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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郡算不上大,但有一座中等城市,还有几个低等的城市,管辖区内的乡县更不在少数,杨珥此行要去的三阳县便是其中之一。
但是一天过去了,杨珥向不少人问过路,但还是没能走到城乡的交界处,并且,这都是在毫无进食的情况下。她尝试过向他人寻求帮助,但是一身狼狈的她,往往换来的是避而远之的疏离。
她颓败地歪靠在路边的石阶上,纷纷的行人没有一个人侧目的,似乎对像她这样沿街乞讨的人早已习以为常。
但是,她的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坦荡,这里没有一个人认识她,在宫里强颜欢笑的面具,她也不用再挂在脸上了。刚才她还懊悔过,不该为了图自由而故意安排随身的侍卫去办别的事,不然也就不会闹出这么些个糟心的事。
可是这一刻,她却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要不让暮云一直在归元寺里装扮成自己的模样好了,二人的身形本就差不多,再寻个“下定决心痛改前非”的由头,日日独自打坐,少些出门的次数就成。
只是可能要让暮云孤独无趣一些,怕是要多对她做些补偿的好,等三年期满,她便要回宫中了,但暮云若是想过安生日子,便给她好好找个人家放她走罢。
她正天马行空地勾画着未来的快意恩仇,却被不远处的动静给打断了,她蹙着眉望了过去,随即眼睛一亮。
远处有三个人正在排着队,不是在买烙饼,也不是在等馄饨熟透,一个两个的皆是衣衫褴褛,面容憔悴,抖动着手里的碗,眼巴巴地望着面前的一男一女。
烈日映得杨珥眯着眼睛,看得不太真切,隐约看到男子从衣兜里掏出一些银两,递给了排在首位的人。
好一个乐善好施之人!
她看向排队等待着施舍的人,嘴角微微扬起了一丝鄙薄笑意,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好手好脚却好逸恶劳的人。
下一秒身子却不受使唤地飘了过去,稳稳地站在第三个等待的人身后,手捂着腹部,眉头深皱,嘴唇干枯,还偏偏一副无欲无求的世外僧尼之样。
身体的虚弱倒不是装的,她确实是饿得浑身无力,倒更有些飘飘欲仙之感,不拿来唬人都觉得糟蹋了。
嗯,今天好逸恶劳一下下,就一下下!改日加倍地做善事补回来就是了。
杨珥隐隐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猛地抬头,发现目光来自于她前面排队的第三个人,是位年近花甲的老头,头发稀疏得屈指可数,几近畸形地佝偻着,枯瘦如柴的身子,看上去比她更加遇风即倒的样子。
但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真是如此,她觉得那双眼睛,虽浑浊,却仿佛有支弯钩正蓄势待发,洞察了你的一切后,随时可绞破你的伪装。
杨珥好歹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宫廷之人,却还是被盯得浑身一颤,但没过多久她便伸了伸脖子,硬起了腰杆,一副挑衅的模样。
怎么?还怕同行占了你的生意不成?见者有份!
老头面无表情地转了过去,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让她好不容易提起了一股劲儿还没处使了。
眨眼的功夫,排在前面的两个人都领完钱,点头哈腰喜滋滋地离开了。
杨珥靠近了些,这才有机会看清施善二人的真面目,原来躲在男子身后的是一位风情万种的娘子,看上去年纪不轻,但妩媚的丹凤眼里频频对身边人送着秋波,隐藏在轻纱下妙曼的身姿是那样的撩人,那轻纱……
随即便呆在了原地,连忙大步靠近了她,死死盯着她身上的衣服,气得浑身发抖,这!不是那件她被偷的衣服吗?怎么会穿在她的身上?
她怒气冲冲地看向娘子旁边站着的那位男子,意外地竟不是那个死麻子,但是就在瞬间,失望的她又愣住了。
时值初春,但正处于倒春寒的洗礼之中,就算刚才晒了许久的太阳,她仍清晰地记得昨夜露宿街头的那种刺骨的凉意,可因和这个男子之间恍然的对视,顷刻间便消散开来。
如引甘霖,解了她心中的干涸,如沐春风,暖了她脑海的山川。
这男子……不,称他为少年才更贴切,年岁看上去大约十四五岁,墨黑的长发盘结成髻,透着些许稚气的脸庞上,漾开了温润的笑意,一席旧白的长袍衬得他清雅随和。
唯一称得上缺憾的,便是从他颈间可看出骨感的瘦弱,还有隐藏在笑颜下令人心疼的苍白。
“姑娘?”他的喉结微动。
一句轻声的问候打断了她的发神,环顾四周才发现那个乞丐老头已经离开了,娘子和少年正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她冲天的怒火因着这么一耽搁也消退了不少,忙端出一份清逸的姿态,双手合十,微微弯腰,“阿弥陀佛。”
少年也礼貌地还了一礼,娘子倒笑了笑,没怎么注意她,心思还全放在身边的郎君身上。
杨珥轻咳了一声,现在也顾不得化缘了,直接做正事,“女施主这身衣裙布料非凡,剪裁也是独具特色,衬得您婀娜秀美啊,冒昧地问一句,您这件衣服可是从哪个贵地得来?”
娘子虽知这小尼的话夸大了一些,但心里还是十分受用了,脸泛柔情地瞥了一眼身边的少年:
“林郎送的霓裳,自是美的。”
唤作林郎的少年淡笑回应着,忽然顿了一下,因为他感受到了面前这位邋遢小尼犀利的目光,正咄咄地朝他逼来。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男主出现了,别站错队啦~
第3章 为搏美人心
“林郎,我们走吧。”
娇软的声音打破了二人无声地对峙,少年奇怪地看了眼杨珥,点了点头,随娘子二人绕过了她,准备继续刚才的闲逛。
哪料杨珥横跨了一步,直直地挡住了二人的去路。娘子也感受到了她面色的不善,加之浓烈的兴致也被她给打断,眉头微皱,“这位师傅,你可还有什么事?”
杨珥懒得理会她,而是打量着面前淡然的少年,路遇变故也仍一副处事不惊的模样,仿佛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与他无关,嘴角噙着的若有若无的笑意,令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质问化作一摊柔水,只能傻站在原地。
少年沉吟了一会儿,随即一副恍然的神色,接着在身上摸索了一番,什么都没有找到,脸色泛红地冲杨珥说了一声:
“请等一会儿。”
杨珥看到他又仔细地从袖笼到里衣都翻找了一遍,表情逐渐僵硬,她有些不明白他的举动。
最后,他慢慢地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玉佩,递给了她。就算他极力粉饰心中的不舍,但她仍从他的神色中发现了挣扎,嘴唇都紧抿了起来。
杨珥莫名其妙地接了过来,发现他没有立刻放手,于是她用力地扯了一下,才把它扯过来。他的手在空中维持刻小一会儿,才缓缓放下。
玉佩上还存留着他的体温,传递到她的手心,烘着她内心暖洋洋的。接着,他看了身边的娘子一眼,回头对杨珥勉强地说:
“今日草率出门,没带太多的文钱,拙玉一枚,希望能给师傅换些吃食吧。”
杨珥手一抖,差点没被他的举止诧异得失手把玉给扔地上,正欲说话。
“我们走吧?”少年征求着娘子的意见,娘子鄙夷地看了杨珥一眼,轻笑出声,点了点头,二人走远了.
杨珥:??他把我当叫花子呢?
此时的她已经忘记了就在半柱香以前,明明是她自己决定当叫花子来着。
她无聊地上下抛弄着手中的玉佩,心想着是不是要赶紧去当铺换成铜钱。她猛地捉住手中的玉佩,其纹理竟如冰块撕裂一般,雕刻的鲶鱼在阳光下随着浅绿色的脉络游走,仿佛活了过来,这竟是块上好的蓝田玉!
还没来得及惊喜,她就发现了一处异样,在玉料的正中间,也就是鲶鱼的眼睛处,正横亘着一处月牙形状的凹陷,看上去并不像后天的刮痕,而是像先天雕刻者故意而为之,再好的饰物因这一丝败笔也会价值大跌,诚如少年刚才所说,只是一块“拙玉。”
杨珥气馁起来,还以为捡了个大便宜。忽然,她暗叫一声,不好!竟忘记问那少年和那死麻子有什么关系了!她赶紧把玉佩揣到兜里,提起裤脚准备追过去,可是肩却被一只手大力地捉住。
她蹙眉回头看向身后,刚才离开的乞丐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有些戒备地问:“你也是王麻子找来的?”
杨珥听得云里雾里的,乞丐老头看她沉默了,随即手上的力度加大,疼得她吸了一口凉气,脑袋里拼命回忆,王麻子是谁?麻子……对了!那个偷她衣服的不就是个麻子吗?这老头竟和那死麻子认识?
费了老大的劲才从他的手下挣脱开来,她一边揉肩,一边煞有介事地点头,“确实是有人找我来的,但我不知道他姓不姓王,反正是一脸的麻子。”
说完还用余光瞟着老头的神色,他细细地打量了她一遍,看似不疑有他,这才说:“那你跟着我走吧,等到事情结束了,就会将剩余的钱给你们的。”
我们?杨珥这才发现他身后跟着刚才排队乞讨的另外两个人,这群人,难道是一个团伙?
“还不快跟过来?”老头严厉地出声提醒她掉队了,她连忙小步跟上,令她愈发迷惑的是,他们竟然远远地跟着那位少年和娘子?难道是因为他们经过刚才少年的施善以后,发现可以从他身上大捞一笔,准备劫财?
杨珥苦笑了起来,她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初次一个人出行竟多番曲折,她只是想老老实实地去三阳县找一个人啊,怎么就混入了匪贼的行径了呢,她可是个长公主啊!
忽然,前方变得嘈杂起来,她好奇地望了过去,发现有个老汉驾着牛车快速地驶来,行人纷纷地躲避,娘子正专注于面前的脂粉摊,无心周遭的状况,但是少年却是第一时间发现了那辆牛车。
可是他并没有马上拉着娘子躲开,而是傻傻地盯着牛车看,杨珥大急,正准备高喊出声提醒他们的时候,嘴巴却被站在一旁的乞丐老头给捂住。
杨珥瞪了他一眼,随即看到牛车即将撞到娘子之际,少年猛地将她拉入怀中,向后倒去,堪堪地躲过牛车,险之又险。娘子窝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他自然地将她放开了,轻拍她的肩以示安慰。
杨珥这才呼出了一口气,斜视着乞丐老头,心想这贼人真是黑良心,为了钱财竟然直接见死不救,但是接下里的事情,却让她大跌眼镜,他们还在继续跟着少年和娘子,可是他们的队伍中却多了一人,竟是刚才那个驾牛车的老汉!
乞丐老头竟然谋财害命!买通了杀手制造意外杀那个少年?
杨珥思索了起来,隐隐又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那少年看到了牛车冲来,为什么不躲?被吓傻了?不,他从头到尾都是那个淡然的样子,并没有惊慌失措,看上去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是了!她突然想明白了过来,那少年是故意等牛车行到面前才躲避的,他并不是在发呆,而是在算计着何时怀抱着美人躲开才更显得英勇些!
她细细地打量着身边的众人,虽然表情都有些严肃,但是并没有面露凶光,她愈发地确信,这群人是和少年串通好了的,演了一出善心大发的好戏,又演了一出的舍身救美的好戏,为的就是让少年讨这个娘子的欢心。
都说宫里的妃子为了争宠千姿百态,我看怕也敌不过这乡野的小儿为了博美人一笑的手段吧。
为了取悦美人,就可以偷了她的衣服吗?杨珥冷笑着,一定要把这个死麻子给揪出来,冒着可能会被遣送回寺庙抄一百遍佛经的风险,也要把他送去报官,给皇家争些颜面回来。
杨珥一行尾随的队伍还在不断地壮大,又来了一位而立之年的华服男子,衣服上绣着金丝还不够,连发簪还有腰间的玉饰都是镶金的,身形也有些微微地发福,索性脸还长得过得去,不算脏人眼球,但扔人群了也是砸不起一点水花的。
她看着他大俗的打扮,嘴角一抽,总觉得有些暴殄天物的感觉,这么好的金子都被他给糟蹋了,心疼之余,听到乞丐老头恭敬地说了一声:“金爷,您来了。”
杨珥更是一个趔趄,真是应了人如其名四个字。金爷微微点头,就把注意力放在远处少年身边的娘子身上。
娘子被少年频频逗乐,笑声隔着人群传到杨珥等人的耳中仍如雷贯耳,可见娘子是真的欢乐,但杨珥等人却笑不出来,因为身边的金爷面色阴沉得仿佛随时可以下场暴雨,还是有闪电的那种,自然是他身上的金子映着阳光闪出来的……
杨珥背着手,心里大呼有趣,这金爷似是少年的情敌,又和乞丐老头是认识的,事情的走向似乎越来越精彩了些。
娘子最后被少年带到了一个酒楼里,笔直地上了一个二楼的包厢。随后,杨珥众人则被金爷带到了二楼与之相邻的另一个包厢,她刚坐下,板凳还没坐热,便听到隔壁包厢传来娇媚的声音:
“林郎,我们吃个饭而已,在一楼的大厅便是了,为什么要到二楼来?”
少年温柔以对:“我意欲何为,娘子自然是清楚的。”
娘子害羞地笑出了声,墙这头的杨珥发现金爷的手紧紧地握了起来,颈部更是隐隐暴起了青筋。
但是令房内所有人都大呼意外的事情却发生了,娘子向少年微微一福,“林郎的心意我已知晓,只可惜我早有意中郎,原以为林郎是风情雅致之人,才想着结交一二的。想必定是我的某些不妥举动让林郎误会了,向您道个歉,我还有些私事,便先走一步了。”
杨珥觉得身边的寒气消散了一些,她转头望向身旁的金爷,笑得灿烂如花,仿佛刚才咬牙切齿的是另一个人。再望向身边的乞丐老头众人,他们都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她沉吟了起来。
“等一下。”少年忽然叫住了娘子,杨珥屋内人的表情都微微一滞。
“娘子不妨享用了午餐再走,莫要辜负了这一桌的美味,若是因为尴尬,也当我离开才是。”少年说完便果断地离开了屋子,没有丝毫的留恋。
杨珥屋内却炸开了锅,站在一旁的众人都纷纷地跑到金爷身边,低声说着:“恭喜金爷了,竟得到了如此美眷!”
杨珥端起了桌上的茶杯,准备喝口水来消化一下目前的状况,厢房的门却被打开,少年信步走了进来,向众人行了行礼,说了句辛苦,随后对金爷微微躬了躬身:
“金爷好,不知在下今日的表现可否令您满意?”
“咳……”杨珥被他的话给呛住了,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这场大戏才是真的落下了帷幕,合着少年还有乞丐一行人都是金爷雇来的?就是为了试探娘子对金爷是不是一片丹心?
金爷神色微冷地瞥了他一眼,鼻子冷哼了一声,拂袖走了出去,听着声响,是走到了隔壁厢房。
“金爷,您怎么到这里来了?”邹娘子意外地问道。
金爷大笑着握住了她的手:“在大街上隐约看到了你的身影,就跟到了这里来,这一桌的酒席,可是在候着我?”
邹娘子咬着唇,思索了片刻,“我本和一位客人约在这谈些生意上的事情,可是他临时有事先走了。”她并不打算欺骗他,但是毕竟是和男子单独吃饭,底气多少有些不足,生怕他仔细询问。
可是面前的男子非但没有深究,反而笑得越发地开怀,揽过她,给她夹了一口菜。
接下来耳鬓厮磨腻到齁的话,杨珥已经无心听下去了,她把注意力拉回自己的房间,发现少年正靠在窗边,望着街上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发着神,微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