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沈复,孟云娴才猛然想起来回京这么久都没有听说过他的事情。
孟云娴解释道:“近几年大禹无大乱,小地小乱倒是不少,和平盛世难出英雄,今上又重民生讲仁义,所以如今风花雪月的才子都被当做绣花枕头,真正懂民之生以民为本的少年才俊才最受看好,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各府有意培养入仕的子弟,都纷纷向圣上请命,将人打发出去三五年的,国公府几位公子便是如此。”
阿茵这么一说,孟云娴就懂了。这种派去地方做官的贵族子弟和寒门出生的父母官不一样,背靠大树乘凉,要的只是一个说法,无需和普通人一样耗费年华熬资历,但凡有了成绩,就能立刻变成升官晋级的踏脚石。
所以沈复也是被派出去历练了?
“孙家小姐若是嫁给沈公子,就要跟着去外头历练当芝麻小官吃苦头,她哪里吃得了这个苦呀,所以姐姐你离开的第一年,孙家小姐便入了宫,做了三皇子妃。说起来,如今除了五殿下和贵妃所出年纪尚幼的六皇子,其他皇子都以婚配,姐姐你再晚回来几年,五殿下就要成为皇子里的笑话了!”
孟云娴诚恳道:“我实在是混账,不过你放心,我会好好补偿他的。”
阿茵眨眼坏笑:“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呀,五殿下自然不会放过你。”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花园。
正中央被众星捧月的一圈,便是孟云娴与阿茵要去的地方。
人是孙娉婷去请的,此刻也是孙娉婷先看见她的:“总算是将人盼来了。”
孟云娴借着走近的功夫,已经将这里的人都扫了一圈。
昇平县主已经婚嫁,今日大抵是借着王府的喜事回来,是一副主人家的做派,而昇阳县主并不在列。
做了皇子妃的孙娉婷果然雍容华贵不少,比起从前做姑娘时多了几分稳重妩媚,好像完全忘了从前和孟云娴是有过节的。
既然孙娉婷在座,那么与她处在一起的,当是其他几位皇子妃,而另一边,以眼熟的三公主周玉沁来看,当是几位尚未出阁的公主。剩下依次坐开的,便是其他府里的姑娘了。
让孟云娴意想不到的是,昇阳竟然不在这里。
今日王府过继子嗣,还宴请宾客,她无论如何都不该躲着的。
随着三皇子妃孙娉婷的一席话引导,已经有不少人望了过来,瞧见孟云娴时,见过的没见过的,都开始明里暗里的打量她。孟云娴目不斜视,并着阿茵一起进来向位分高的几位行礼。
太子妃忙笑道:“孟妹妹就不要见这些虚礼了,说起来,再过些日子,本宫也该称呼孟妹妹一声弟妹,既然是一家人,又都是贺王府之喜而来,就不要客气了。”
太子妃一席话,俨然已经给孟云娴划分了行列。
京城贵女亦有三六九等,能嫁入皇室的,自然是贵中之贵,只要太子登上大宝,如今的太子妃就是后宫之主,是能让天下人高呼千岁的皇后娘娘,孟云娴既然与五殿下定了亲,马上就要成婚,她们未来也是皇室妯娌的关系,此刻亲昵些无伤大雅,但是在有些人看来,就酸了。
“太子妃就是这样亲和,叫人瞧着就想亲近,不似有些人,无视皇家威严任意妄为,出身不高还缕缕有出格之举,再添多少高贵的身份也掩不住那一身的寒酸,唯有太子妃这样的女子,才能成为天下女子的典范。”端宁眼里根本就看不到孟云娴,笑眯眯的看着太子妃。
很多人都知道,端宁县主作为延平郡王的掌上明珠,随父亲回京后,在族学中对五殿下一见钟情,痴缠了一年多之久,奈何五殿下心系佳人,与端宁就连半点暧昧都没生出来过。等到孟云娴一回来,五殿下就一改对旁的女子的冷漠疏离,又是请婚又是花时间陪伴,心意明明白白,算是狠狠地打了端宁的脸,让端宁这么久以来的痴缠都变成一个笑话。
原本当天冬至宫宴是个最好的时机,所有人都知道孟云娴三年不归家,荣安侯府在这件事情上早就不占理,皇上虽不明言责怪,但对此事必然心有芥蒂,当日那种安排,端宁有很大的机会趁势而起,再不济也会是个侧妃,可是孟云娴的归来,简直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事到如今,端宁会针对孟云娴是意料中事,旁人看在眼里,简直是一出好戏。
孟云娴觉得阿茵这几年真有长进。当年在族学的时候,她听到有人对姐姐说三道四,便能像个小炮张似的冲出去干架,如今是老成稳重了。
端宁这番话连阿茵都气不到,更别提孟云娴了。
她对着太子妃含羞一笑:“我与五殿下才刚刚订了婚期,距离成亲一月尚有余,太子妃再这样打趣云娴,该叫人难为情了。”
酸话气人,蜜语酸人。
可是端宁非但没能用酸话气到孟云娴,反倒被孟云娴这番话狠狠的酸了一下。
太子妃闻言笑了起来:“都说孟家小姐游历四方,性情爽朗大方,当日宫宴上更是让本宫惊鸿一瞥,没想遇到自己的婚事,照旧逃不开小女儿情态。”
此话一出,旁人都跟着轻笑起来,端宁更难受了。
昇平命人给孟云娴看座,就孟云娴坐下的位置来看,即便没有成亲,俨然也是皇子妃与的待遇了。
因孟云娴到来带起的一阵骚动之后,重心又回到了今日的主角,淳王府继世子周琏的身上。
太子妃提到周琏时赞不绝口:“前些日子,父皇考问太子与其他几位皇子,连太子都没答上来的的题目,竟叫世子答了出来。父皇也夸他颇具慧根,只可惜从小生长在苦寒之地,没能好好地养育,如今回了京城,前途不可限量,是王府之福。”
昇平很开心旁人夸赞周琏,道:“琏哥儿要学的地方还有很多,哪里能与皇子们相提并论,太子妃过誉了。”
就听孙娉婷道:“此言差矣,父皇考问一事我亦有耳闻,其实父皇考问的题目是与地方气候有关,起因是永州冻雨,太子生长在京城,京城少有冻雨之象,但世子身处实境,自然懂得更多。太子殿下是要担大任者,眼中观的是全局,心中念得是万民,大禹养臣下无数,越是细致之处,越该是为臣者需要去做的,又怎能以此定太子之长短呢。”
孟云娴看了绿琪一眼,又看看别人身边的茶杯,绿琪会意,默默地退开一些。
太子妃那番话固然有夸赞的意思在里面,但在座之人又岂会真的因为王府喜事捧王府踩东宫?
孙娉婷一手马屁拍的恰到好处,既替淳王府表了一个对未来储君的臣服之心,又将太子的位置往上捧,太子妃如何能不高兴。
端宁的眼神往孟云娴那里一瞟,顿时生出主意来,她笑道:“说起永州冻雨,我倒是想到孟小姐回京入宫那一日,替永州驻军传捷报之事,孟小姐对这些事情似乎十分上心,听说还帮了不少忙,恐怕地方百姓都对孟小姐感恩戴德的很呢!”
孙娉婷刚刚才说太子心系万民,这端宁转眼就说孟云娴在百姓面前积攒好感,还用了“感恩戴德”这四个字,她即将是五殿下的皇子妃,感恩她就是感恩五殿下,大有孟云娴帮五殿下争夺民意之嫌,言语间的挑唆之意俨然明了。
气氛忽然变得微妙,昇平在一旁作陪,看好戏似的等着孟云娴的回应,就连太子妃也漫不经心的看了孟云娴几眼。
就在这时,来给孟云娴和阿茵奉茶的婢子忽然手一滑,直接将滚烫的两杯茶水往孟云娴的衣裙上泼去。
好在现在是冬日,茶水再烫也伤不到皮肉,倒是绿琪惊呼一声,一边连声责备那笨手笨脚的婢子,一边惊魂未定的将孟云娴搀扶起来心疼道:“呀,衣裳都湿了!”
阿茵也吓坏了,飞快拿出自己的帕子帮孟云娴擦拭。
一旁传来轻笑。
昇平不冷不热的将那下人责备一番,孟云娴笑着帮忙说了几乎好话,紧接着话锋一转:“于诸位面前失礼实在抱歉。可否劳烦县主指一方便之处,让我烘一烘衣裳?”
昇平隐约觉得刚才那茶水泼的离奇,倒像是孟云娴的婢子故意为之。
她忽然就高兴起来。
这孟云娴到底没有从前的嚣张与气势了,和昇阳那丫头一样,如今太子势头正好,她自知敌不过,这是在狼狈的逃离战场,旁人抛的招,稍微敏感些都不敢接了。
愉悦的心情让昇平变得很好说话,她立马让人准备客房,又要了碳炉和熨锅给孟云娴烘衣裳。
孟云娴撤出来时,把阿茵一起带走了。走出一段距离,她拍拍阿茵的手:“你且在别处玩玩,和平日里有交情的好友说说话,那边的是非少沾染,我去去就回。”
阿茵不肯:“我陪你。”
“这里有绿琪呢,我不过湿了衣裳,姊妹们都跟着,搞得像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平白显得侯府的做派不大气。”
阿茵觉得有道理,“那我就在旁边寻个清净的地方等你。”
孟云娴点点头,带着绿琪去烘衣裳。
绿琪不放心道:“小姐,那丫头没有烫伤你吧。”
孟云娴喘了一口气:“无妨,衣裳厚着呢。”
绿琪有点无奈。方才那些话实在是太过了,简直是存心要将五殿下与太子殿下对立起来,难不成是要借太子的手对付五殿下和小姐吗?
还没走两步,她们就被堵住了。
周明隽刚握住她的手臂时就皱了眉头:“衣裳怎么湿了?”
不等孟云娴解释,他已经强行将人拉到没人的地方要检查身上。
看着他袭来的手,孟云娴面无表情双手交叉抱于胸前:“打住!”
周明隽脸色阴沉:“谁泼的?”
孟云娴痛快的出卖了绿琪,抬手指向她。
绿琪一愣,赶紧道:“五殿下,奴婢错了。是奴婢不小心手滑,奴婢这就带小姐去烘衣裳。”
孟云娴赔笑,作势要溜,周明隽一脸无奈的按住她的肩膀,把人又按了回来。
“是你自己说,还是我此刻去园子那边问。”
孟云娴一听就不乐意了:“你一个大男人往女眷堆里走做什么,几年不见你竟然这么没有体统了!”
周明隽气笑了:“跟我贫是不是?”
她诚恳的说:“真的是绿琪不小心泼的,你瞧,眼下别人没对我怎么样,倒是你把我拦着,我顶着这身湿衣裳才真是要受风寒了。”她可怜兮兮的缩缩脖子,还抖了一下,周明隽纵是有滔天的情绪也只能化作青烟。
“你去哪里烘衣裳?我在外面等你。”
孟云娴正色道:“殿下,你此刻应当在前厅那边与人谈笑风声,尽显皇族风范,而不是守在房间外等我烘衣裳,像个守妻奴。”
周明隽作出很好商量的样子:“要么,我在屋外等你烘衣裳;要么,我去屋里亲自动手帮你烘衣裳。”
孟云娴的态度水平转换:“有劳殿下在外等候了。”
昇平给孟云娴找了一处厢房,碳炉子和熨锅子很快备齐,孟云娴的外披只有袖子湿了,奈何里面贴身剪裁的夹棉长裙湿了整个前面,湿哒哒冰凉凉的,要全脱下来给绿琪慢慢熨烫。
冷意令她抖了一下,绿琪赶紧拿房中的被子给她裹起来。
“先别熨了。”孟云娴打断绿琪:“去差个下人问问昇阳县主在不在府里,我觉得八成躲在房里呢,说不在你也悄悄探一探,见到人就说我想找她借身衣裳。”
绿琪这才反应过来:“小姐不是为了躲开刁难才出此下策,是想借机见昇阳县主?”
孟云娴裹着被子,“我原以为她只是暂时势弱力不能敌,没想到她竟然直接避而不出。你信这是昇阳吗?”
“昇平一个出嫁的姑娘尚且做出主人家的姿态,她现在躲着不仅成了一个笑话,还亲自为自己与继世子日后的相处下了一个绊子!几年不见她竟然能蠢成这样?你只管拿出最难听的话来激她,就说我不是找她借衣裳,她如今这样的窝囊,亲自给我送衣裳我都要考虑穿不穿!”
半刻钟后,守在屋外的周明隽看到了面色不善杀来的昇阳。
见到周明隽时,昇阳冷笑了一下:“不错啊,都会使唤我了。”
周明隽不明其意,昇阳也不和他废话,径直入内。
门被哗得推开,不得不说是昇阳有意为之,想吓唬吓唬孟云娴之余,再冻一冻她。
“快关门,别凉着她。”周明隽看不过去,呵斥一声。
昇阳像是没听见,转身冷脸关上门。没想进了屋内,见有些人用厚厚的被子将自己裹得像蚕宝宝,非但没有被吓到的样子,还颇为舒坦的自被团里伸出一只手来与她挥挥。
“昇阳县主,别来无恙。”
说起来,昇阳上次见孟云娴还是在宫宴上,见到人回来,她也送过帖子,没想这之后王府过继一事迅速被定下来,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再没心思张罗什么久别重逢的小宴,一直斗争至今,结果惨败。
昇阳没心情和她笑,抓过婢女手里的衣裳照着孟云娴的脑袋砸过去:“你要的衣裳。”
孟云娴一歪,像个不倒翁躲开攻击,末了又歪歪倒倒的竖回来。
见昇阳转身要走,孟云娴冷不防道:“来都来了,不准备找我哭一哭发泄发泄吗?”
昇阳背对着她没有回头,像是听了个笑话一样哼笑起来。
孟云娴伸手拿过衣裳,招来绿琪给自己穿上,期间,昇阳并未离开。
“没想到县主的衣裳我穿着竟然十分合身。”孟云娴颇为满意的对着绿琪转了个圈圈,望向昇阳的背影一笑:“多谢县主。”
昇阳县主低声道:“这样的衣裳我还有很多,想要的话自己去拿吧。”
孟云娴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华丽,敛去笑意:“难不成县主决定这一辈子都不打扮,只想像缩头乌龟一样躲起来不见人吗?”
昇阳沉默。
孟云娴绕到昇阳面前,凝视着她:“都说昇阳县主自小得圣上与后宫娘娘宠爱,庶女出身堪比嫡出,是京城唯一一个做到与嫡出平起平坐得尊号的女子,又说你活的通透明白,永远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得到什么,就连当年对我讲的道理也是洋洋洒洒一气呵成。”
她的眼神里带上几分鄙视:“没想到竟会变成今日这幅挫败消沉的鬼样子。难道你的通透都是装的,道理也只有讲给别人听时才硬气,到了自己这里就毫无作用了吗!?”
昇阳的确没了往日的朝气,纵然孟云娴这样刺激,也只是动了动眼神,眼里的嘲讽更像是对自己的。
“我明白。”孟云娴慢慢点头:“你没有争过皇权,没能斗得过圣意,你明知道你的荣宠来自于谁,却因不想让兄长在这府里最后的位置都被别人占据而去与那个能给你荣宠的人抗争!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现今失败了,便觉得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兄长,也对不起淳王府,你心里难受,所以我来了呀!你大可以宣泄一番,我这个人嘴巴紧,不会告诉别人昇阳县主也能哭的像一条落水狗。”
“落水狗”三个字犹如咒语开启,昇阳的眼睛变得通红,她慢慢的伸手捂住脸,无力的蹲下去,轻声哭起来。
昇阳的婢女看着不忍,蹲下时也开始掉眼泪,一旁的绿琪一面觉得自家小姐变得无情残忍,一面又不相信这是昇阳县主。
孟云娴走到绿琪身边,让绿琪带着昇阳的婢女去外面盯着,不要让任何人靠近,就连五殿下也带的远一些。
绿琪硬着头皮拉起昇阳的婢女,二人出去了。
看着索性跌坐在地上痛哭的昇阳,孟云娴觉得世事真是一个轮回。
她撩起裙子坐在昇阳的身边,耐心的等着她哭完。
不知道过了多久,昇阳的哭声终于渐渐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