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
“那老师傅看了一眼挖掘的痕迹,顺口就赞道当初打出这条地道时所用的法子十分高明,是用了开采山石和石脂这一类的法子,若非人为填塞,是绝不可能塌陷堵路的,若是府内还要继续打通向地窖,可从这里继续开凿,问题不大。”
“问题不大?”田氏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我竟还不知道,郑氏有这样的本事。”
田氏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奈何汹涌的心绪像是载着什么还未想到的东西正在胸腔里头疯狂的翻腾:“就算再精妙高明的法子,地道岂是说凿就凿的?地势勘探,土层的分辨判断,凿石之难易,哪一个不是问题。从郑氏作为妾侍搬进这个院子到她被逐出府门前前后后不超过五个月,这条密道多长一寸,都要多花许多时间,若不从她做妾侍开始,从她与王氏住进侯府开始,那……那岂不是说明,这是她蓄谋已久的计划?”
田氏细思极恐,越发觉得不对劲。
她没有告诉张嬷嬷的是,郑氏当时是陈晟的未婚妻,而陈晟与质子夫人情谊匪浅,当侯爷作为陈晟唯一知交,对外解释陈晟是因为郑氏这个未婚妻败坏了名誉,不堪受辱才自焚而亡时,她根本不信。可事实就是,质子夫人与陈晟相继身亡后,郑氏以遗孀自居伴随王氏入住侯府,由始至终陈晟没有与质子夫人有半点牵扯,世人皆以为这位才气能与侯爷齐名的新秀,是被一个舞姬毁了名誉,毁了仕途。
可真的是这样吗?
云娴口中的郑氏,活在怨恨当中,恨上天夺她所爱,恨侯府的一切。
这样的动机,这样早的谋划。
所以……她并不是带着对侯爷的爱意入了侯府,她是带着恨来的?
张嬷嬷:“这……郑氏离府后,她的院子再无人踏足半步,大家都厌恶这里,一直都是封着的,咱们一时半刻还查不出这密道是何时挖掘,又是何时填封,夫人现在下定断也太早了,或许我们可以问问侯爷,说不定这是侯爷……”
“此事不许让侯爷知道。”田氏冷静的打断张嬷嬷。
侯爷从来不肯告诉她当初质子夫人之死的真相,只保证自己无愧于心,哪怕他是在那之后才加官进爵,一跃成为宠臣。如今去问,兴许会让侯爷更加警惕,再不让她知道的更多。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云娴是郑氏的女儿,还有外人在府内安插眼线意图不明,她不怕再受什么打击,而是怕在自己一无所知之时,毁了侯府多年来难得的平静。
张嬷嬷忽然想到另外一点:“如今夫人要将院子重新修葺给二小姐住,夫人觉得……二小姐她知不知道这件事情?”
田氏愣了一下。
如果这里真的是郑氏做的,云娴是她的女儿,又知不知道这件事情?不得不承认,云娴也是她的一个顾忌。数月的相处,这孩子处处透着让人喜欢的地方,可是如今有这么多的怪事,让田氏忍不住猜测,那个暗中在侯府安插眼线的人,是不是要将云娴也卷进什么恩怨与风波里。
知道的事情越多,田氏越觉得大家都身在一张早早织就的大网里,犹如飞虫般被困在这里,不知道哪一日,就会被蛰伏在暗中的凶手吃个干净。
“这个院子先封起来,所有人不得入内,对外就说要给二小姐挖冰窖道,若是工匠们不懂,就去找懂土壤的行家来,既然这是人为填上的,一定会有蛛丝马迹留下来。”
“是。”
田氏又道:“让你传出去的事情都传了没有?”
“传出去了,京城里该有风声了。”
田氏记孟云娴为自己名下的嫡女,一反常态的大力操办,恨不得全京城都知道,所以即便不用宋嬷嬷通风报信,那位也该知道了。
无论是那位平城伯夫人,还是府内的黑手,关注点都在云娴的身上,而她这个主母又牵着她的荣辱。即便真的入了网,她也必须得在这张网上做出点动静,才能判断有没有回音,又是从哪里传来回音。
……
孟云娴新院子的修葺时间忽然就被无限期拉长。
一开始只是说给她重新修葺外院,房间里面就将陈设装饰全都换掉很快就能住,然后又变成要给她重新修小灶房以令冬暖,现在又要凿冰窖道以求夏凉,整个院子都被围了起来,谁都不能靠近。
哪怕她再怎么诚恳的表示,原本的小院子住的就很好,嫡母赏赐新院子也很开心,但是实在没有必要这样铺张浪费,可是田氏左耳进右耳出,全然不当一回事,她越是推辞就给的越多。
全府上下都叹息不已——二小姐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母亲做了那么多膈应人的事情,还间接害了主母,竟能由此殊荣。若是她还不懂得感激怀恩,那就太不是人了。
非但如此,早间出府前,田氏竟然直接道,今日会将她的所有东西都搬到主院去,新院子修葺完毕之前,她都住在主院,房间几乎是挨着田氏的。
孟云娴略有点不安。
绿琪和她走得近,所以轻易地发现了她的不正常。如今她竟然和嫡母住的这样近,那要给她的小院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竣工,她在想想不要今日下学回府就跟田氏坦白病情。
绿琪很意外,小姐之前分明还在为这个事情伤神苦恼,现在竟然想通了吗?
“那自然是最好的,小姐能跟夫人坦白,也是对夫人一片赤诚,奴婢一百个支持!”
有之前周哥哥的开导,又有绿琪的支持,孟云娴决定今晚回去就跟嫡母坦白自己的事情。是好是坏,总要有个结果。即便真的医治无果,她就想法子离开侯府,后半生回到云县安安稳稳的过也是不错的。
作出决定,她十分欣悦的多吃了几口饭。
正欲往回走的时候,前面忽然变得热闹起来,不少人围观。
“二姐姐!”阿茵看到她,笑着对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孟云娴走了过去,阿茵抱住她的胳膊:“有好戏呢。”
好戏?
她顺着大家看的方向看过去,竟然看见顾珮儿正举着香炉跪在石子路上,因为体力不支又被围观,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孟云娴十分惊讶:“发生什么事了?”
阿茵神秘一笑,与她咬耳朵说出原委。
其实,袁雅也是族学里的学生,她比大家长几岁,如今已经成亲。虽然她在学期间从未有过孟云娴这样突出的表现,可是她依然让族学的先生们印象深刻。据说她总是来得最早,走的最晚的学生,趁着没人来之前帮先生将今日讲课的桌子收拾好,下学之后,又将旁人因为走得急摆歪了的桌椅顺手正一正。
就这些都是族学里扫洒的小童子无意间发现的。许多人谈到袁雅,都觉得她是一个性情极其温和,又亲切和蔼的姑娘。
这段日子,平城伯夫人卧病在床,平城伯宠爱新妾与继女,袁蓉摔断了腿也不见他怎么着急关心,贾氏母女日子更不好过。袁雅便每一日都来族学,亲自给袁蓉送午饭,每一日都不重样。
顾珮儿在府里与袁蓉争风吃醋,撒娇每日的饭食不好吃,想吃别的,平城伯拗不过小孙氏,便让下人们给她开小灶。为此她还炫耀了好久,结果这些到了袁雅送来的食物面前,都黯然失色。
如果说之前顾珮儿还存了讨好的心思,想要连嫡长姐一并从贾氏母女身边抢走,那么现在她算是看出来袁蓉与袁雅多年相处的情意并不是她能轻易破坏的。既然当不了朋友,就当敌人。
顾珮儿酸溜溜的讽刺起来,什么羡慕袁蓉有个好姐姐,什么袁雅即便嫁人了还每日都用夫家的饭食补贴婆家的姊妹,也不怕旁人误会了平城伯府连家里人的饭菜都供养不起。袁蓉立马吃都吃不下了。
诚然,姐夫宠爱长姐,也不在意这一顿两顿的,可是偏偏顾珮儿要挑出来说,明白道理的自然不会如何,万一被那些有心人传开,父亲恐怕会更生气了。
袁雅倒是好脾气,还能笑着与顾珮儿回话,殊不知袁雅是实实在在绵里藏针的主儿,三言两语,直接将顾珮儿套进圈子,让她气的口不择言,说袁蓉嫁了人家就该安分守己的在夫家过日子,现在夫君还在呢就巴结娘家,要是做了寡妇,还能安于室吗?这世道有几个安分的寡妇啊!
此话一出,倒是把她自己的母亲讽刺了一遍。
小孙氏不就是在夫家亡故之后带着女儿投奔到姐姐的夫家穆阳侯府吗?
顾珮儿发现自己上当,被周围人当做了笑话,更加气恼了。听到袁蓉解释自己也不全是为了妹妹,而是怀念族学里头的氛围,也想回来走走,她立刻回击,认定袁雅是沽名钓誉,读书就是为了个好名声,否则怎么没见她像人家孟府姑娘一样出众?
阿茵本不想凑热闹的,就因为听到有人点了她二姐姐的名,便勇敢的参战表示孟家不与你为伍,反手就给顾珮儿抛了个话套子,顾珮儿再次上当,嘲讽的说道,女子既然已经得了名声顺利出嫁了,就不要装模作样的说什么缅怀族学了,读几本书难道还真是为了考状元么?
结果,顾珮儿这番话同时被女学的两位女先生听到了。
一位就是亡夫死于战场的才女文先生,一位是有女状元之称的裴先生。
这之后,就是顾佩尔举着香炉罚跪石子路的事情了。
罪名是轻视师长,嚣张跋扈,口不择言,扰乱学风。
“那个顾珮儿太坏了,定是她上次见到二姐姐你对袁蓉嘘寒问暖了几句,便将你归到了袁蓉的阵营,与袁雅姐姐争辩之时,用二姐姐你来对比袁雅姐姐,说话就说话,好好地夹枪带棒就不对了。这样的人,定要给些教训!”
孟云娴还是第一次看到阿茵这样勇猛机智,忍不住夸赞她几句,但也对袁家嫡女的作为十分感慨。
袁蓉与袁雅同样是庶出与嫡出,袁雅出了嫁也对这个妹妹颇为照顾,而她呢?在府内有嫡母捧上天一般的照顾,在府外有阿茵英勇的维护,她的确该更用心才对。
原本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过了,没想到下学的时候,孟云娴忽然被人叫住了——袁雅竟然在等她。
“袁雅姐姐。”孟云娴让阿茵她们稍后,去与袁雅打招呼。
袁雅听到孟云娴主动与自己打招呼,对自己并不陌生,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学里都说,孟二姑娘有过目不忘之能,果然是好记性。”
孟云娴:“袁姐姐人美心善,自然让人容易记住的。”
袁雅神色一松,语气也轻快起来:“我只有一个妹妹,自小母亲多病,是贾姨娘……不,是母亲照拂我与兄长,补足了生母缺漏的关心,如今母亲陷入困境,做子女的自然应该多多费心。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子,并不期望有什么大本事,能照顾好妹妹与母亲,操持好自己的内院,便是最大的满足了。”
孟云娴忽然意识到为什么袁雅回来跟她说这番话。
不管顾珮儿是带着什么意图,在话语间将她们二人作比较来讽刺袁雅,袁雅此刻来的意图只是示好。与其说她不希望自己与孟云娴生出误会,不如说是不希望孟云娴与袁蓉生出误会。孟云娴是族学里谁都不敢惹的风头人物,若是她也欺负袁蓉,那袁蓉就真的没有出路了。
难怪别人都说她心细如尘,温柔善良。
孟云娴与她笑笑,说了几句话之后便各自道别。绿琪在一旁听着,忍不住小声提醒:“小姐,您千万别掺和到别人府里的事情,这位袁姑娘看起来的确被欺负了,可是哪家都有难念的经。后宅女子的一举一动,也有可能牵扯到主君在朝中,在同僚里的处境。”
孟云娴摊手:“这一次实在是你想多了,袁家姐姐那样护妹,可是从头到尾都没跟旁人求过什么,就算是客套上的相互照顾之类的话也不说,我觉得跟她说话时很轻松,她很体贴很好,是个不轻易给别人负担的那种人。”
……
今日教训顾珮儿的事情只是个小插曲,可是阿茵万万没有想到母亲竟然知道了!
才刚刚下马车,张嬷嬷就站在门口沉着脸问起这件事情来,还说夫人十分的不开心。
阿茵怔愣了一下。诚然她今日是说了顾珮儿几句,可是坑挖好了,跳不跳是她自己的事情,算是咎由自取,母亲不至于这样生气吧。
孟云娴一样的警醒。如果阿茵今日真的因为说了几句话就被罚,那她难辞其咎。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袁雅的影响,孟云娴心里生出一股孤勇,想要护一护四妹妹。
几人之中,唯有绿琪最明白了。
这为平城伯夫人不知道为什么安插了宋嬷嬷在府上,夫人又按兵不动的留着宋嬷嬷。绿琪从未听说过伯府与侯府有什么恩怨,可是这件事情着实奇怪。绿琪甚至怀疑夫人之所以这样大动干戈的生气,是因为今日对方就是平城伯府的人。夫人是因为二小姐,因为宋嬷嬷的缘故,所以不想与伯府扯上关系。
怎么办……她是不是该宋嬷嬷的事情告诉小姐?
孟云芝在一边看好戏,反正没她什么事儿。
孟云娴左思右想,决定带着妹妹去见田氏。
田氏今日的气色不太好,明明之前见到孟云娴都是喜笑颜开,可是今日脸色沉得很。
“还舍得回来?”她重重放下手里的茶杯:“与人斗嘴有趣吗?”
阿茵对母亲今日的反常很是疑惑:“母亲,我没有斗嘴……”
孟云娴抢白:“嫡母,今日的事情的确不是我们挑起的,我们……”
“让你们上族学是为了求学明理,现在非但学会了跟人斗嘴,还学会了顶撞我这个母亲吗!我……”田氏一激动,竟然昏了过去。
这下所有人都慌了手脚,孟云娴更是无措的看着田氏被抬进卧房。
主母忽然昏厥,惊动了全府上下,没多久楚绫就搀扶着老夫人韩氏,并着王氏一起过来了。
也不知道怎么的,消息传得特别快,等大家都知道的时候,说法就变成了——孟云娴在族学中与人起了矛盾,自己不分辨,竟然让阿茵这个妹妹帮她吵架斗嘴,闹得十分难看,主母气不过,忽然就昏倒了。
楚绫焦虑的对孟云娴道:“二小姐,夫人这段时间为了您的新院子和记名礼,忙前忙后脚不沾地,您怎么还这样惹她心烦生气!”
王氏冷冷的看着孟云娴:“四小姐是主母手心儿里长大的明珠,你自己惹了麻烦不知道自己去分辨,竟让四小姐去为你挡刀子?你还有没有良心!?”
孟云娴并不想与她们争辩什么,看着阿茵一脸焦急的要解释,她飞快的拉住她,微微摇头。
今日的事情好奇怪,明明只是族学里的一个小事,而且前前后后阿茵说的那几句话也无关痛痒,怎么忽然间就在侯府里传开,变成大罪过了?
就在这时,里头的张嬷嬷欣喜的开门走了出来,千恩万谢的将大夫送走了,韩氏和王氏见到张嬷嬷一脸欢喜,有些不解。
不是说人都气昏过去了吗?
张嬷嬷对着两位老夫人行了个礼,万般激动道:“夫人、夫人有喜了!”
有喜了?
韩氏:“有、有喜了?”她愣了一瞬,立马欢心起来:“快,快去派人告诉侯爷!快呀!”
楚绫看了一眼呆在原地的孟云娴,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的笑容,低头福身:“是,我这就去告知侯爷!”
孟云娴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嫡、嫡母有喜了?她有身孕了?
韩氏忽然望向孟云娴,手里的拐杖狠狠地往地上一杵:“孽障东西!你母亲为了你操碎了心,你的回报就是惹得她动了胎气吗!你和你那个狠毒无耻的娘一样恶毒!”
阿茵急了:“祖母,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