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假山后面的窸窣动静,周怀素唇角浮上一层笑意,看着段尧欢继续道:“连我旧时同李道元侄子在醉仙楼中起冲突一事也被你给挖出来了,可见王爷的确用心良苦,倒是从前周某小瞧了。可虽说朝廷明令禁止官员嫖/娼狎妓,但扪心自问,又有哪个官员不曾出入过青楼的?王爷又何必揪住这点大做文章?更何况当日我与青未不过是在醉仙楼喝酒庆祝而已,并不曾找过甚么姑娘,就连唯一一个跳舞助兴的,也被李照临抢去了,所谓的起了冲突,便源于此处,可我与青未毫无过错,太傅以此参我,委实冤枉。”又道:“还有我与李道元相互勾结,曾三番四次前往其府邸,日落才归,恐密谋不轨之事——这就更冤枉了,王爷不知,我假意与李道元亲近,正是受了圣上委托,借机寻得其不轨证据而已,绝非与其勾结。”
段尧欢道:“我不管你甚么冤不冤枉,这件事权当我对你不住,可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参奏弹劾,将你贬谪罢免,赶出京城。就算圣上偏袒,就算有人与你通风报信,就算明知不可为,我也都要勉力一试。”
“我寒窗十年,方才换取一介功名,段太傅也是读书人,应当明白其中艰辛不易,却为何还要执意毁我前程,王爷这样做,就不怕来日遭报应么?”
“来日的事管他做什么,若真遭了天谴,那也是我活该。可如今你的所作所为,已经令我生不如死了。试问天底下还有什么比心爱之……”
周怀素打断他道:“只因心爱之物被抢走,王爷便这般痛不欲生,非要将我除去,以此泄恨么?王爷如今已是位极人臣了,难道还不满足?非要这丞相之位甚至这九五之尊的宝座才肯罢休么?”
段尧欢隐隐察觉到不对,呵斥道:“你胡说甚么!”
却见前面假山中露出明黄一角,宋卿鸾缓缓现身,看着段尧欢道:“果真是如此么,王爷好大的胃口。”
第60章 机关算尽Ⅱ
段尧欢脸色惨白; 上前一步道:“圣上,我……”
宋卿鸾侧过身对着他道:“太傅不必多说,朕自然不信你有这等狼子野心; 敢谋朝篡位。不过,方才你二人的谈话朕都听见了; 你不满周卿担任丞相一职; 故而挟私报复; 恶意中伤——这恐怕,不是为人师表应该做的事罢?”
段尧欢僵硬道:“圣上教训的是。”
宋卿鸾点头道:“那好; 从今以后,承瑾的课业就不必你传授了,改由周卿代劳,太傅没什么意见罢?”
段尧欢叫道:“圣上!”
周怀素道:“往后臣一定好好教导小皇子; 定不负圣上所托。”
宋卿鸾“嗯”了一声:“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往后谁都不许再议。”转头看了段尧欢一眼道:“太傅; 你先下去罢,朕与周卿还有事要商议。”
段尧欢攥紧拳头; 深看她一眼,转身退下了。
等到那脚步声渐渐远去,再听不见了; 宋卿鸾方才转身,看向周怀素道:“你今天叫朕来这,就是为了看这出戏?”
“圣上自从知晓段太傅的意图后,不是一直担心他会对小皇子做些甚么吗?有微臣搭桥铺路; 不是正给了圣上一个由头,好借机撤换了段太傅?”
宋卿鸾笑道:“你倒会看人心思,体贴的很。”转而皱眉道:“可他那样冰清玉洁的一个人,从前是最不屑在背后动手脚的,想不到今日为了权势竟也会做这等事,果然是我还未将他看透么?”
周怀素笑道:“谁说不是呢。”
宋承瑾因宋卿鸾之故,对段尧欢一直持有敌意,因此对更换太傅一事,并无多大意见,甚至心里还有些暗暗欢喜,不料见了周怀素之后,却是大感震惊,绕着他来回走了三圈,咂舌道:“这天下间,竟还有人长得同他这般相像,你真不是他的同胞兄弟?”
周怀素笑道:“我姓周,与段尧欢非亲非故,不过是同他长得有几分相似罢了。”
宋承瑾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感慨道:“周太傅,你可真是好福气。我姑姑很疼你罢。”
周怀素一笑置之,并不回答。
半月后。
一日宋卿鸾正在朝露殿批阅奏章,一名宫婢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跪下道:“圣上,奴婢有事禀告。”
小全子在一旁不满斥道:“好个没规矩的奴婢,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又仔细看了她一眼,皱眉道:“你是承庆殿的宫婢?”
那宫婢喘口气回道:“正是。”
宋卿鸾闻言执笔的手一顿,连忙抬起头来看她:“出了何事?承瑾他怎么了?”
“回圣上,不是小皇子,是小皇子的那只白狗儿,它……它死了。”
宋卿鸾微微蹙起了眉:“欢欢么?好端端的怎么死了,承瑾该难过了,朕回头哄哄他去。”见那宫婢神色惊慌,隐隐觉得事情并非这么简单,追问道:“到底发生了甚么?你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那宫婢道:“那白狗儿是中毒死的,死前只吃了一盘糕点,而那盘糕点,原本……原本是拿给小皇子的。”
宋卿鸾闻言脸色大变,豁然起身道:“甚么?!”当即赶去了承庆殿,那宫婢也连忙起身跟了上去,一面禀道:“还有周相爷,他那时正同小皇子在一处,不巧也吃了一块糕点,虽说经太医诊治已无大碍,可脸色瞧着却不太好,也不知究竟有没有事。”宋卿鸾抿唇不语,只脚下步伐愈发快了。
宋卿鸾赶到的时候,承庆殿里里外外已围满了人,见是宋卿鸾来了,连忙左右分成两拨,齐齐行礼。宋卿鸾粗略扫了一眼,不见周怀素,心中咯噔一下,急忙走了进去。
果然见周怀素正闭目躺在床上,一旁太医禀道:“圣上放心,周相中毒不深,加上施救及时,并无大碍,微臣先前已为他逼出余毒,现下只需休息片刻便好。”
宋卿鸾松了一口气道:“那便好。”忽然目光一凛:“真是那盘糕点有毒?”
“是,所幸小皇子并未食用,周相误食一块中毒不深,幸而未酿成大祸,可惜小皇子的爱狗,因吃了将近一盘,中毒颇深,终究无力回天了。”顿了顿又道:“虽说周相只误食一块,不至毒发身亡,可那也是因为先前有白狗毙命做了警示,我们才能及时赶来,若是再晚一刻,恐后果不堪设想。而且周相毕竟已是成年男子,体格教幼童强健,故而能捱了这些时刻,若相同的时间换做小皇子,即便仅吃一块,恐怕……”抬头看了眼宋卿鸾,拱手道:“恕微臣直言,下毒之人矛头直指小皇子,已是不容置喙。”
宋卿鸾握拳听着,惊觉掌心已是汗涔涔一片,当下抬起头来,冷冷吩咐道:“来人啊,将御膳房的那些人,以及经手端送的宫婢太监,全部抓起来,严加拷问!”说完转头看向周怀素,微微蹙起了眉,问身旁太医道:“他果真中毒了?果真只要再晚片刻便性命不保?”
太医不明其意,只好如实道:“回禀圣上,确实如此。”
宋卿鸾抚额叹道:“是我糊涂了,他没有动机不说,这半个月来朝夕相处,只怕他早已熟悉一切,以他的计谋,何愁没有更好的方法?何苦要冒险亲自下毒,下毒未果败露行迹不提,还要兵行险招自证清白?”
却见周怀素缓缓睁开眼来,对着宋卿鸾虚弱笑道:“圣上?”
“你醒了?”宋卿鸾安抚道:“太医说你已经没事了,只要稍作歇息便好。”
周怀素笑道:“若每次睁眼便能得见圣上,哪怕日日中毒我也心甘。”
宋卿鸾只将这话当做笑话来听,不免好笑道:“说什么傻话?你若中毒死了,朕寻哪个来帮我?”转而又问道:“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快与朕说说。”
周怀素闻言神色一黯,勉力答道:“小皇子从前每日寅时都要吃上一盘桂花糕,今日却没胃口,只将那盘桂花糕赏了一块给我,余下的都给了白狗儿。我向来不喜甜食,可又不好拂小皇子的意,这般犹犹豫豫的,直到白狗儿将那盘糕点吃完我才开始动口,不料我刚吃完糕点不久,那白狗儿就躺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我心知这盘糕点大有问题,连忙唤来宫婢去传太医,之后不久我便不省人事了,直到再次醒来,便看见圣上您。”
宋卿鸾点头道:“好,朕明白了。”话音刚落,只见宋承瑾飞快跑来,扑进宋卿鸾怀中,涕泪横流地哭诉道:“姑姑,姑姑,欢欢死了,欢欢死了,承瑾以后再也见不到它了!”
宋卿鸾少不得安慰他道:“好了好了,所谓人死不能复生,狗也是一样的道理,你再如何伤心欲绝,它也是不会活过来了。别伤心了,大不了以后姑姑常来陪你就是。”
宋承瑾抽抽噎噎道:“真的?”便渐渐止住了哭声。
宋卿鸾轻轻拍了他的背笑道:“真是傻孩子。”
忽有一侍卫拨开人群上前禀告道:“圣上,御膳房的一干人等都已经关起来了。可……可这日端送糕点的宫婢云韶,却,却已在房间内上吊自尽了。”
“什么?!上吊自尽?”宋卿鸾立刻派了太医前去验尸,回来禀告说确定是上吊自尽无疑;又吩咐调来她的卷宗,看毕掩卷道:“这个云韶,家世简单清白,不像与皇室中人有什么仇。既然如此,她一介宫婢,又怎么会与一个幼童有什么深仇大恨?上吊自尽只怕并非畏罪而死,而是为了保护幕后真凶。”当即传来她同室的宫婢问话。
她同室宫婢名叫雅乐,见了宋卿鸾两股战战,几不能语,俯下叩首道:“回圣上,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
宋卿鸾冷笑道:“朕什么都没问,你就说不知道。难道朕要问你,与你同舍之人姓甚名谁,你也回‘不知道’么?这岂不是欺君之罪!”
雅乐闻言只吓得面无人色,不住叩首呼喊道:“圣上饶命,圣上饶命啊!”
宋卿鸾冷哼一声,命人押了雅乐去往朝露殿,自己亦起身跟上了。
到了朝露殿后,宋卿鸾屏退众人,兀自坐在椅子上,悠悠然地捧了一杯茶水,啜饮抬头间瞥了她一眼,说道:“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知道什么,不妨统统说出来。只要你讲出实情,朕自然不会与你为难;如若不然,朕刚好可以送你去陪那个云韶。”
“圣上饶命,奴婢如实说便是。奴婢与云韶向来交好,云韶心地善良,待人温顺,绝不像是会下毒毒害小皇子的凶手。只是……只是近来奴婢确实发现云韶有些不寻常,她每日总会寻了时机偷偷外出,往往一两个时辰后才会回来。而且平日里也时时含笑,面带羞容,一副小女儿怀春情状。奴婢追问之下,她终于说出实情,原来她外出的这些时辰,果然是与人幽会去了,却是不肯吐露那人姓名,反而求奴婢替她保密。奴婢深知此举不妥,便劝她趁早与那人断了来往,谁知她怎么劝都不听,显是陷进去了,奴婢无法,只得替她隐瞒了。”又深俯下去道:“宫中明令禁止宫女与侍卫私通,奴婢知法犯法,代其隐瞒,自知有罪,请圣上饶恕。”
“侍卫?你怎么就断定与云韶私通之人就是侍卫?”
雅乐起身,望着宋卿鸾不解道:“不是侍卫?那又能是什么呢?”
“朕且问你,云韶是几时外出的?她这般持续多久了?”
雅乐想了想道:“云韶外出倒也没个定数,一般是在下朝后,有时是在午间休息时,或是午后,却是从没晚上出去的。这般持续……大约有半个月了。”
“晚上夜深人静之时,正是幽会的好时机,且不容易被人发现,侍卫又是不曾离宫的,若云韶真是与侍卫私通,为什么不选在晚上?反而是在下朝后……由此可见,与她私通的一定是个外臣。而有时是午间休息,或是午后,那那人应在宫内逗留了不少时间,下朝后还不离宫的……又持续了半个月……”宋卿鸾想起一人,心腑倏地一紧,暗暗道:是了,这段时间我与他疏离不少,虽不再有意躲避,却从不让他在宫内留宿,反倒是留了周怀素几次……又是持续了半个月,半个月前正是将他撤换承瑾身边之时,他会不会因此心生怨怼,按捺不住,终于下手了呢?
一时心中阵阵绞痛:难道真的是他?蓦地抬头看向雅乐,问道:“可有办法知晓那人是谁?”
雅乐一时怔住,待反应过来宋卿鸾所指后,摇头为难道:“云韶生前并不曾告诉我那人是谁,如今她死了,自然……”忽然眼前一亮,大声道:“或许有法子!”
宋卿鸾一时屏了呼吸:“什么法子?”
“云韶曾说她自幼喜欢画画,尤其擅长人物肖像,入宫后这一喜好也未曾改变,凡是与她交好之人,皆入过她的画中……”
宋卿鸾亟不可待地打断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云韶屋里收有那人的画像?”
“回圣上,不出意外的话,理应如此。”
宋卿鸾深深地做了个吐息,闭了眼,扬声唤来小全子,吩咐其与雅乐一同前往云韶所居屋室,搜罗各色画像。
小全子回来的时候,果然带来满满一箱子画像。宋卿鸾一幅幅地打开,便有小全子在一旁提点道,这是哪个宫的太监,这又是哪个殿的宫女。偶尔碰到一两幅小全子说不出的,雅乐便道,这是云韶哪个亲戚,这又是云韶哪个儿时的玩伴,她从前都与我说过。
眼看箱子快要见底,宋卿鸾心中竟是松了一口气,却在拿起最后一幅画时怔住了。这压箱底的最后一幅画,格外引人注目,且不说云韶特意将其安放在沉香木的盒子里,便是其纸张质地,也较其他画像更好,甚至已装了裱,足见云韶对其的珍视。
宋卿鸾颤巍巍地打开画像,其上人物缓缓映入眼帘,好一副颠倒众生的绝世容貌!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何其夺人心魄!宋卿鸾只觉胸口被人重重击了一下,蓦地呕出一口血来:“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小全子见了那画中人物也是惊不能语,眼见宋卿鸾呕血,忙扶着她朝外大声喊道:“快传李太医”却被宋卿鸾制止道:“李太医也是他那边的人,以后不许召见了。传庄青未罢,他与周怀素感情极笃,形同一人,周怀素知晓的事情,也没必要瞒着他,何况他医术之高,远胜宫中太医。”小全子点头称是,立刻派人去传了。
宋卿鸾任由那副画像自手中滑落,低头望着画中人,吃吃笑道:“哈哈……好个痴情女儿薄情郎,你还说你和他们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全是骗我的,没有一句是真!”言罢竟又呕出一口血来。
不久庄青未随小全子来了,走到宋卿鸾跟前,见地上摊了一张画,不免多看了两眼,一时蹙起了眉,却并不言语,过去替宋卿鸾诊了脉。
宋卿鸾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青未是个聪明人,应当明白‘祸从口出’这个道理,同样的事怀素做的就很好,想必你不会令他担忧罢。”
庄青未表现地波澜不惊:“微臣明白,请圣上放心。”
小全子在一旁紧张问道:“庄大人,圣上没事罢?”
庄青未沉吟片刻道:“圣上气血两亏,身子极虚,往后需要好生调养。方才呕血乃是因其急火攻心,惊怒交加所致,以后切忌心绪大起大落,”顿了顿,道:“圣上恕臣死罪,臣方敢续言。”
宋卿鸾一怔,继而笑道:“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反正如今大仇得报,心爱之人背弃,朕也没什么牵挂了,只是承瑾尚还年幼……罢了,你说罢,朕恕你无罪便是。”
庄青未于是道:“圣上以后切忌心绪大起大落,不可过喜过悲,若呕血之症再犯,恐阳寿缩减,如果好生调养,五六载不成问题。”
小全子闻言大惊,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