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墨随意地吹灭了手中的火折子,淡淡道:“回来了?”
叶莲灯嘿嘿一笑,“回来了。”
邢墨斟了一杯茶放在一旁的椅子上,从一旁的桌上端了一盘摆放整齐的糕点出来放在对椅中间的几案上。
好贴心!居然知道她没有吃晚饭!
叶莲灯按捺下心中的小九九,不禁感叹他的声音是那样好听,可是再好听也掩盖不了其中微微的怒意。他问:“去了哪里?”
叶莲灯毫不介怀地在他身边坐下,不顾及形象地狠咂了一口五绝花茶后,又拿起了一块梨花酥才道:“春酣楼。”
“为何不说一声?”
那日,叶莲灯追着苏谢而去似乎又进入了梦魇中,最后她身心俱疲,是邢墨把她背了回来。就在桌上写了一张纸条,她怕邢墨担心就没有详细说明自己去了哪里,并且她不希望邢墨跟来,便只草草写了“出去一趟很快回来”几个字,虽然她觉得邢墨一定能轻易地猜到。
至于邢墨当时究竟去干什么了,叶莲灯现在才知道,原来他是去买她喜欢的梨花酥了。
但是叶莲灯并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坏笑道:“呀,担心我?”
“下次不许这样了。”邢墨不再追问,为她重新添满被她一口喝光的茶水,将半张脸隐在幽微的烛光后。
“遵命遵命!”叶莲灯狼吞虎咽完毕后,表情严肃起来,“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内,他们恢复的怎么样了?”
邢墨微不可查地蹙了眉:“所幸流寂的我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倒是没有大碍,上午的时候还吞了一碗面。只是高大姐……虽然清了余毒,但还在昏睡中。”
“嗯嗯,高大姐会没事的。”
叶莲灯只吃了两块酥饼后就再也没有动过了,她单手撑着下巴,目光灼灼地看着邢墨,语气微妙,“墨墨,你知道忘生是什么东西吗?”
邢墨没有答她,窗户外传来夜雨过后的寒风,吹得烛光微动,邢墨抬手挡住几案上的微风,将两人幢幢的影子拉得老远。
叶莲灯又道:“我今天去春酣楼见到了麻子。”
邢墨:“他有没有伤害你?”
叶莲灯:“这倒没有,我看起来有这么差劲吗?”
邢墨哂笑。
叶莲灯起了身走到窗边,几案上的烛火将两人的影子分割的越来越远。
“今天我听到了很重要的事情。墨墨,你应该很早就猜到了吧,麻子就是明昭,芸娘就是朱云。而至于当年他们为什么没有死,是因为慕容涵秋救了他们。”
邢墨静静听着,他护着烛火的手正好挡住叶莲灯所立之处的火光,乍看来,就好像他将叶莲灯捧在手心里。
叶莲灯背对着他:“所以,慕容涵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因为她和明昭朱云二人有所合作。当年,朱云重伤,是慕容涵秋将她治好,而她所使用的药正是一种叫作忘生的药毒。”
她曾经在芸娘的桌子上看见三种字迹的书法,正好对应了慕容涵秋所说的三种意念下的人格。所以有没有可能她自己也和忘生这种东西有关呢……
不,她不敢往下想。
正在此时,邢墨清淡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忘生实际上是一种剧毒,由几种至毒之物和几种离境最宝贵的药物构成,药引则多是战场上未寒的尸骨或刽子手刀下怨魂的血肉,第一个名为忘生的药就是出自以药为尊的‘众生苦’无上尊之手,传言有起死回生之效。但其实说到起死回生,还得那人留下一口生气才行,那是死透了,倒也是不行的。”
“是吗?今天慕容涵秋也来了,还有苏谢,墨墨,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比如关于……”已经说到嘴边的我字戛然而止,短暂的沉默后叶莲灯没有等来任何言语,她微叹一口气,只得转身问了另一个话题:“你觉得他们四个人当中谁最危险?”
紧接着,邢墨开了口,两个人异口同声道:“慕容涵秋。”
“她究竟是什么来历?”叶莲灯坐回了邢墨身旁的位置。
见叶莲灯坐了回来,邢墨又替她添上了杯中的五绝花茶,淡淡的口吻像茶水一般浅淡诱人。
“你可记得我刚才提到过的众生苦?众生苦是药门至尊,慕容涵秋就曾是无上药尊萧不辞的三位亲传弟子之一。她行为诡异,丝毫没有准则可言,她的一生都充斥着背叛二字。她十六七岁才加入众生苦,起初她并不是直接拜在萧不辞门下,而是在短短一个月内学通了所有药徒的制药方法后才被萧不辞注意到,破例将她收为关门弟子。但是一年后,她边偷了萧不辞刚研制出不久的忘生叛逃了众生苦。萧不辞也是个狠角色,她派各路人马追杀慕容涵秋。慕容涵秋本就树敌众多,但以萧不辞残忍暴戾的脾性,我想慕容涵秋即便是被仇人千刀万剐也绝不愿意被带回众生苦的。所以也就不难知道她在昭晏时为何选择宁绝合作,而明昭,他所在的春酣楼也是一个极好的藏身之所。”
“呀,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和她认识吗?”
“你还记得这本书吗?”
邢墨从怀里取出一本破旧的书卷,叶莲灯接过一看,正是前几天他时时刻刻都在看的写满了蚂蚁文字的书。
邢墨补充道:“这是我派手下搜罗来的,慕容涵秋的父亲是大漈权臣,但他也曾经是南疆人,祖祖辈辈用的也是南疆文字。我父亲曾经是和她爹是同僚,他曾和我提过,所以我便派人去南疆查了查,果然有所收获。虽然并不知道这本书的作者是谁,但他似乎对慕容家的事情颇为了解,不仅如此,当年大漈的许多事情也详细地记载在内。”
叶莲灯注意到这句话里极为重要的一个信息——既然慕容涵秋的父亲是权臣,邢墨的父亲和他是同僚,那说明邢墨也曾是权贵世家子弟。可为何在澜炽的记忆中,他却是一个需要到青楼卖艺的粗衣少年呢?
“原来如此。”叶莲灯这四个字说得很敷衍,她将脸侧面平贴在几案上,视线遥遥越过烛光落在邢墨温润的眉眼中,“不过,说到这里我很好奇你的过去呢?”
叶莲灯有一个疑惑,从很久之前就有,在昭晏皇宫时就有,可她不想挑明,挑明了之后如果和预料得大相径庭该怎么办,又或者,如果揭开的是一层血淋淋的伤口她又该何去何从?
她逼视着邢墨,笑盈盈地问:“我以前也在大漈呆过,你说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呢。”
“或者……和澜炽见过?”
叶莲灯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多么陌生的名字,此刻它却在提醒着叶莲灯出宫的初衷,莫名地让她和邢墨之间生出一种距离感。
果然,空气又陷入了沉默当中。
叶莲灯别开脸看向窗外,过了许久也没有等来她想要的答案。这些天里,她也曾多次试探,可是只要她问一些和过去相关的事情,邢墨往往会选择回避或沉默。
邢墨一直凝视着叶莲灯侧脸精致的轮廓,这是叶莲灯不知道的。叶莲灯也不知道自己有一个不算习惯的习惯,她如果对某件事情没有把握,每当到关键时刻她的眼睛就会不自觉地避开与那件事情相关的人或物。所以叶莲灯此时一定不会转过头来,邢墨打量着她的目光放肆而隐忍。
就在他正打算开口的时候,叶莲灯抢先道:“哟,月亮出来了耶。”
窗外雨停了,一弯明月从层云中钻了出来,银辉洒下,分外迷人。
“嗯,雨停了。”似若流泉的嗓音。
“我们来这里多少日了呀?”叶莲灯问。
“十七日。”
叶莲灯望着月亮,沉默了片刻。
半晌后,她忽然起身,把邢墨也拉了起来,然后把几案旁边的两张桌子移到了窗户边。
“你在干嘛?”
“还能干嘛?当然是晒月光啦。”叶莲灯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又转过头来笑看着邢墨,用手拍了拍另一张椅子,“来,坐过来。”
邢墨闻言露出一抹浅笑,吹熄了烛火在她身边坐下,淡淡的幽香扇动叶莲灯的鼻息,月光投在他淡青色的衣衫上,让叶莲灯有一种旁边坐了个谪仙的错觉。
“呀,你看能看到天上的星星呢。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这也未必。”
叶莲灯不理会他的不解风情,换了个话题道:“你会讲故事吗?”
“好从前有一个少年,她是父亲的独子,他年少有为被称为家族当中最有能力的被认可最多的孩子,小小年纪后来朝政剧变,波诡云谲,嗯,家族也被卷入到一场政治纷乱当中纷争当中,全家被贬谪,在被流放的途中,父亲死在了战场上,最后连尸体也没有找到,从那以后他也流离失所……”
叶莲灯皱了皱眉,不用说,这说的是邢墨自己的过去。这也正好解了叶莲灯先前的疑惑,能知道为什么邢墨需要到青楼卖艺赚钱了。
叶莲灯怕他难过,刻意搞怪地吸了吸鼻子,装作毫不在意地握了握邢墨的手聊以安慰,一边开口将他打断:
“你这个故事一点也不适合睡前听。嗯,这样,换我来给你讲我的故事吧。”
“洗耳恭听。”清泉般悦耳的声音响起,邢墨露出一个与平时温润模样大相径庭的灿烂笑容,刹那间衬得这明亮的月色也暗了几分。
这一笑,就好像又将他变回了那个十几岁的少年。
“嘿嘿,我要开始啦~”
叶莲灯抖擞了精神,翘了个二郎腿,“小时候,我在莲谷长大,有阿爹阿娘和一个全世界最好的哥哥。可阿爹呢对我非常严厉,他虽然很忙,但每天都会检查我有没有认真练武和学习,阿娘却从我很小时就几乎不管我,她心里装了很多东西,唯独没有容下我。而哥哥是最温柔的,我从小就是和他一起长大的,我不喜欢做的事情他从来不会勉强我,我有兴趣的事情他就一定会教我,其实就连我的武功大多数也是哥哥教的。后来阿爹阿娘去世了,我居然并没有意料之外的伤感,哥哥掌握了莲谷,却没有因为事务繁忙而不关心我,他依然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
邢墨轻声问:
“那你为什么还要离开莲谷,怎么不留在他身边。”
“我不想太依赖他,我的世界太小了不是吗?除了哥哥,再也没有别人。后来,莲谷来了一个外人,不过我记不起那人的名字了,他给我讲了许多外面的故事,是他告诉我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要我学会和别人建立羁绊。他病得很重,他死后不久我就辞别了哥哥离开了莲谷,哥哥也没有说什么,也不知道他最近过得怎么样呢,都快十年没见了。后来呀,我开始闯荡江湖,在大漈我什么都做过,学一些假和尚道士做神棍,也会偶尔劫富济贫,当过土匪,去过青楼,混过丐帮,做了不少不堪提起的荒唐少年事呀……”
叶莲灯打了个哈欠,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脑袋一歪,躺在邢墨的肩上睡着了。
轻轻的酣睡声流淌,夜风吹拂,邢墨把叶莲灯横抱在怀里,褪下外裳披在她身上。
又是静谧的沉默,月亮在云层中隐下,又懒懒钻了出来,几个回合之后,月亮偏离了窗棂的位置,将整间屋子遗留在黑暗中。
邢墨轻轻替熟睡中的叶莲灯理了理头发,醇和温润的嗓音刻意放得很低。
他声音中带着低笑,却又像个伤感的大男孩。
“臭丫头,在你的故事里果然……已经没有我了呀。”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 结束后男女主暧昧的感情会迅速增进并且变得明了清晰起来的。慢慢宠哈哈哈。
第43章 肆拾贰 克制
叶莲灯在床上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昨夜聊着聊着她睡着了,她又是被邢墨抱上床去的。
窗棂被屋外呼啸的寒风拍击,发出一阵阵刺耳的木板撞击的声音,她就是被这个声音吵醒的。
邢墨果然没有说错,昨夜星光疏淡,月□□人,今日却并没有如叶莲灯预料的那般是个好天气,反而阴风阵阵,整张天幕随时都被浓云覆盖,站在高楼上看去,隐隐有山雨欲来之势。
“真是怪天气!”叶莲灯嘟囔了一句,瞥见了被搁在角落里的华灯。既然邢墨的琴还在,那他人一定也还在。
叶莲灯来到楼下。高大姐还没有醒,邢墨自然也没有替她开店营业的权利,故而叶莲灯在一楼看到的是与往日大不相同的情景——破旧的店门紧闭,隔绝了屋外人潮的喧嚣。
“醒了,正好,来喝粥。”
邢墨果然在楼下,他今日换了一身雪白的衣衫,因为店门没有打开的缘故,整个一楼都要比平日昏暗许多,邢墨站在黑黢黢的厨房内,反倒显得颇为高洁出尘。
就在叶莲灯打量邢墨的一刹那内,邢墨已经端了两碗粥过来,远远地就能闻见能够挑逗人味蕾的香气。
是糙米薏仁粥!养颜补血的粥中至宝。
叶莲灯在凳子上坐了下来,拿起了汤匙,却扬起头笑盈盈看着邢墨,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两条缝:“墨墨!”
“嗯?”
“你好贤惠啊!”
“……”
能傍上这样的大款简直太幸运了,不愁没钱用,还会做饭,性格又好,样貌和声音更是没得挑……啧,这样的漏子怎么就给自己捡到了呢!
叶莲灯越想越开心,雀跃地都抖动这双腿,送到嘴边的粥被她洒出来了一点,沾了一些在唇角,叶莲灯完全没有注意到,邢墨却语气略带诙谐地对她唤道:“灯儿。”
别动两个字已经不需要喊了,叶莲灯听见这句灯儿后就已经自动僵住了。她愣愣地看着邢墨,呆呆地问:“墨墨,怎么了?”
邢墨没有回答他,只是从袖中拿出一根崭新的手帕,眉眼温柔地看着叶莲灯的唇角,小心翼翼替石化中的她擦拭干净。
他的动作很缓慢,很轻,他的手并没有在她唇角做多余的停留,叶莲灯却觉得这短暂的一瞬间已经超过了时间所能衡量的恒长。他的手帕上沾有邢墨身上的香味,凑近的瞬间就已撩拨了她的心弦。
“哐当——”
叶莲灯掀开了自己坐着的凳子,顷刻间将整个人都扑到了邢墨怀里。
她跨坐在他身上,白色的手帕随着她的动作被带到了地上,她不由分说地吻上了邢墨的唇角,深深地看着这双眼睛。
从这双眼睛里能读出什么呢?有惊愕,有喜悦,有畏惧,也有了然。
很多时候一个人的眼睛就能出卖一个人,叶莲灯不明白自己是不是也早已被出卖了。有的时候,太擅长隐藏感情或许并不是一件好事。如果她像当年在莲谷那样没心没肺冷心冷血地活着会不会也是一件好事呢?如果当年她没有从莲谷逃离,没有遇见宁绝,也没有遇见邢墨该有多好。
一双对视的含情目在瞬息中无言地交流,犹如山海倾覆,瞬息万变。
叶莲灯不再看他,闭上眼睛,下定决心一般再度覆上了他的唇。
邢墨反客为主,但他也在克制,叶莲灯能够感觉到他喉间的哽咽。
叶莲灯很想问为什么,想迫不及待地问清楚一切。可惜时机未到,她不能,而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能不能等到邢墨不再克制的那一天。
许久之后,叶莲灯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坐回原位,继续拿起汤匙,还自顾自地解释道:
“刚才我看你的嘴角有胡子,就情不自禁帮你擦擦。”
其实并没有胡子。
她不打算再说什么话了,刚把汤匙送到嘴边就被一只手拿走了。
邢墨温润的声音响起,叶莲灯听不出情绪:“冷掉了,我去重新给你盛一碗。”
叶莲灯“嗯”了一声。
邢墨去了,却很久没有回来,好像盛的不是一碗粥而是一锅粥。
他不会是生气了吧?
叶莲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