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
棋仙坐回北华的对面,摸着棋子笑道:“帝君可是忘了自己是由谁的手被带回神界来的?”
彼时北华方晓得棋仙是有话要同他讲,不禁将专注于棋盘的目光望向他,果然就听棋仙嘴角一弯,问道。
“帝君你可会让自己很是忌讳的人,去办一件对自己来说很是重要的事情吗?”
“你的意思是天帝实则并不忌讳上古神坻,这只是假相?”北华眼眸微垂,不愧是爱下棋的棋仙,肠子就和这百变的棋路一般,九弯十八绕得看不见底。
“告诉你,就是要你明白世事不及表面所见,与其整日坐在这树下钻研棋艺,还是踏出宫门亲眼瞧一瞧这神界才来得真实,这样天帝能放心,我也好安心。”
北华看着温和如暖风的棋仙,心里头流出一种别样的感觉,他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会发生。然后果不其然,不久以后他便听见了棋仙堕天及天帝暂封棋仙一神位的消息。后来,北华每每坐在七叶树下,对着那盘棋子时便会想,如果那时候他不是静默冷淡的性子,如果能多和棋仙再说上些心里话,棋仙是不是就不会落下那九天。
不过这种失去的感觉,与北华而言,虽然有些落寞,可是却谈不上悲伤。
从那时候起,在少年初成的那一年,北华便晓得自己是个无心的人,喜悦和伤感对他而言并没有任何的差别。
如果后来,水烟没有出现的话。
☆、第一百七十章 北华传记(下)
水烟这个人,在北华的心目中原本就是不一样的,为什么?因为是她带自己来的神界,冥冥中从一开始,摒弃掉神界内的一切,似乎只有她是与自己有所联系的。尽管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同处一方天地的他们始终素未谋面。
实则在重遇水烟之前,冰冷到无情的北华曾经对一个近身的婢女另眼相看,那小仙总是默默低着头候在一边,温婉有礼。有时北华未说出口,只一个起身,小仙女便晓得他想做什么,可惜北华将这种贴心的感觉还来不及酝酿成情爱,那个太过委婉懂事的小仙女似乎也略略发现了北华的一点心思,然后竟是懂事到自己赤身裸体地爬上了他的床塌。再后来,乙寰宫中便再也见不到年轻的仙女们,只剩下两个胡须白白的老头伺候在北华的身边。
也就是在那之后不久,心中还厌恶着女子的北华有些无奈地参加了天后的千秋宴,亦在那里遇见了与众不同的水烟。
实则,他们两个重逢相识的时间不大好,彼时北华被那小仙弄得十分厌恶女子,既是原先在他心中有些不同的水烟,这会因生疏也变得格外防备。尤其北华晓得那小仙女本是天后身边的,也猜到这大约便是天帝及天后的意思。他们希望北华能过得如平常神仙那般安稳,可是他们却不晓得,偏偏适得其反,如此一来倒是叫北华愈发对情爱退避三舍。
于是等到北华重遇水烟时,对她比旁人反而还要不客气一些,最后亦是弄得不欢而散。
若非如此,实则后面的很多事也许就会变得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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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见到水烟,是北华从天宫出来,半路恰逢水烟捧着一只小刺猬嘻嘻谈笑,一颦一笑里的确是其他女神没有的风韵。不过北华只是视而不见,径直往自己的宫殿方向步去。奈何对方却是停住了步子,笑若莲花。
“即是迎面行来,就算不屑寒暄几句,颔首示意的礼节总还是要的吧,不要叫旁人说堂堂天帝孙儿竟是不懂得礼法教义。”
北华驻足,本是想回礼便走,省得当真落人口舌,却不想这一停,偏叫那女子缠了上来。
“帝君这是回宫去么?我也想去瞧瞧,可好?”
“乙寰宫不迎外人。”
水烟唇角一勾,“我也不是外人。”
你不是外人,难道还是内人不成?
话及嘴边,北华觉得有些不妥,到底没有说出口。只抿着嘴,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他素来少与旁人打交道,更不擅用词,其他神仙因见他面色冷漠、语气疏离也都不会硬缠上来,唯独这个女子不知好歹。果然是天帝都厌弃的上古神袛,的确不讨人喜欢。
“本座还有要事。”
“哦,是什么事?小神在神界待得最久,凡事都可帮一帮帝君。”水烟笑得无害,全然不将北华厌恶的表情看在眼里。
“不必。”
“帝君不要客气,我与帝君交情虽浅,可缘分却是极深的。”
“你!”北华硬忍下的一口怒火,眼看也要忍到了头,“我要一个人待着,你不要跟着我。”
“帝君是怕我帮不上忙吗?我不是说过么,小神的神位虽在帝君之下,不过凭着上古神坻这个称谓,倒是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何况帝君同我又有什么好见外的,帝君应该晓得,你我也算是旧识。”
水烟眨眨眼眉,水波涟漪。彼时北华对自己的身世已十分清楚,晓得双亲皆逝,也没有什么想再去追溯的,横竖自己的诞生只是一个意外罢了,因此他对于水烟这个旧识也没有什么要问的事情,只冷冷回道。
“本座不记得自己何曾有过旧识。”
水烟敛了一些笑,可水蓝的眼眸却越发明亮,“那帝君的记忆可真是有些差呢,不如我们一起喝杯茶,我同帝君好好谈谈往事罢。”
这会北华连答也不答,拂袖便走,只想甩开了她再说,可那女子愣是跟到了他的宫门口,还笑得倾城嫣然。
“你缠着我到底要做什么?”
宫门前,北华站在阶梯上望着下头的女子,冷面含怒,“你若也是被其他人授的意,就不要再白费功夫,本座不会领这个情。”
“我不晓得帝君在说什么。”水烟偏头一笑,“我只是想同帝君说说话而已。”
北华冷哼一声,颇为不耻,“本座和你无话可说,闭门!”
最后两个字北华是故意说给水烟听的,想叫她识些时务,却也是如此,未能瞧见合起的门缝里,那女子露出的笑靥里带着满满的奸诈。
“帝、帝君,这是怎么了?”
唯一侍奉在宫内的两名老翁不曾听过自家主子这样怒吼过,不禁急急赶了出来,瞧着紧闭的宫门不明所以。
“没事。”
虽只有两个字,可北华说话的语速要比往常快了许多,两名老翁互相开了一眼,其中一个有些为难地用低沉沙哑的音调道:“帝君,您带……这个回来,是要养着么?”
“什么?”
北华听得一愣,只顺着老者的目光往下瞧,就见自己的脚边不知何时趴着一只黑色的刺猬,这是……她的,怎么会在这里?
彼时,小刺猬谁也不理,只独自默默地爬到一旁的阴头下自顾自地睡觉去了。
“抓起来,丢出去。”北华冷冷吩咐道。
“是。”
老者领了命就要去捧小刺猬,不想手未触及,蔚蓝色的光华率先将老翁手挡开了去,弄得老翁一阵错愕,“这……”
“让开。”
北华走上前,仙法化作紫色的光华在空中缠绕几圈后冲撞过去,却不曾想少顷便消弭在一片蓝色的屏障之中。被保护起来的小瓷,圆鼓鼓地眼睛略略睁开一些,很是不屑地瞪了他一眼,复又睡了下去。
北华冷着脸抿着嘴,在原地深呼了几口气,到底是上古神坻的阵法,以他的修为显然还破不得,不曾想那女子会用这样的手段,北华凝思了许久方情不甘心不愿地朝门口走去。再次敞开的大门口,女子坦然自若地立在那里,一袭水蓝色的衣衫叫北华看得很是刺眼。
“来将你的东西拿走。”
“帝君是叫我进乙寰宫吗?可是帝君之前还说,乙寰宫不迎外人呢。”
“你如果不拿走,不要怪本座无情。”
水烟听了笑笑,“那只小刺猬是妖界圣灵,放眼六界也不多见。帝君的修为固然在同辈中很是高深,不过恐怕还不能将他如何,自然帝君若是要睁只眼闭只眼地对他置之不理,也是可行,不过他却不是一只乖巧的刺猬就是了。”
“你想怎样?”
北华盯着笑意甚深的女子,清风送乌丝,蓝绸衬容颜,她得逞地撩过一侧的发丝,对着他翩然一笑。
“我想同帝君喝杯茶。”
然后,那一杯茶,便喝了一次又一次。
都说要让一个无心之人变得有心,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偏偏到了北华这,却是一杯茶水就化去了他心底的冰。或许便因为对方是水烟,上古水神,无论是冰、是霜、还是水,皆是由她所控,半点不差。
再后来,北华心想或许真的应了水烟的那句话,他们交情虽浅,可缘分却是极深的。
只是北华自小修得是神界的清心寡欲,过的是孤独隐居的平淡生活,这一切都叫北华变作了一个死心眼的人,他不懂得和旁人争,也不懂得喜欢的东西其实要牢牢地抓在自己的手里。他介怀着自己的出身,介怀着那个婢女,介怀着水烟先一步喜欢上了那个凡人。所以在很长的时间里,北华都不曾去探究过什么情爱。
直到习惯了水烟进出的乙寰宫,忽然有一天只剩下北华自己一个,瞧着七叶树下的棋盘对面,那个永远都空荡荡的位置,北华才发现水烟和自己秉持了数十万年的无欲无求一般,早已都变成了习惯。
后来,北华渐渐察觉到水烟有些不对,原本明亮的一双蔚蓝眼眸,时常会凝思发怔,下棋对弈的时候她也时常拿着棋子出神,然后有一天当北华觉得该向她问清的时候,却是看见她已然启用七魂斗煞阵,欲封住地门……
再后来,水烟便堕了天。
其实没有人晓得,上古九子赶赴无穷境时,他也跟在后头,而比那些拥有上古法力的神坻不同,北华痛苦地承受着天地间的煞气,而他的心口更是从这日起,承受着旁人所不能体会的沉重。
他以法力凝结住苏庭生的魂魄,为其铸起新的肉身,并将水烟的化身雪燕放在他的身边。他默默看着他们从相识到亲密,就好像水烟同苏庭生那般,每每这时,他就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隐隐抽痛。不过,他明白自己始终只是一个看客,但只要是水烟喜欢的,他就会全力地成全他们,哪怕等到夺取天月珠的那一天,他身上数十万年的修为只剩下三万年不至,说不准就连一个小仙童都能将他一击溃败。
不过这样就好,他要的就是成全水烟的心愿,至于自己会如何,他本就从未想过。
☆、第一百七十一章 情道之初(上)
“师傅!阿生到底去了哪里?!”
昆仑醉仙池边,终于被从屋子里放出来的阿烟满目焦急地质问着的风岳,可是仙风道骨的男子只是微微蹙着眉头,没有回答。阿烟见他这样,愈发着急。
“门中的师兄师姐们都说不知道,华师傅也说不知,可你是神仙,你不可能不知道,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我大哥他到底在哪里?!”
少时,风岳缓缓转过身,看着阿烟问道。
“你先回答我,何为天道?”
“世间之规,万物之理,便是天道之常。”阿烟没好气地答道。
“何为世间之规?又为何万物之理?”
阿烟咬牙气道:“师傅,我是在问你大哥在哪里?!”
可是风岳却僵着面色重复问道:“何为世间之规?又为何万物之理?”
阿烟紧咬着牙口,硬吐出答案来,“春秋之变是为世间之规,道非恒道即为万物之理。”
“那何又为情?”
“师傅,你是不是故意和我绕大道理,阿生到底怎么了?他是不是出事了?”
彼时面对阿烟的步步紧逼,风岳这次只叹息一声,喟叹道:“阿烟,你可知道今世身边出现在你的人,都因前世和你有缘。阿生如此,我如此,北华亦是如此。既是你在迦国战场上所遇见的人,前世亦和你有某种牵连,阿烟,你已见过人世的战伐杀戮,将领的一个决定,也许便有数万人与之阵亡沙场。”风岳顿了顿,又道,“如今你钟情于北华,可知这样下去第一个会死的却是你自己。”
“我?”
“不是为师故意动摇你,你现下刚入仙籍,仙气不稳,但凡被魔气影响,便是万劫不复。”
阿烟一时语塞,抿着嘴,“我思慕他本就是我的事情,若然他愿意回应我,便是万劫不复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师傅同我讲什么前世姻缘,是叫我不要执着于这段情缘。其实……师傅也不用太过担心,他现下这样避着我,未必对我有同样的意思。”
彼时阿烟并不晓得自己的这一句便是万劫不复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听得已叫风岳觉得心寒。她到底还是从前的水烟,一样地为情爱可以不顾所有。如今北华这样努力地扮演着襄王无意的角色,可若然神女一心求爱,且不说襄王是否意志坚决,只神女自己何尝不是在走一条不归路。
“既然他没有这个意思,你又为何还这样追逐于他?”风岳难得放了重话,“若然你看不透凡人痴男怨女的那一套缱绻之事,又谈何修仙问道。倒不如干脆做个凡人,也省得以后引来天劫大难,平白叫人操心。”
只是听得如此却越叫阿烟心里觉得委屈,她嘴上虽说北华对她无男女之意,不过心里头总还是有一些希翼在,却不知道自己的期盼在旁人看来竟是如此不堪,此刻也顾不得尊师重道,阿烟厉声为自己辩解道。
“他为了我,千里迢迢地赶来替我挡下天劫,难道是全然无情吗?既有一丝可能,我去试试又有什么错?”阿烟说得情动,语气也带着些质问的口气,“十年前,他本与我有约,却是在师傅与他一袭谈话之后就从此不见了踪影,这次他又出现,师傅为何还要阻我?难道我想找他讨个说法都不行?还是说当年他之所以会不告而别,就是师傅你在背后教唆的!所以你才千方百计地要阻碍我们!”
“阿烟!”风岳少有的怒斥一声,可瞧着阿烟也不肯软下来,直嚷道。
“我要去见他,师傅若是硬拦,徒儿就是拼了一身修为也要硬闯!”
阿烟说地铿锵有力,分毫不让,风岳看着她抿着嘴,一脸不甘而委屈的神色,念起她曾经所遭遇的种种,到底松了口,沉下面色说道。
“你想知道他为何约而不守,为何会突然出现替你挡下天劫。好,为师这便告诉你。”
阿烟听得一惊,睁大了眼睛看他,然后接下来的那个故事穿插了数十万年的纠缠,从头至尾,只是北华那颗藏得极深的心思,还有数次不惜自己性命的出手相助,到了风岳的口中到底违心地总结了一句话出来。
“他与你的好,不过是为了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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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华。你个孬种!你是不是男人,他说关就关,你也不怕阿烟那头担心我?!北华!你个混账!神界的叛徒!我看到你这张冰山脸就觉得窝火!”
彼时,只身赶赴魔界的小瓷,被封了术法关在魔界的牢笼里,见自己无法逃脱,沉稳了许多年的小瓷倒是不再掩藏自己的本性,隔着紫晶为屏的牢笼,就对站在牢外的北华瞪眼怒喝,只是这一位沉静淡漠惯了的北华,巍然不动,只淡淡提醒道。
“你若是想以此将苍威引来,你就尽管骂吧。”
小瓷被他堵得一怔,身上的痛感犹在,若非北华阻拦,恐怕那个苍威还要对他下狠手。小瓷深知留得青山在的道理,他还想平安回去见阿烟呢,只好压低声音冷哼道:“和你这种人,就是吵架也没意思。”
小瓷又瞥了他一眼,“等等!”
“你是真的自己要入魔?”
北华侧过身子,并不回答,“风岳他们不日便会来寻你,你且在这里忍上些时日。”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