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的音调清脆,宛如林中黄莺,身上仍是一派隽秀风度,半点没有戏子的风尘气,反倒是几日不见,越发有了些仙家的气度。
“解生?你怎么来了?”
解生笑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走上前,“你声音轻一些,旁人瞧不见我的身型,也听不见我说话。”
“嗯?你这……”凌嫣然上下打量着他,没看出来有什么差别。
解生慢条斯理地坐在一边的矮凳上,笑道:“是师傅所授的隐身诀。”
“嗯?隐身?”短短的错愕之后,凌嫣然瞳眸豁然便是满满的钦羡,“那个臭师傅居然教你这么好用的东西?为什么不教我?!”
“呵,你的小日子过得那么好,哪里需要这种半吊子的法术。”解生眨着好看的眉睫,目有深意。
“我这也叫好日子?你看看、你看看我的手,都成什么样了?人家说会留疤的,你懂不懂?”
诚然凌嫣然先前并不在意是否留疤,不过这会总要拿出来说说,显示出自己伤重的可怜状态。
“凌小姐,你是为了那臂上伤疤而愁心的人么?你就不要气了,若然不是师傅先一步教我仙法,我又如何赶得及在你危难的关头救你一命呢。”
“那道光?是你救得我?”
解生颔首道:“师傅推测出那日你有大难,你也知道,他不能插手人界之事,便只能派我去,又给你服了极好的丹药,解了你的生死之危以后,正巧那位王爷赶来救你,我便隐了身型,未有露面。又因他一直陪在你身边,我只能现下才来看你。”
原来那日昏迷之前,在光芒中见到的清冷面容是解生,而她也的确是被仁亲王救回府里来的。
凌嫣然想着,去掉之前委屈的神色,笑嘻嘻地对解生夸赞道:“总算不枉你我师姐弟一场,让师姐我好生欣慰呐。”
解生知晓她的脾性,摇头笑道:“怕是之前,你不知把我和师傅怨了多少遍吧。”
凌嫣然陡然怔怔看着他,面色疑惑,“师傅……不是将读心之术也一并传给你了吧?”
“呵,尚未。”
凌嫣然抿嘴一笑,“你倒是我独子里的蛔虫,不过我指天发誓,我可只埋怨了那个自恋的师傅,半晌都未将你牵扯进去,我这个师姐做得还算厚道吧。”
“好了,师姐。”解生敛了肃穆神色,正经道,“师弟今日来,是要与你说件正事。”
“什么?”凌嫣然瞧着他的面目,似乎的确是要说件要事。
解生凝目看她,“师傅要我传话,你的命定之人并非迦岚,而是闻勤知。”
明明是一句极好明白的话,偏生让凌嫣然听见后的大半天里,都不能将神智回转过来。
“闻勤知?可不是你叫我去那个游园会的么?我遇到的人是……”
解生打断道:“闻公子那日也去了,只是你没有遇上罢了。说起来,那位闻小姐不是与你搭过话么,若那时你没有立即转身离去,她便会邀你同行,届时不久之后,你便会遇上闻公子,而不是之后的仁亲王了。”
凌嫣然咬着唇,只觉得臂上的伤好像转移至她的胸口,隐隐作痛。
“你的意思就是,我这次找错了历劫之人?”
“是。”
“那又如何?”凌嫣然抬眸看他,目光清澈如水,没有半点疑惑。
解生皱着眉,大约猜到了她的心思,“你可知,若非历劫之人,即使他肯为你舍命付出,也不能助你堪得仙道。”
“解生,我和你不一样。”凌嫣然微微笑道,“我没有活过百年的岁月,没有历经过世事的沧桑,亦不像你有成仙的目标,我对神仙的生活,并没有那么憧憬,只是信了师傅的话,怕自己下辈子会真得做个乞丐。”
“其实佛家说因果循环,或许是我这一世福音泽满,才会让我在下世还回来吧。”
日近八月,炎炎的暑气已渐渐消弭。屋外苍木上的蝉声不知不觉间,已不再叫唤,想来它短暂的生命也已到了尽头。
“你当真喜欢上他了?”解生凝视着她的面貌,垂眸问道。
到底是女孩子,凌嫣然虽然心意已决,可谈及情爱,面上还是有些羞涩,不过到底是拿出习武之人的胆色,直视着解生,认认真真地答道。
“虽然不知道我和仁亲王到底能不能有个美满的结果,但是我起码知道,自己对他们两个人的感觉,并不一样。”
解生静静地看着她,从窗外溜进来的日光照在他一双清冷的眼眸上,灼灼生辉。两人之间静了半晌,解生方叹了口气,语调里很是无奈。
“你,不想成仙了么?”
凌嫣然这会心情放松,笑道:“既是想,也未必定能如愿,我还是想凭自己现下的感觉行事。”
“也好,你自己的事若然是自己做得主,往后也没有什么后悔可言。”解生点了点头,站起身,“师傅说近日他在天庭有事,未必能往来人界,不过我想,既是他如何对你循循善诱,你也是不会听他的吧。”
“师弟说得极是。”
“这两天梨园戏排得满,等我得空了再来看你。”
“南少去了,云庆班现在可还好?”
她是梨园的常客,知晓里头鱼龙混杂,无论男班女班,既是唱成了角,名动长安,也仍旧是个戏子,并不会就此被人高看了去。既是名气大的,也无非是赏银丰厚一些,保个将来温饱,而若运气不好……长安贵族子弟云集,又岂是一个戏班子可以得罪的,若非如此,庆云班也不会一入京畿,便急着寻个靠山来避风遮雨。
“放心,我是活了百年的人精,那些纨绔子弟哪里能轻易得手,何况如今我庆云班搬得可是你凌府的名头,旁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家?”凌嫣然略有诧异,“我家虽然是二品大员,可未与皇族沾亲带故,说到底,在这天子脚下,还算不得高门,像是侯爷郡王一类可都不能得罪,如何能保住你?”
解生笑得皎洁,“那是你不知,如今凌家公子的名头在外面有多响亮。”
“有、有多响亮?”凌嫣然问得结巴,生怕又听到不好的话。
“南三公子在灵堂前当众为凌公子赶走侯爷世子。郊野之外,见凌公子与回京不久的仁亲王出双入对。密林遭伏,凌公子勇救宰相之子,闻公子登门携重礼拜谢,引为知己。”解生瞅着她的眼眸,颇含深意,“这里头,可个个都是皇亲权贵。”
凌嫣然张大着嘴,目不转移地盯着解生看,半个音节都未发出来,解生看着好笑,喃喃嘱咐了一句,心情甚好地走开了去。
“不妨就公开了凌公子的真实身份吧,也好为你凌小姐,赢个众星捧月的名声。”
“谁要人捧了!”
身后是凌嫣然缓过气来的暴怒声,解生却早已笑盈盈地步出屋子,但顷刻,挂在面上的嘴角便平缓了下去。
为何自己的心情竟会如此难受呢?
是因为他对凌嫣然说谎的缘故么。
谎言,可真是一个磨人的东西。
☆、第四十七章 不虞之隙(下)
“北华帝君,事至如今,你还要说自己与水烟毫无关联吗?!你都违反天规去救了她一命了,干嘛还死活不肯承认!”
彼时,解生和凌嫣然都不知道,他们师傅所谓的天庭有事,就是站在北华帝君的乙寰宫前,对着那座紧闭的大门犹如人界泼妇一般,高声怒喝。
自然倒不是火焱想要如此得不顾身份,奈何对方的结印实在封得太好,他一个上古神坻竟也一时不能冲破。可若要废上些法力去毁掉这个结界,火焱又觉得委实丢了一些上古神坻的脸面,毕竟对方与他不过是个小鬼,他设的法印哪里就需要他费时去解?
于是火焱宁可待在外头扯着嗓子喊,反正整个神界都知晓他脾气火爆,这样反而不损他上神颜面。
倒是畏畏缩缩躲在火焱后头的月老,为此捏了一把冷汗,怯怯地拉了拉绯衣上神的衣袂,喃喃轻语地提醒道:“上神啊,您这样当众说帝君违反天规,恐怕不大好吧。”
“哼!怎么,他有胆做,还没胆领了?”
实则,火焱也不想将事情闹大,想来北华到底是救了嫣然一命,他这个做师傅的理应上门拜谢一番,顺便说上几句客套话,然后顺带谈谈北华同水烟到底有段什么样的交情,值得帝君如此仗义相助。
奈何人家北华依旧是清冷高傲的性子,连个面都不露,更不要说谈话了。只是稍给火焱颜面的派了个宫里的白衣老头出来,禀了一句,“敝主不见客。”
然后“啪”得一声,大门紧闭,再漏不出半点风来。
“北华,你今天再不出来把事给说清楚,我可就闹到天宫去了!”
“上、上神……”这话说大了吧,把事捅到天帝那,双方也都没有什么好处呐,“上神也是知道的,帝君素来公允不假,可偏生他对北华帝君这个孙儿多有宠溺,诚然上神将天帝搬出来,也不能让北华帝君有什么在意的。”
月老知晓火焱上神是上古神坻,就是在天帝面前,天帝亦要与他几分薄面。偏偏他这个月老,虽是与火神一般的神位,奈何天界资历与法力皆是下品,委实两边都不好得罪。
这刻月老十分叹息以往到处拉媒的作为,果然是一报还一报,即便他历完人世之劫,还要回此处来历天界之劫。不过仔细一算,这些事皆是与水烟上神有关,诚然这水烟上神的确是他的历劫之人呐。
“那你有办法让他把宫门给开了?”火焱素来只知发泄胸中火气,少有什么鬼主意。
月老浅浅一笑,不敢一语保证,只是说道:“小神试试。”
语落,他小心地走上乙寰宫的玉石阶梯,自也不会叩门,回身瞧着火焱上神站在原地瞧他,月老赔笑着回过身,深吸一口气,隔着厚重的宫门,喃喃轻语。
“北华帝君,小神月老,自人界历劫之后还未与帝君致谢,深感愧疚,今日特登门问安。”月老又侧目瞧了瞧火焱,见他面有不耐,立即切入主题道,“小神当年与水烟上神也算有一份交情,当初,小神历劫乃是突发之事,而水烟上神早已是心有所决,帝君可知,彼时水烟上神还曾拜托过小神一事,乃是与帝君有关,不知帝君可愿当面听小神详述?”
精雕玉砌的宫门,如群山错落,巍然不动。
月老在宫门前站了会,面色尴尬,刚转过身准备与火焱说明,不想身后气势磅礴的宫门豁然打开,令月老及火焱皆是一怔。
深宫院落之中,一身清冷仙气的北华帝君凛凛站在那里,面无神色地望着他们,轩昂凌厉的声调如山谷回音。
“进来吧。”
火焱神色一敛,顷刻大步踏入乙寰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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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迦岚人还未倒,他已接连派了几批人,送来了许多上等药材,多是宫中珍品,还有不少则是从各地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其中什么人生果、天竺参,都是平日见都未见过的稀珍之物。
其实昨日自解生走后,凌嫣然便一个人在床榻上盘算了一整天,她想了想,依闻勤知所说,仁亲王对她应当也有些情分在,纵然如此,她更不想像戏文里的那些千金闺秀般扭捏,拖泥带水。干脆就把话坦白了讲,这样不止速战速决,也省得之后师傅下凡来烦他。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这日最早来的访客,却是闻家兄妹。
“凌姑娘,你的伤可还要紧?”
闻雅知柳眉微蹙,朱唇一抿,未曾落泪,却已是一张梨花带雨的容颜,真真的美人胚子。
“不打紧,好在我是自幼习武的,从小受伤扭伤的都习惯了,这次也不过是伤在皮肉,修养修养便好,劳烦闻小姐挂心了。”
凌嫣然此时觉得物理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还是十分有道理的,和这种有文采的人说话,她觉得自己都平白涨了不少学问。
闻雅知坐在床沿,瞧着她手上的臂膀,满目感激,“凌姑娘千万不要同我客气,你是为了我哥哥受得伤,我闻家上下对姑娘恩德感怀,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谈不上报答,换了谁都是一样的。”
凌嫣然听着心虚,只觉得闻雅知说话的口吻与昨日闻勤知所说的以身相许,颇为相似。再偷偷瞧了眼站在一边的闻勤知,今日他换了一套深褐色的衣衫,穿在他这位潇洒倜傥的公子哥身上,倒也给他增添了几分庄重的味道。只是那双噙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含尽了深意,惹得凌嫣然心中一颤。
闻雅知没想着这些,越发与她亲厚起来,握着她的手,笑靥如春,“凌姑娘不要谦逊,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自是不分彼此的。”
一家人?什么一家人?
凌嫣然听得心惊肉跳,深觉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立即寻话问道:“不知那些刺客,可查出线索了?”
这会闻勤知缓缓应道:“好似已有了些眉目,想来不久便能知晓。”
“已经查出来了。”
一袭锦华蓝衫的迦岚踏进屋来,话语间,他的瞳眸里隐隐有着一股杀气,眉宇间亦是一层凝霜,似乎十分之生气。
他径直走到闻勤知的身边,望着她还不大好的面色,豁然就有些内疚,“那日我若早早对他进行了惩戒,你也不必受这样大的痛苦。”
“这人是谁?”凌嫣然诧异问道。
“是那个陈世子。”迦岚答道。
“是他?”
迦岚点了点头,语气间分外严厉,“根据林中的一个刺客死尸,我们顺藤摸瓜找到了他。没想到他非但不在家中闭门思过,竟还变本加厉地想要谋害人命,此次我一定不会轻饶于他,必然严惩不贷。”
闻雅知早在迦岚进屋那刻,便起身行了礼,这会说道:“不知王爷打算如何处置?”
“谋害皇亲,自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迦岚盯着凌嫣然受伤的臂膀,俊逸的面容里说出的话,却是一股狠绝的杀意,“我一定不会轻饶他们。”
凌嫣然怔怔地看着他,心中有许多话想与他说,可惜旁人在场,什么真心话也都是有口难开。
彼时深情对望的两人并没有发觉,闻氏兄妹的复杂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徘徊已久,隐约间,这个屋子里探望的氛围早已悄悄改变。
☆、第四十八章 溺水三千
陈世子的爹陈侯爷,是上祖庇荫下得到的爵位,如今也只不过是顶了一个名号,手上并无实权。平日陈世子虽然作威作福,可他的所作所为还不能与当初的南少做比,横竖就是吃喝嫖赌,至多也不过是逛青楼的时候,和旁人抢抢当红的花魁,当真碰到有权有势的,他倒也是懂得退让避忌的。
不过偏生这样的一个纨绔子弟,肯定没想到,陈家一门竟然就这样毁在了他的手上。
就是到了市井游街、法场行刑的一刻,这位身着囚衣的陈世子还在嘶哑哭诉,好似这样就能让世事有所改变。
行刑这日,闻勤知乘了马车,将凌嫣然一并接到了刑场。
“怕么?”
因她身上受着伤,闻勤知搀扶着凌嫣然下了马车,上了法场旁的一间茶楼。
凌嫣然小时候对刑场觉得奇怪,为什么这样一个执行血淋淋法令的地方,偏要设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爹说这是取震慑之效,好让百姓谨记王朝法令,而如有违者,便是此等下场。
那时,她虽然年幼,却也记在了心中,加上凌家武将祖训,长大之后便愈发崇尚正直公允。
“这是我第一次到法场来,亲眼瞧着如何行刑。”
茶楼雅间回廊之外,凌嫣然遥望着远处的刑场,即便那个跪在正中的男子是与她不利的人,她也并未感觉到什么痛快,反而觉得有些可惜,毕竟不久以后,便有几条性命会从这个人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