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游行(上)
纪相思举起毛茸茸的小白猫,与她冰蓝色的两只猫眼对望一下,又放在怀里摸了摸,完美顺滑的手感,让女孩的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恢复成她这个年纪才有的少女心:“弟弟,我们带上她好不好……小小她一个人在家里,很孤单。”
蓦地,这句冲破了纪伦心防,他想起首次见到纪相思时,机械大床上躺着的三四岁女孩,她说:“阿吉在家里会很孤单……”
但其实阿吉只是小布熊,她只是移情想念在家里孤单的母亲,于是纪伦点首:“好。”
姜山看了看小白猫,没发现危险,发动了汽车。
纪伦看着军帽的后脑勺,收回视线……姐姐纪相思其实是外刚内柔,容易受到感性影响,这也是女孩子的特点,她们容易将男人表现代入自己。
这种盾牌一样保护,对女人来说,可能是她的完全展现,但出现在男人身上并不能充分证明,可以有太多理由,男人都知道,更关键而难以掩饰是……一个人,为什么拿起枪,枪口对向谁,扳机是不是能自控……
这些,才是一个男人的本质!
框框哐哐哐——
一路颠簸,沙土路的路面硬化处理最多压实了,雨水一泡再一晴,很多地方出现了坑坑洼洼,亏得小汽车速度不快,纪伦目测它最多只跑到了三十码……要是敢七十码,就是飞天骨灰盒节奏。
“苏小小眉睡着了……”纪相思抚着怀里慵懒的小猫,瞌睡容易传染,她也打了个哈欠,逐渐靠在了苗轻云的肩上:“相思也困了……”
苗轻云还想掏出晕车药给她吃,小心翻了翻包裹,等找到玻璃小药瓶后,却见女孩已睡着了,就微笑着捋了捋女孩的黑色柔滑长发,不慎碰到小白猫脖子下的铃铛,青铜钥匙晃的叮当一声。
纪伦看了一眼后视镜,见到苗轻云对着小白猫做了个‘嘘’的安静手势,后座两大一小的三个雌性,都陷入安静,只有前座的两个男人,在保持着警觉。
这个时代的路并没有后世那样穿山隧道、过河架桥的便利,而有许多弯弯折折,路况又不好,更糟糕是交通……你能想象传说中的省级公路是条单行道,就这样还有牛车、驴车、手拉车占用路面,沿路数了数一共遇到了十头牛、七群羊甚至三群鸭子、一群鹅地聒噪占用路面吗?
尤其鹅,看到冒烟怪物一样的黑色小汽车过来,还会扑腾翅膀,有一只战斗鹅甚至上前啄:“嘎嘎——嘎嘎!”
对此鹅的疯狂挑衅,姜山少尉眉毛也没抬一下,直接碾过去了……一地鹅毛。
死是没死,鹅跑得快,后视镜看去是残了翅膀,留下养鹅人的痛骂,姜山少尉充耳不闻,只有遇到牛羊时,他才会开到崎岖不平的稻田上避让,对疑惑看过来的纪伦解释说:“牛是农民的命脉,死了一只,就可能破了一家。”
纪伦琢磨着,说:“哦,羊呢?”
“惊了领头羊,羊群就要乱了。”
纪伦:“……你说的有理,佩服,佩服。”
姜山:“……”
现在纪伦大致确定了,两人并没有共同语言,至少现在还没有……于是半路上,汽车停下来加油的时,纪伦对姜山说:“换我来开一段路,你休息会。”
“你会开车?”姜山有些惊讶。
“现学呗,多个技能也好……对了,上路要驾驶证么?”
“驾驶证是什么?”姜山反问。
“……”纪伦感觉到了巨大代沟,并且深深羡慕对方不用考证,也不解释,打火开车上路。
原始的手动档,方向盘没有电力助动,幸力气大,驾驭得住,花费了些时间适应这糟糕车况,倒也没出车祸,最主要的是车速慢……三十码想出车祸都难,且路上没有什么来往车流,这时很少人用得起车。
姜山神情有些讶异,称赞说:“你学得挺快……以前我是跟着老司机学了半天,就上盘山公路了。”
半天……盘山公路……
纪伦忍了忍,不能说自己其实就会开车,没话找话说:“怎么第一次,就上盘山公路?”
“在前线紧急,送纪上校去司令部……你要知道交趾郡北山一带的山路多窄,车轮子旁就是悬崖,石头扑簌簌往下滑,掉下去就是十头牛也拉不上来,一准没命。”
“……”纪伦忽发现,自己应感谢这姜山少尉不杀爹之恩……纪江上校神经也粗,什么车都敢坐……想着又问:“怎么不要老司机开?”
“他阵亡了……狙击手子弹穿透他的脑门,在我脸颊滑过去,就这道弹痕,你看……现在淡去了。”
纪伦早就观察到这个细节,听了故事后沉默下来,良久,才缓缓说着:“你们是好样的。”
姜山淡淡:“当兵吃粮,为国卖命,没有什么不可以付出……我十一岁时跟了上校,他就这样和我说,十年了,到现在我还记得……我一切都是上校手把手教的,如果说父母生育了我,上校就是养了我。”
“你父母呢?”
“父亲征高丽的铁原一役战死了,村里地主见母亲漂亮,逼迫娘家,母亲就改嫁了……”
纪伦忍了忍,没问怎么没有军婚保护。
“军中都这样,袍泽战死了,就收养未成年孩子,当自己孩子养……我们从小在军队里,长大也是当兵吃粮,有人叫我们孤儿营……报纸文人吹是汉武朝时的羽林孤儿,但也就这样。”
姜山自嘲一笑,顿了顿,又说:“卢侯办了讲武堂,才有我们能正式学习军事技能和知识的路子,有了出身……所以我们都感激老卢侯,他是个好人,给了我们……一条活路。”
纪伦不置可否,心中觉得姜山还太天真,但点首称赞:“卢侯义举!”
姜山得到认同,谈兴也更浓了。
而知道这个少尉经历丰富,纪伦就又引着口风,询问了他许多过去的南征北战的事情,尤其是敌人列强军队或者殖民地仆从军、特殊雇佣兵的一些热武器力量交锋细节……
同样作为交换,也说了自己一些冷兵器战斗,姜山也听得津津有味,不断询问一些古典手法。
半途中,纪相思醒来过一次,看着前面两个低声谈话的男人,女孩就感觉一头雾水:“你们聊得好欢……”
纪伦一怔,和姜山对视了眼,都是一笑……只要说到战争杀戮,男人就有共同语言的。
但暂时就仅仅而已。
…………
郡城·租界·东瀛商会馆
地下道场,阳光透过小小的栅栏窗口照落进来,王孙尘一身雪白的武士服,舞着木刀,与一个年轻东瀛浪人对战,啪啪啪……啪啪啪……尘土飞在光明与黑暗的交错之间,一种非常奇特的星光点点,变化形态,并且交错幻影,地上开着鲜花,或者落叶,各种光影配合两人本身极快速度切换,让两人攻击快到了旁人根本看不清的程度,非人的程度。
只有盯着两人的脚时才能确定不同身份,一个穿着百纳布鞋,但旧了,甚至有着补丁,一个是没穿鞋,雪白的袜子很是醒目。
听得没穿鞋的东瀛浪人冷声:“孙尘阁下……你在玩火,将军府已不许你无休止拖延下去了。”
“时间还没到,阿布阁下,人们对诸侯们还抱有信心,认为其中有人能继承老卢侯的志愿,恢复疆土,驱逐外辱……”
“那就摧毁他们的信心!”
啪——
木刀飞舞出去,另一柄木刀架在王孙尘的颈下,年轻浪人露齿一笑:“你老了,帝国的暗刃……就和你的帝国一样,新的旭阳帝国,将在它的尸体上升起。”
噗——
一条钢丝红线出现在浪人阿布胸口,他的木刀顿住,不敢妄动。
王孙尘别开他的刀子,冷冷:“那一日前,先在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佩服,佩服!”
一个前前朝唐式文官穿着的东瀛文士,在道场上站起来,鼓掌为同僚解围:“孙尘阁下真是宝刀未老,一线牵运用的出神入化,引人上钩,绝地反击完克我们新阴流,不亏是排名还在纪江之上的术士……”
光暗粉尘迅速散去,鲜花与绿叶的幻觉迅速消退。
“坂田阁下过誉,战场对拼我不是纪江的对手……甚至可以说任何传统术士在战场上遇到纪江,都必须退避三舍,毕竟是火器的时代了,他将火器与法术的结合运用到了巅峰。”王孙尘放开对手,转身和东瀛文士说话。
新阴流的年轻浪人阿布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盯着王孙尘的后背,举起刀,又放下去,似乎是草原上的豺狗不敢独自偷袭一个年老狮子。
文官坂田目光一闪,深深鞠躬:“孙尘阁下,您的个人实力强大,我们都看见了,但这挽救不了你们整体衰退……如果你还想帮助你的主上取得优势,真的想要聘娶织子公主,那就必须接受我们的合作条件……我们才会帮助你们,击破卢侯龙脉,没有我们的外援,你们能赢得过卢侯,以及那位虽稚小,但已经初步具备了帝国兵器的少年?”
“还有作这次联姻的聘礼诚意,请帮我们解决上次枪击事件的小麻烦……浑水摸鱼,是你们暗刃最擅长的事!”
王孙尘沉默下来。
第六十章游行(下)
“如果不行,可以让我们的人上,我们的小伙子都是会帝国语,瀛洲独立短短十几年,不到一代人,我们还没摆脱帝国的阴影啊……”
“我们还需要蛰伏两代人,我们需要帝国混乱继续维持下去,而你们需要我们的术士力量支持,我们彼此都清楚这一点,没有必要掩饰!”文官坂田踢起木刀,随手一挥,发出“啪”空气震动。
罡风洪流撞击在窗,鲜血顺着窗棂流下来,一个身穿和服少女无声的缓缓跌下。
“她会东瀛语,但她的身体不足柔软服从……昨天晚上我就感觉到了,可惜了这份美丽……”
“最近各组织暗子活动真是越来越多,让我不由期待起你们那年轻的预备兵器的到来,看看他能不能守护住他父亲一直守护着的帝国龙脉……”
“据说,那可是有王者之相的龙脉。”
“据说,上代卢侯可是有着统一天下的可能。”
“据说,上代卢侯的死,可是列国和帝国不少人联手的结果。”
坂田露出笑容,扔掉了木刀,带着浪人径直离开道场,突开口:“对了,昨天看见你和她说话?她不是你的小情人吧?哈哈哈……哈哈哈……”
只留下一身白衣的中年男子立在光暗间,少女的鲜血流淌到了他的脚下,沾湿了鞋子。
他的拳头攥得紧紧,最后无力松开,喃喃:“纪江……我不如你有勇气……”
…………
聊天,路就变得短了,两人轮换开车,很快就到了郡城。
郡城在纪伦目光看上去很是狭小,以及杂乱,连绵的商铺有点杂乱肮脏,但汽车真正商铺街道前,吸引人的不是这个,而一阵阵人群和呐喊。
“抗议租界枪击——”
“抗议当局不作为——”
“重兴帝国,驱逐外辱……”学生游行口号在外面响起来,少年意气,组成了大片游行队伍,白条横幅,黑字鲜明,触目惊心……
这起码有上千人了,纪伦皱了皱眉,这种人数已可以引发踩踏事件,立刻就对姜山说:“先别下车。”
“是。”姜山点首认同,车子缓缓退至小巷,准备让人流过去。
而那面已经开始喊着口号,一个头发蓬乱的年轻男子举着喇叭,指挥调度着节奏,就见众人举起拳头,高喊:“抗议租界枪击——抗议当局不作为——”
纪伦诧异这种明显矛头,就听到一条小巷里响着警笛声——不是警车电子鸣笛,是吹响的笛子,还有整齐军靴啪啪声,一排青黑军服的士兵举着枪沿着巷口抄近路跑来,挡在游行队伍面前。
“地方军营出动了么?”姜山皱眉说。
上百个士兵列阵,唰唰唰放下枪口,一道道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游行队伍,那队伍里上千人的目光齐刷刷盯着他们,带着惊讶和愤怒。
“军事警戒!警告,请停步——”军官举起喇叭说着,声音不太标准,大概就这样几句反复,一副没文化的样子,纪伦估摸着他脱掉军装,两袖一揣蹲坐,就是标准的山西老农。
“有种你们去打列强——”人群里有喊声,纷纷引起共鸣,带头年轻男子眼睛里闪过一丝光,退入人群中,同时口中喊:“老卢侯死后,就没人敢打列强了……当局已没种了——”
指挥的军官脸皮抽搐,一声不吭,继续那么不标准几句。
士兵们举着枪,神情沉默,听到上官咬牙低声骂:“娘的一帮混蛋……抽签推老子出来干这破事,没有我命令,谁他娘都不许开枪!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
士兵们应着,一个文官过来,也举着喇叭,开始绘声绘色说:“学生回去上学,商贩回去做生意,结束游行,推举代表进郡府商谈,请相信当局……”
纪伦几乎忍不住想笑了,感觉这个年轻的时代里,大家玩得都很不专业——从游行群众、组织者到士兵、军官、文官……根本没法找漏洞,因整个都是筛子,全是洞,自己随便换个角色立场,都能把对面玩得哭爹喊娘,但……自己没有立场。
年轻学生们有所意动,他们还很天真,尤其女学生们已在窃窃私语推举谁了,但商贩们已见多识广了,根本不信,或者说利益驱动让他们更现实,人群中又有稀稀拉拉的口号响起来:“驱逐洋人——支持国货——”
小汽车在倒车,姜山这次倒没有碾过去,说:“没什么热闹好看,我们绕路去医院,别耽误了相思小姐的病情。”
“没关系啦。”纪相思倒不介意,她不大相信自己腿能治好,这时趴在车窗口,眸子亮晶晶,看着窗外游行的同龄人……好吧,在纪伦看来那些青年男女至少是十六七岁以上,与这个小姐姐现在十岁模样并不相称,但心理年龄还是一样,或对她有些精神的共鸣。
“相思,别凑那个热闹……”苗轻云按住她的小手,起身:“要不让我下车去问问看?我有通行证件。”
“不用去问,游行队伍带头挑事的那家伙我认识……曾经讲武堂的小一届同学,背叛者,现在是别家诸侯军阀的人……专门来我们卢侯地盘上挑拨。”姜山瞥了一眼人群,与那年轻人目光相撞,就丢失了对方身影:“越混越回去了,干起这种奸细挑唆的破事……最恨奸细!”
苗轻云抿了抿唇,坐回座位。
姜山还在说:“要换成我是那支队伍指挥的军官,就直接命令士兵上刺刀,谁上来捅死谁——看谁敢上来……”
纪相思蹙眉:“我觉得这样强压,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嗯,我是说就没人说服那些游行的学生、商贩?他们……”
“姐姐说的对,那不是治安问题,或我们可以换个视角,比如说是经济。”纪伦的声音在纪相思耳边响起。
“啊?”纪相思眨眨眼睛,意外看向一直闭嘴的弟弟,她观察苗轻云和姜山,两人似乎都没有听到纪伦的说话,于是明白了是法术屏蔽。
仔细端详看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雾气连接在自己和弟弟之间,她抿嘴一笑,开始和纪伦交流讨论这个问题:“你是说这是经济问题?等等,让我想想看,这可以说是我们民族资本的反击?”
“是,虽幼稚,但也是来自底层,强压不住。”
纪伦赞同她的话,帮着她整理思绪,手指了指郡城:“这部分经济诉求,也是小卢侯统治根基一部分,它不能否认老卢侯的驱逐外辱立场,哪怕它自己衰弱蜕变成军阀,但也无法自己打自己脸,而诸侯军阀们要洗掉身上背叛痕迹,就要将小卢侯挂起来裱着,让人看见他的难堪。”
“啊?那小卢侯岂不是很悲惨?”纪相思很诧异,作一个十六岁的女孩,上校家庭出身,她还没想过高层的视角和立场。
“这世道,没有人不悲惨……”纪伦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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