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木晚枫,开门境还做不到长时间闭气,大不了自己渡一些给她。
想到这里,立时重燃活着逃出去的希望,遁速也加快了许多。
离山顶不到半里地的时候,一阵阵地桥境修士的威压开始在附近流溢。
他心头一沉,不敢胡思乱想,当即开了一道三阶【匿气符】,大无畏地继续往上而去。
怪的是,附近一带已然不见巡查的修士。
“难不成全到山顶了?”
他边想边行,呼吸快要停下来。
少许,听见山顶隐隐约约、微微幽幽的琴声,不由地有些纳闷。
顺音而行几丈地,那地桥境的威压交错游荡,再往前行,即便有【匿气符】,暴露的风险也着实不小。
便小心翼翼潜伏下来,藏于某树冠之上,透过浓密的枝叶向前方看去。
只见琴音是从前方不远处树冠中传出来的。
树冠四周围着数个巡查小队。
两名身着常元宗服饰的地桥境修士立于树冠之前。
一个鹰钩鼻,豹目,面目阴沉。
另一个身着如雪白衣,面貌极为英俊,正望着树冠之中,倾耳聆听,神情十分复杂。
不二忽然想起【祸至心灵】幻境中,最后将木晚枫逼至绝境的正是此人。
当下,心中打起十二分警惕。
也往树冠瞧去,幻境中感应位置大抵在此,便暗自猜测树冠中人,是否就是木晚枫。
但此人抚琴技艺高深,恐怕浸营此道日久。
自己与木晚枫相识数年,却从未见其展现半点琴艺。
正听琴音,节奏渐渐加快,越来越赶,由幽幽渺渺转为急躁不安挣扎诸多复杂情绪。
才觉得这股子死中求活、不屈不挠的劲头,与木大仙师贴合不过。
又忽听鹰钩鼻张嘴骂了一句,挥了一道剑芒将树冠硬生生劈成两半。
树干断裂的巨响,琴音戛然而止。
露出树冠里面色苍白的女子,正是木晚枫。
英俊男子见此情形,面色一惊,不知什么缘故竟与鹰钩鼻斗起法来。
不二顾不得纳闷,心想机会来了,直往木晚枫那方树干无声无息潜去。
只盘算趁着二人交手,以【瞬息而至】将人带走。
方行进几丈地,又从东面林中遁出一男一女两名地桥境修士。
男的正是先前与自己对过一招的地桥境修士,好像名叫何寻。
女子身着绿裙,面貌美艳,谈笑间自有一股任性妩媚的风情。
不二见了,心中直叫糟糕,先前想的固然是好。
但当这口,四个地桥境修士在前,自己一个都打不过,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救下。
不过,看现今的情形,与【祸至心灵】幻境中的情形已然大不一样。
说明自己的到来,已经改变了未来。不论怎么说,都算一个好的开始。
美貌妇人入场,见二人打的正酣,而众巡查小队围着大树只作观赏,当即冲着鹰钩鼻讽声笑道:“何石,你是不是傻啦?把人拿回领功便好,跟自己人磨蹭什么?”
何石见妇人明显拉偏架,指着英俊男子,满脸阴霾:“你们家何玉哥哥不让,我有的奈何?”
宏然界的修士大多知道,不动峰是何家的不动峰。但少有人知道何家内部又分出三个旁支。
这四个地桥境修士同属何放这一旁支,彼此大抵是或近或远的堂兄妹关系。
美貌妇人与何玉便是同祖父的堂兄妹。
美貌妇人听了,面色微红,向何玉瞥了一眼,又啐向何石道,“滚蛋,少瞎说。”
说罢,长袖一挥,倏地胀大十丈,犹如开了翠衣屏障,似乎想将两人拦下。
不二见场中打的热闹,又有何玉莫名其妙的搅合,心中暗道:“这几人关系有点复杂啊。”
便猜木晚枫暂时应无险情。
寻思自己方才所想,只是脑袋里灵光乍现,也不知付诸实践如何。
忽然想到一步后手,在附近林中寻到一处合适地方,便催动【身随意动】神通,一趟钻入地下。
接连两个闪烁,冲着木晚枫所在那一株大树方向,在地底斜插二十余丈,才停在约莫树冠下方。
定住身形的瞬间,便觉得四周土壤凝合的巨力袭来,血脉瞬时喷张,几乎要将整个人挤压爆裂。
只亏他今日肉身远比往昔强悍,堪堪顶住了压力。
少许,小心翼翼活动身躯,撑开储物袋,把附近泥土往其中装了些许。
却也不敢装得太多,刚刚足够让两个人在土里不必太过难熬,以免引起地面异常。
四周漆黑一片,伸手可以摸到密密麻麻的树根须岔,心想得亏这大树根底土壤稀松一些,若是直接传送到寻常地表之下,岂不是要径直将自己压成血肉饼了?这法子往后可轻易用不得。
试着探出一道神识缓缓往上。
神识在土壤之中亦是十分难行,好不容易探了五六丈,才出了地表。
顺着树干往上又几丈,触到了木晚枫裸露的玉足,令她下意识回缩了一下。
不二只是想确认她的位置,哪里敢与她传音。
下一刻,又察觉到似有另一道神识向这边探过来,便匆忙把自己的神识收了回来。
盘算如果从木晚枫所在的位置,往此地瞬移,直线距离方好十丈左右。
待会儿寻个机会,第一个瞬移到木晚枫身旁,第二个瞬移便回到此处,然后开启匿身符,便可搏命赌一回。
在地下好生盘算一番,又完善几个细节之处,便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连忙催发【身随意动】,复还原先藏身之处。
抬头再瞧,美貌妇人的长袖轻舞,刚刚把何石卷住甩到一旁。
何玉见此,也不趁机去攻何石。
一袭白衣清荡,退到木晚枫所在大树前面,环望众人。
美貌妇人既知道久未抓人是何玉的缘故,便轻轻与他道,“玉哥哥,干嘛要跟何石这等糙人不开心?秦南不好玩,咱们快点把这女子拿回去罢!”
何玉眉头微蹙。
这位美艳堂妹,自从为亡夫守灵归来,便有些不大对劲了。
他想了想,只冲她点了点头,暗自分析在场的形势。
此番将四人同时遣至秦南,乃是三叔何放之命。
抓一个小小通灵境女子,却动用四个地桥境修士,此事其实不大简单。
不动峰何氏家族一共三个主要分支,彼此之间其实互有竞争关系。
何放这一支占着【三花洞】,外人提起,总以【三花洞】简称。
【三花洞】本就是三分支中实力最孱弱的,今年又流年不利,老二寿元到头陨落,老三何放死了爱子,老四何镜刚刚在西北被白虎一口气吹死,好不容易安排在执法堂的何威之子何天仇,又办砸了差遣青羊镇的要事,差点被执法堂退回来。
如果不是还有老大何威这个天人境后期大修士撑着,说【三花洞】离摇摇欲坠也差不远了。
秦南是【三花洞】的地界,若是往前几年,木晚枫这个身背数罪的疑犯从此路过。
抓住立个功。
抓不住,过去就过去了。
但现今的光景不好,此事动静又搞得如此之大。
若不慎放过贩卖魔角的重犯,只怕【三花洞】在不动峰首座——老祖宗何玉桥那里就更加抬不起头了。
基于以上原因,木晚枫便成了万不可放过之人。
但却非是必死之人,只要她能交待魔角生意以及与角魔联系的上线,立下大功,何玉相信自己有办法保住她的性命。
不过,现今要做的,却是稳住眼前三人,莫要叫他们强行动手,逼得木晚枫铤而走险。
何晶晶是大叔何威的女儿,从小与自己亲近,可以稳住。
何石与何寻便不好说了。
何石素来好表现,如有半点可立的功劳,都不想让旁人染指。
何寻这阵子修为到了瓶颈,正想与何放请示,免去西北服役剩余几年,回【三花洞】的聚灵阵专心修行。
抓住木晚枫,何寻正好借此机会跟何放开口。
何玉想来想去,也没理出个应对的头绪。
只好先把木晚枫稳住,便转向身后说道:“木姑娘,不论如何,何某方才的举动便是诚心所在,请你相信在下拼尽全力,也会护得你性命无忧。你若答应我的请求,便点点头,其他的事情,交由我来办。”
木晚枫听罢,却是面色一白,浑身发颤,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木的。”
“木晚枫,”何石插嘴冷笑道:“你自打在秦南现身,出身经历便被刨到了祖坟上,还存什么侥幸?”
何玉却回道:“在下曾与木姑娘有过三面之缘,许是你不记得了。”
他说到此处,目光稍稍放空,似乎在回忆三面之缘。
一袭白衣在夜色中更加醒目,以一当三又显得十分洒脱。
何寻听了,立时觉得方才受辱现时还报,哈哈大笑,“何晶晶,你的玉哥哥见到老情人了啊……”
“滚蛋。”何晶晶眉头一皱,瞪了他一眼,才满脸哀怨看向何玉。
又扭头向树冠瞧去,见木晚枫果然比自己貌美几分,怪不得何玉对其念念不忘。
心中暗道:“玉哥,你可知我为了能回不动峰与你相聚,付出何等代价?你怎么好叫我难过。”
眼望着木晚枫,一丝怨恨瞬息闪过。
木晚枫的脸色却是愈加惨淡,才知自己身份早已暴露。
心中凄然:“我真是师尊的孽徒,云隐宗的祸害。”
望四周望去,搜查的修士围了一圈,却已看不清他们的脸。
心中实恨将自己出卖那人。
那人原也是被魔纹所控,暗中求到自己。因是同病相怜的缘故,木晚枫才给她分了些生意,哪知竟酿成今日无可收拾的结果。
悲绝的情绪落至极处。
此番暴露了宗门出身,果真再无退路。
又想若是被这些人活捉回去,不用自己交代,只需一番搜魂,什么事情都瞒不住了。
现今而言,也只有彻底毁灭自己一条路可走。
待自己的肉身碎成粉渣,神魂也彻底消失,死无对证,便谁也不会拖累。
可是,在四个地桥境修士面前自爆,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稍作寻思,心想也只有靠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何玉来为自己争取时间。
便问何玉:“你说你可以护住我的性命,但你连眼前三个人都说服不了,叫我如何相信你。”
一边说,一边悄无声息将浑身法力收归内海,又控制内海渐渐坍缩。
肉躯的自爆,只要不是想刻意伤害对方,便可以在一瞬间完成。
难的是神魂自爆。
这些常元宗的修士之所以有恃无恐,多半是打着自己神魂的主意。
即便肉躯不复存在,神魂被拿去搜魂,并没有什么差异,反而更易下手。
想到这里,她不禁心里冷笑,“我都要身陨命丧,还能由得你们摆布?”
目光反倒愈加清冷。
何玉听了木晚枫的话,当即回道:“只要你待在我身边,我就能护得你性命无忧。”
他忽然想到这个办法,如果木晚枫可以信任自己,哪怕其余几人再有别的图谋,总不至于杀了自己。
“何玉你想的真美啊。”
何石笑得冷森森的,“你大概还不知道,这个木晚枫,正是杀害何钦的凶手。只凭你一张大嘴,就想护住他的性命,真是笑死人了。”
何玉听得一惊,忙问木晚枫:“此话当真?”
木晚枫一刻未曾停止内海异动,脸上却作出迷茫的神色,“何钦是谁?”
“装什么?”何石冷笑道:“何钦乃是我三叔何放之子,被你和一个身骑白虎的青年合力杀死。那白虎青年已被我等拿下,早就将你供出来,还敢狡辩?”
木晚枫心头猛地一缩,旋即又淡定下来,心中暗道:“霍虎虽然只有通灵境的修为,但本领高强,哪里是这般容易就被捉住的?外海的魔修也要惧他几分呢。”
如此一想,便猜何石多半是想诈自己的实话,面上仍是轻皱眉头:“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何石冷笑道:“装模作样,你这丫头,也就能骗一骗何玉这般蠢材!”
说罢,冲何玉道:“大功就在眼前,我等凭什么听你的话?你小子在三叔面前混得风生水起,总得叫我等喝点汤罢?这罪人花落谁手,咱们各凭本事!”
说罢,掏出先前那口黑色布袋,猛地一抖,袋口窜出一道黑烟,直往木晚枫方向窜去。
“你敢!”何玉面色一寒,当即挥剑向那黑烟展出一道剑芒。
二人交手,众人的注意力便被吸引过去。
不二见此情形,便知机不可失,连忙将神识束成细细一道,与木晚枫传音:“别慌,我来了。”
木晚枫下意识向四周望去。
不二连忙说道:“别乱看,听我的。”
又匆匆将待会儿需要木晚枫配合的事情简要交代清楚。
末了又叮嘱:“千万记得把神识探出一缕,与我的紧紧缠住……再过半炷香,我们便行动。”
他极想此刻便动手,但【身随意动】刚刚用过,恢复还需一段时间。
木晚枫脸上满是欣喜,忍不住向微微向左侧某棵大树后面瞥去。
她几乎可以判断,不二就在那树身后。
穿过一众搜查修士冷漠的脸,树干也仿佛变成透明的,黑暗不能阻挡视线,熟悉的声音就在眼前。
她微不可察地斜目瞧着,但仍然控制内海在一点一点地坍缩。
法力高度集聚,引发的异象已经开始出现。
庞大的能量变得不稳定,法力之流在狭窄的空间内,无可控制地乱窜。
就像是在绝境中疯狂逃窜、求生的人。
她早已料到这个过程。
便分出一缕法力,在内海四周均匀散去,形成一层薄膜,掩盖住内海坍缩的异象。
大概世上没有几个人,会连自爆都如此小心翼翼。
目光又一次隐蔽地向魏不二藏身处幽幽荡过去。
魏不二或许真的可以救走自己。
毕竟在云隐山脉,何放本尊亲临的时候,他都做到了力挽狂澜。
但现今的情况已经天翻地覆。
她的身份全然暴露,又背负滔天罪状。
往后,天下之大,再无寸土容身。天下之难,步步惊心。
更叫她无法承受的是,只要自己活着,对魏不二,对师尊,对云隐宗,对所有与自己相干的人,都是堪比毁天灭地的巨大威胁,都是无尽无休止无底洞的累赘。
倒不如趁现在,于绝境的倒逼之下,于自己还有勇气抉择的时刻,了断的干干净净,结束的彻彻底底。
谁也牵扯不到,谁也拖累不得。
总归自己两世为人,上一世死了又活,连记忆都未尝抹去。
这一世还怕什么,大不了再行一程,穿到哪个莫名其妙的界面,再过一次死中求活、苦苦挣扎的人生,再喜欢一个值得托付、有其身影的男子。
唯可惜今生的遗憾就在眼前,却无法弥补了。
“虽然身在险境,但凭他的本事,又无我作拖累,一定可以安然离去罢?”
她在心中兀自思量着。
以微不足道一人之死,换得自己所爱之人平安、师门平安、万事平安,这简直是天地下最划算的买卖。
如此一想,先前所有难过悲苦离别感伤等诸多情绪竟然渐渐淡去,一股洒脱痛快诀别的悲壮感油然而生。
仿佛自己是真的勇士,敢于正视惨淡的人生。
又仿佛欠下千万巨款的负债者,临到死时,竟然将苦背一世的巨债通通还清。
“惶惶两世人,幽幽一缕魂。欲求死中活,枉笑一场空。”
这木晚枫的自悼词。
她心内喃着,面带苦笑,凄笑,洒脱的笑。
目光欲穿透树干,再看他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