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尘笑了笑,道:“不过消遣而已。”说着对他们挥挥手,便转身向街道的另一头走去。
老马和白莲对视一眼,随后也走了。
从茶楼上看着,和自己亲身走在这昏暗的街头,感觉又有不同,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如人间百态,在擦身而过的瞬间感觉到了各种奇异的人生。只是那光影始终摇曳不定,依旧如同鬼影一般。
所不同的,大概是自己也快要成为其中的一员。
陆尘走在这鬼影重重的街头,沉默不语,眼前尽是陌生的容颜,身边没有半点温暖,直到他又在那间酒馆门口停步。
昏黄的灯火从门扉窗口里照射出来,洒落在他的身上,酒馆里有笑声,有人语,热热闹闹,如同人间。
他站了一会,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
苏青珺从长街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这里与她的故乡昆吾城大不一样,繁华之处更是远胜之,天黑之后仍旧如此热闹,也是昆吾城中从未有过的。苏青珺走在人群里,看着街道两侧那些明亮的灯火,觉得有些亲切。
她像是一只终于从牢笼里逃出来的小鸟,在这个巨大而自由的仙城中松开了心中块垒,可以自由呼吸。
此情此境,她不用再去面对那个沉闷死寂的家,不用再去面对敌意深深却又僵冷维持的双亲,每回去一次,都有一种沉重的罪恶感在这些年里始终折磨着她。
她这个时候很想喝酒。
她以前很少喝酒,她还记得那个叫做陆尘的男人曾经跟她说过喝酒的好处,在那座悬崖边的空地上告诉她美酒的滋味多么好,可以忘忧,可以解愁,可以纵情,可以安然入睡。
在那个家里,在那座山上,在那宗门派阀中,她始终没有机会去尝试,直到今天,她好像是真的第一次有一种自由的感觉。
苏青珺停下脚步,看到了前方街头一侧,那间灯火明亮的酒馆。
前方那里,有温暖的灯火从门扉窗户里照射出来,有欢声笑语,有人影闪动。
她想了一会,然后走了过去。
……
“你们来了啊。”
天龙山上某个安静的殿堂里,身躯魁梧庞大、脑壳光亮,目光深邃的天澜真君正微笑着对身前的几个人说道。
在他身前摆放着数把大椅,坐着四个人,全部都是昆仑派出身道行精深实力强大的元婴真人,而且都可以算是他的心腹人马。
五位真人中,以明珠真人为首,其余的还有苏青珺的师父木原真人,东方涛真人以及光阳真人。
明珠真人笑着答应一声,说道:“千灯师兄托我向您带句话,在接到师叔您的手信后,他当时便想亲身前来仙城。无奈宗门之中琐事甚多,师兄他如今又身为一派掌门,实在是脱不开身,只得让我向您说句对不住了。”
天澜真君微笑道:“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不必在意。其实只要你们几个人能来,我心甚慰了。对了,其他那些年轻弟子呢?”
旁边的木原真人道:“回禀师叔,为了避人耳目免生事端,所以门下此番过来的弟子们都是分散前来,不过算算时间,差不多也就是这几日都该到了。”
天澜真君点点头,道:“好啊,来了好啊。你们来了之后,我也才能真正放手做事。”
那四位元婴真人彼此对视一眼,道:“师叔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
陆尘在酒馆里的柜台上买了两壶酒,中间很随意地向厨房那边看了一眼,只见那里面也一如平日的模样,几个厨子随即谈笑着准备着吃食,老板忙碌着算账,屋子里里外外,仿佛都是人间最平凡的画面。
他看到了那个厨子,却看不出他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也许,这次是错了吗?
他低下头,接过笑容满面的酒馆老板递过来的两壶美酒,付了账,向外走去。长夜漫漫,这酒可以打发一整晚的寂寞时光了。
路过酒馆里其他客人身边的时候,可以看到那些人泛红的脸洋溢着酒意,连他们的说话声也大了起来。但是在这里明亮的灯火下,他们看起来却更有生气,比外头街上的那些影子更像是一个人。
那热闹欢快的气息就在他的身边,但好像总是离他很远,无法触摸,也无法融入进去。
陆尘提着酒,推开酒馆的门扉,走了出去,黑暗在酒馆外漂浮着,洒落下来,很快围到了他的身上。
他离开了这家酒馆。
离开的时候,门口有个人走进来,在那光影交错的瞬间,他们擦身而过。
第四百三十二章 刺心
门扉打开,光亮从酒馆中洒出,与街头的黑暗在那个瞬间交错。人声笑谈如潮起潮落,来往的人影如鬼魅幽然,怀抱心思而忘了多看一眼,就那样擦身而过。
隐隐约约,似有一缕清香,幽幽暗暗,如人生曲折难平。
他拎着酒壶,目视前方,看着黑夜深沉,独自前行,却不曾看一眼身边人,那苗条影子,推门而入时,门扉摇晃摆动,光影颤抖交织。片刻的光阴瞬间,她的身影在门口停住脚步后,印入眼帘的是明亮灯火中那一屋热闹景象。
她若有所思,灯火照射在她的脸颊边,反射出令人炫目的光泽,就像是一场陷入往事的回忆。
她微微皱着眉头,好像思索着什么,片刻之后,她突然转身,再一次推门而出。
长街漫漫,昏暗中人潮涌动,夜色中如有鬼魅行走,她举目眺望,寻找着在刚才那个擦身而过的瞬间让自己突然心头一跳的身影。
那身影有些陌生,却又好像格外熟悉。
……
陆尘拎着酒壶走在昏暗的街道上,手臂轻摆着,手中的酒壶也在摇晃,美酒在酒壶中不时发出轻细低微的哗哗声。他走过了几条街道,远远的已经看到那座洗马桥时,却又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抬头看了一眼夜空,阴云密布没有星光,让大地在夜色中一片黑暗。也唯有仙城这座独一无二的城市,才会在这样的夜晚仍然像一颗宝石般闪闪发光。
他拿起一壶酒仰头喝了一口,美酒顺着喉咙滚下,有一股灼烧般的快意。
夜风徐徐吹来,他站在原地沉吟片刻,忽然转过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在他身后,黑暗浮荡摇曳,偶有人影走过,仿佛有一双眼睛正在黑暗中凝视着他的背影,而一会之后,一个黑暗的影子从昏暗的街道上走出,站到了陆尘刚才站立的地方。
昏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脸庞,只见她转身望着陆尘离去的方向眺望着,不经意回头间,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那座洗马桥。
在这个晚上,陆尘有点像是居无定所的孤魂野鬼,在这灯火辉煌的城市中孤独前行,走的是最昏暗的街头,一路走到了前些日子他曾经来过的那间肉铺外。
那个叫做芮小天的屠夫早已逃走,不知去向,他还记得那个屋子里有一株盛开的桃树,当然,还有那树下黑暗神秘但实际上空无一物的密道。
他绕到这间已然成了“凶宅”的屋子背后,翻墙跳了进去,落地时悄无声息,夜色里这宅子里也是清冷如昔,地上仍旧一片凌乱,数日不见,仿佛有一股更加落魄颓败的气息弥漫在这周围了。
也只有在庭院中的那一株桃树,哪怕是在这夜深时候也仍然盛开着,展现着勃勃生机,在夜风中飘来淡淡清香。
陆尘向周围看了一眼,然后径直走向那株桃树,树下的密道入口还打开着,黑漆漆的,仿佛一张恶魔的大口。
……
一道黑影从夜色中飞起,掠上高墙,向着下方这个庭院凝望片刻,只见目光所及处一片沉寂,庭院寂寂,桃花盛开,除此之外并没有一个人影。
那人影顿了一下,随即从墙上落了下来,犹如一片飘落的叶子悄然无声,和黑暗水乳交融,只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在黑暗中闪亮如同宝石一般。
没人打理的庭院里,青草野花像是失去了控制般野蛮生长着,有些地方甚至都快没过了脚踝,空气中漂浮着比往日浓烈不少的青草香气。黑暗里有风掠过,草丛微微起伏,发出沙沙声响。
她微皱了一下眉头,下意识地觉得有些古怪,于是越发警惕地看着周围,最后目光也落在了庭院中那最显眼也最美丽的桃树上。
那一树盛开的桃花,如黑暗中闪闪发光飘落的雪。
她慢慢走了过去,四周依旧悄无声息,没有半个人影,没有半点动静。
树下是平地,再过去一点地方,便是地面上突然出现的那个深邃黑暗的密道入口。这个后来者顿住了身子,看着那密道,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时,又有一阵夜风吹了过来。
桃树颤抖了一下,满树桃花摇曳,缤纷美丽似一场盛大的雪,她忍不住抬起头看去,一片从半空飘落的花瓣倒映在她晶莹剔透的瞳孔中,熠熠生辉。
然后,风声骤然剧烈,一片黑影霍然扑出,如狂吼的魔兽瞬间卷走所有美丽,将那片花瓣震碎,一束黑色的火焰冷漠无情地从黑暗中喷涌而出,向她当头劈下。
她一声轻叱,向后退了一步,也不见她如何动作,只见一道灿烂炫目的光华凭空在她手中出现。这一晚本是无星无月的阴霾晚上,但在她抽出长剑的那一刻,似有一轮明月突然升起,照进这荒凉颓败的庭院。
月光如水,剑意似秋凉,一剑斩破这黑暗清冷,仿佛瞬间照亮四周黑暗,直破阴风,直面黑火,挟带着漫天光辉势不可挡地冲来。
剑光照亮了那个男人的脸,有些冷漠,有些沧桑,还有几分突如其来的惊讶。剑光中黑火摇曳,虽凌乱却不熄灭,那一柄黑色的短剑于漫天光华炫目的剑影中准确地找到了目标,击中了那一柄亮如秋水般长剑的剑尖。
“铛……”
清脆的声音回响在这院落中,两个身影交织在一起,凶猛暴烈的力量如同猛兽般嘶吼着,就像脱缰的野马要择人而噬,渴望着鲜血的味道。
剑光倒映出他们两个人的脸。
剑刃交错而过,一个刺向胸膛,一个刺向喉咙。
风声凄烈,却又骤然而收,光明瞬间大盛又随即沉寂,黑暗卷土重来。
桃树兀自摇晃,花瓣飘落无数,如一场最后的清冷的雪。
然后,两个身影都停住了。
黑暗中有静静的呼吸声,有在胸膛中轻轻搏动的心跳声,还有熟悉的目光熟悉的容颜,以及陌生而冰冷的剑刃抵在胸膛喉咙处。
陆尘看着安静地站在自己身前,在黑暗中却仿佛越发美丽的苏青珺,轻轻叹了口气,道:“原来是你。”
话音才落,他低下头看了一眼,只觉得胸前一凉,那柄冰冷的剑锋穿过他的衣服,刺进了他的胸口。
第四百三十三章 桃树之下
冰冷的剑锋上有刺骨的寒意,像是笼罩住了整颗心脏,让陆尘的身子猛地僵了一下。
夜色中,他们两个人相对而立,锋利雪亮的长剑看上去仿佛就像是他们之间的桥梁。她手中的那柄古剑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风雨,此刻看起来却依然熠熠生辉,倒映出苏青珺那张清冷而美丽的脸,在身畔纷纷飘落的桃花中,似这个夜晚里最美的那片花瓣。
血还是热的。
从伤口慢慢流淌出来,滑过剑尖,然后慢慢滴下。
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衫,却温热不了她的剑刃。
剑锋如冰,刺在胸膛。
他应该后退、翻转、伏地、高飞,他应该用暗器、使怪招、拼了命、搏一把,在这么危险的境地中,这个男人本该有几十种临机应变的方法去挣扎去反击去争取那唯一一点生机,但是不知为何,陆尘的身子在僵住的那一瞬间后,还是停在了原地。
他的手垂了下来,那柄黑色的剑刃也随之从苏青珺的喉咙上移开。
苏青珺明亮而幽深的目光静静地看着他,她的手稳如磐石,她的剑亮若秋水。
她看着他的胸口,看着那血染衣襟,一点点一圈圈,缓缓地扩散开去。
他没有后退逃跑,她也没有再前进贯穿。
夜凉如水,他们就这样沉默无言地站着,对峙着,相顾无言着……
这情形看上去有点凄凉,又有些好笑,就像是两个曾经要好的孩子,吵了架,生了气,还记得对方的好,却还要愤怒,还要怒目而视。
因为有些事,终究还是难忘记吧。
……
“你杀了我唯一的弟弟。”也不知过了多久以后,苏青珺才开了口,她的话语声平静而波澜不惊,却似乎在这夜色中隐隐有回音,也不知道在过去这几年中,她是否曾经无数次自言自语地说过这句话。
陆尘沉默不语,但并没有心虚胆怯的样子,他没有目光躲闪,也没有回避苏青珺那明亮到有些刺人的眼神。
他看着她,然后点了点头。
他胸口的血渍,又慢慢向外渗大了一点。
苏青珺的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像是咬紧了牙关,她的容颜似笼罩着一层冰霜,让人看不清楚她寒冰下的心灵。
她坚定地看着这个男人,看着他胸口的血,一字一字地问道:“为什么?”
“他该死!”陆尘没有解释,也没有说太多的言语,只用了这三个字来回答她。
苏青珺沉默了下去,过了一会后,她再次开口道:“因为易昕吗?”
“是。”陆尘道,“为了易昕。”
……
两个人又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后,苏青珺的目光落在陆尘的右手上,那只手掌里还抓着一把黑色的剑刃,在不久之前曾经搁在她白嫩的脖颈喉咙上,在黑夜里,它似乎收敛了所有的光芒。
“你刚才为什么收剑?”她对他问道。
陆尘笑了一下,低声道:“我已经害死过不少对我好的人了,我不想再多你一个。”
苏青珺凝视着这个男人的眼睛,像是要看穿他的内心,穿透那黑色的瞳孔幽暗的火焰,似要看清他所有的秘密。
片刻之后,她向后退了一步,冰冷的剑锋缓缓离开了他的胸口,在血肉之间抽了出来。
鲜血一下子喷了出来,但是还好,血流得不算太多,大概是剑尖锋利尖锐,造成的伤口反而细小。陆尘伸手捂住胸前的伤口,沉默不语地处理起来,没过多久后,伤口的血便止住了,他抬起头向苏青珺看去。
苏青珺不知何时已经收起了她的长剑,走到了那株盛开的桃树下,她怔怔地看着这一树美丽到灿烂的桃花,在夜色中如同宝石般明亮美丽,散发出勃勃生机。
“昆仑山上很少能看到开得这么好的桃花。”此刻,她正背对着陆尘,那个不久之前他们还生死相搏,她甚至将剑锋刺进对方胸口的那个男子,然后喃喃地说道。
陆尘慢慢地走了过来,看了她一眼,然后与她并肩站在桃树之下。
夜风吹来,桃花微微颤抖,摇曳多姿,又飘落几许花瓣。
“花开到极盛了,大概再过几天就要谢了吧。”他开口说道。
苏青珺伸出手掌,接住了从半空中飘落的一片花瓣,细细小小、轻轻柔柔的粉红的一片小花瓣,落在她白嫩细腻的掌心,似春天中最美的心语,似当初她快乐时的容颜。
她轻轻叹了口气,松开手掌,让花瓣随风飘去。
“易昕的后事,她家里人已经帮她做好了,热热闹闹、风风光光地葬在祖地中。”她幽幽地说道,在中间的时候她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但终究还是说了下去,道,“我想过去祭拜她,但是她父母双亲不肯,所以我也只好在洞府外的悬崖边,对着她的坟茔方向遥遥祭拜一番。”
陆尘摇了摇头,道:“不关你的事,你不必如此的。”
苏青珺略带凄凉地笑了一下,道:“她生前叫过我姐姐,我也曾把她当作妹妹。这些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