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真人缓缓向后退了一步。
呼啸声渐渐平息,漫天风雨仿佛艰难地才从那个可怕的囚牢中逃脱,继续漫无目的地飘落下来。
千灯真人拿出了一块手帕,开始慢慢地擦拭他染血的手掌,同时看了一眼何毅,淡淡地道:“看清楚了么,以后你如果还要再杀元婴真人,就要做到这种地步才行。”
何毅脸色惨白如纸,头颅垂下,涩声道:“弟子不敢!”
千灯真人冷哼了一声,看着何毅的眼神中有一丝轻蔑不屑,随即转过身走到了一旁。
……
“轰!”
天上又响起了一声惊雷,虽然还不到天黑的时候,但浓重乌云之下的昆仑山,却阴暗得犹如黄昏。
雨,越下越大了。
冰冷的雨珠从天而降,打在独空真人苍老而没有血色的脸上,周围的一切都似乎突然离他很远很远,在那一个瞬间,他似乎突然想到了很多很多。
从小到大,从生到死,这一生活得究竟如何呢?
有没有后悔,有没有感激,有没有痛苦,有没有欢乐?
可是那一切似乎突然又变得异常轻飘,取而代之的则是无比沉重的疲倦。疲惫如潮水般淹没了他,带着黑暗席卷而来,终于,他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那个也曾经高大也曾经笑傲人间拥有强大道行的身躯,终于是在这一天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颓然倒下了。
他“砰”的一声,重重地摔倒在这肮脏的地上,黑色的泥浆溅到他的脸上,腐烂的叶片在他还未闭上的眼前跳起又落下。在这一世他最后的弥留时刻,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是如此模样地去迎接死亡。
大雨打在他的身躯上,冰寒蔓延而来,他的身子抽搐着,然后逐渐僵硬。
他就快死了。
他马上就要死了!
谁都看得出来,包括独空真人自己也感觉到了。
他在痛苦和悲伤中等待着那最后的时刻,然而就在这时,他摔落在地上肮脏泥浆里的眼睛,突然看到在自己眼前仅仅数寸之处,在那些刚刚被震起的腐烂落叶之下,有一根仿佛并不引人注目的树枝倒插在泥土里。
他看到了那根树枝。
那根树枝似乎也感觉到了他。
风雨轰鸣,席卷了这人世间的黑暗与肮脏,独空真人却在那弥留之时,一双失神的眼睛里突然有了一点异样的光彩。
他仿佛吃了一惊。
但很快的,他的嘴角却慢慢浮起了一丝诡异的笑容,那一刻,漫天风雨和周围高大的树木影子,包括那更加可怕的几个人影,似乎都从他眼中消失了。
在独空真人的眼里,只剩下了那一根小小的树枝。地上有黑泥土地,冰冷的雨水不停地下着,冲刷着他们的身体。
也许有的时候,活人与死人的间隔,就只有薄薄的一层泥土吧。
他感觉到了,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他似乎想说话但说不出口,他笑了起来。
他的头歪了一下,然后带着那一丝诡异的笑容死去了。
“轰!”一声惊雷炸响,周围众人抬头望天,但见天空电闪如蛇,而在地下肮脏处,那根树枝也是微微颤抖了一下后,然后缓缓地再度躲在了另一片腐烂的枯叶下。
一切,就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
惊雷炸响时,昆仑山天昆峰上,正阳大殿中,盛大隆重的宗门大会正进行到一半,如今仍然还要隆重热闹地继续下去。
苏青珺站在人群中,觉得有些心绪不宁。
今天的天气有些反常,这雷声隆隆的,在宗门大会进行的同时不停地电闪雷鸣,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事实上,有这个感觉的显然并非只有苏青珺一人,在正阳殿上站着的许多昆仑弟子中,就有不少人会偷空悄悄去瞄几眼殿外的天穹。
当然了,从来也没有人说过宗门大会的时候老天爷不许打雷下雨,修道之人参悟造化偷天之力,很多时候还是讲究顺势而为,人定胜天这种说法,在多少年的修仙历史中,早已被证明毫无意义。
在真正的天地伟力面前,世间万物也许都是蝼蚁。
所以该干什么还是就干什么,哪怕天上打雷下雨。至少在正阳殿高台上的昆仑掌门闲月真人,就从来都是一副平静神色,深厚涵养一览无遗,颇有几分天地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气度,着实令人佩服。
乘着中间有少许休息的时间,苏青珺走到了东方涛与颜萝这边,向他们二人见礼。
颜萝看起来应该是确实挺喜欢苏青珺的,笑着将她拉起,道:“在这里人多眼杂的,你就不必多礼了。”
苏青珺答应一声,然后又跟他们说了几句话,不过这两位都是上了岁数的有道之士,很快就看出苏青珺有些言不由衷,颜萝便笑着问道:“怎么了,珺丫头,有什么话想问的就直说吧。”
苏青珺脸上掠过一丝不好意思的神色,但过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对东方涛说道:“东方师叔,我是想问问,你昨天说的是天地伟力或许会对苏墨的恢复有影响,但这……这么厉害的打雷风雨,算不算啊?”
东方涛失笑摇头,颜萝也是轻叹了口气,笑道:“你这是关心则乱啊,放心吧,这点程度的哪里能算天地伟力,没事的。”
苏青珺点点头,看起来好像松了一口气,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东方涛道:“过了今晚,应该就没事了。”
颜萝道:“而且还有易昕看着呢。”
苏青珺“嗯”了一声,道:“真是麻烦易昕妹妹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天黑
大雨哗哗地下着,偶尔还有闪电刮过昏暗的天际,隆隆雷声从云层上方滚过。
阿土全身早已湿透了,黑色的皮毛紧贴在身体上,残损的身躯上满是伤痕和鲜血。
距离山巅已经不远了,但是在它身后的那些凶悍的妖兽也越发暴躁起来,不断地有被本性中的贪婪所驱使的妖兽扑上前来,要喝它的血,要吃它的肉。
阿土的回应是咬死他们。
它尖利的獠牙雪亮如刀锋,残忍似恶鬼,它是比这些妖兽更凶残更凶恶的妖兽,谁敢挡在它的面前,就是不死不休,你死我活的战斗,在这个风雨的日子中仿佛永无止境永不停歇!
大雨淋着黑狗的身体,有些许寒意,有一点寂寞孤独,在那一刻,它忽然很想陆尘,想起了许多夜晚它与他在一张床上安静沉睡的样子。
或许,那才是一生中最平静幸福的时刻?
“吼!”低沉而凄厉的怒吼声,从阿土的喉咙中迸发出来,它一口咬在了从风雨中扑上来的一只妖兽的咽喉,撕破它的血肉,吞咽它的鲜血,然后将那具尸体摔在一旁。
更远处的那些气息似乎停滞了一下,阿土轻蔑地向后方看了一眼,然后喘息着继续向山巅走去。
这一天,如此的漫长。
连它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能够撑过去。
而在那阴云密布大雨倾盆的天气里,自己又能不能看到那一轮明月的升起呢?
……
密林之中,也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
“等着吧,等到天黑,反正到那时才有大事可做,同时也看看,到底会不会有人过来。”
周围人都无异议,于是就走到一旁隐蔽处,安静地坐了下来,等待着。
等待着天黑。
同时等待的还有其他人,天昆峰正阳大殿里,许多人也在等待,东方涛、颜萝在等待着这一场结束,等待着晚上那一场至关重要的小场之会;苏青珺也在等待着,等待着这一场盛大隆重的礼仪结束,她可以尽快回去看望弟弟苏墨,或许如果来得及的话,易昕妹妹还能找到那个男人过来见她。
在流香圃客房中,易昕有些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看着窗外雨水连绵,怔怔出神,似乎有些痴了。
而与此同时,天穹云间的冬峰之上,白莲已经下了山,一脸轻松地往昆仑山前方走去。在她的背后,那座悬浮在半空中的奇峰高山,也蒙上了一层灰暗的颜色。
天色,不知不觉已经有些昏暗了。
漫天的雨丝倾泻而下,将整座广袤的昆仑山脉都包裹其中,好像这一片世界全部都变得朦胧起来。不过在冬峰之上,却连点雨水都没有,也不知是因为这里有强大的禁制将雨水隔绝在外,还是雨水虽然落进,但冬峰上太过寒冷的漫天风雪,却将雨水也凝结成冰雪了。
孤独而寂静的冬峰上行,除了最高处山巅上的狂风暴雪,整座山峰里似乎就只剩下卓贤一个人。他站在一处悬崖边,向着下方凝望而去,许多年来,他就站在这个地方凝望着巍巍昆仑,对山峦起伏的昆仑格外熟悉。
甚至,他一眼都能分辨出那座雄伟的天昆峰在何处,他也能想象得到那里此刻是多么的喧嚣热闹。
过去的许多年里,这个时候他都在天昆峰上的正阳大殿中,为宗门欣喜,为师兄喝彩,为师门而骄傲。
但是,他却从未为自己着想过一丝一毫。
卓贤微微低垂了眼,过了片刻后,他转过身子,走向自己的洞府。外头的风雪被隔绝在外,他拿出了风语盘放在桌上,然后打开了。
风雪之声顿时传来,过了片刻后,这间奇异的法宝上传来了白晨真君的话语声,道:“什么事?”
卓贤面上露出恭谨之色,躬身行了一礼,然后道:“师父,今晚您要去大师兄那边坐镇,不知您准备何时动身?”
白晨真君的声音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已是下午了,再过一个时辰看着就快黄昏了,所以弟子想过来问问您有何安排。”
白晨真君顿了一下,随即道:“没什么其他安排了,就按照咱们原先说好的去做就是,再过一个时辰,我就下来。”
卓贤抱拳行礼,恭声道:“是,弟子在此等候师父。”
风语盘上,风雪隐去,渐渐地又恢复到了原本貌不惊人的模样。卓贤站直了身子,脸色有些微微的苍白,似乎正在怔怔出神,在想着些什么。
一股冷风,忽然从背后吹了过来,让他的后颈处有些许寒意,卓贤全身一紧,霍然转身,喝道:“什么人!”
在他的洞府门口,石门不知何时竟是无声无息地打开了,片刻之后,一个异常高大魁梧的身躯出现在他的洞口,那片黑暗的阴影随之涌进了他的洞府,将他整个人都完全遮住。
卓贤向后退了一步,面上神情忽然露出几分紧张之色,但随即深吸了一口气后,全身又慢慢放松了下来。
“你来了?”他低声问道,声音语调中不知为何竟似乎有一点苦涩之意。
“嗯。”那个庞大的身影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后,那人忽然又问了一句,道,“你后悔了?”
卓贤脸上神情变幻,没有马上回答,而那个庞大的阴影似乎也有着异乎寻常的耐心,并没有急躁逼问,而是安静地在洞府门外等待着。
过了一会之后,卓贤说道:“没什么好后悔的。”
“哦。”洞府之外的高大人影应了一声,然后,忽然一道白光掠过,却是有一个东西从洞外被抛了进来。
卓贤伸手一把抓住,定睛一看,却发现自己手中抓着的是一个玉瓶,他犹豫片刻,还是打开瓶塞看了看。
只见这玉瓶中并无丹药,装着的是一股墨黑的黑水,但不知为何,这黑水并没有腥臭气味,反而是隐隐带着一股奇特的香气。
如龙涎之香。
卓贤的手忽然抖了一下,一双眼睛也是死死地盯住这只玉瓶,双手紧握,似乎一千个一万个害怕不小心将这玉瓶掉落在地。
“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卓贤微微低头,过了一会后,轻声道:“是,我知道的。”
……
那片潮湿的山林深处,四位元婴真人以及唯一一位也是金丹修士的何毅,一直等待着。
但是,那个所谓的内奸并没有出现,周围没有任何有人靠近的踪迹。
没有人说话,在这片越下越大的大雨中,每个人都在等待着,一直到天快黑的时候。
远方某处仿佛传来锣鼓喧天、仙乐飘飘的热闹景象,听得不算太过真切,但是在今天这个日子里,元婴真人们都见识过天昆峰上的热闹。
望着远方,千灯、明珠二位真人的脸上都是露出了几分讥讽之色,而何毅则是呆坐在地上,偶尔会转眼看见仍然丢弃在地上的独空真人的尸体,然后又立刻像是做贼心虚般带着一丝痛苦移开。
“我们不是要去参加晚上的宗门评议会么?”这时突然开口的却是木原真人,他的眉头微微皱起,道,“在这里枯等半天也没人来,就不必继续等下去了罢。”
何毅欲言又止,在场的除了他之外都是道行强悍高深的元婴真人,确实也没什么他说话的余地。
旁边的千灯真人目光看了过来,道:“不管怎么说,确实是有一枚魔教秘纹最早刻在此处,咱们不为其他,就只当着顺手而为罢了,等到天黑吧。若是果然有魔教内奸过来,咱们便擒下了,若是如今这局势已然打草惊蛇,他不敢过来,那也无妨,我们只管按约定的继续办事好了。”
木原真人缓缓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
云板声声阵阵,钟鼓齐鸣,天昆峰正阳殿上,那冗长繁琐但隆重热闹的诸般礼仪,终于是接近完成了。
许多人脸上有一丝疲惫之色,而站在高台上的闲月真人却是神态自若,没有半点疲倦的感觉。旁边人看了,自然的觉得闲月真人果然是个了不起的元婴真人,如此长时间地主持大会,居然一点疲惫都看不到。
不过该来的总是要来,这些礼仪一一完成,在接近最后的时刻,闲月真人忙中偷闲,向正阳大殿外看了一眼。
外头的天空仍然飘着雨,天穹之上闪电在云层中不停穿行,而雷鸣阵阵,似苍天的咆哮怒吼,将大片大片的雨水倾泻下来。
天,好像一点一点黑了下来。
这一天,似乎就要过去了。
但好像,又似乎正要开始一般。
……
密林深处,一直闭目养神的几位元婴真人异常地平静安详,让人看上去似乎根本想不到马上就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
只有当天空慢慢黑下来,在那夜色即将笼罩过来时,千灯真人突然睁开了双眼,抬头看了一眼后,缓缓站起,道:“时候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去哪里?”有人问道。
“天昆峰,正阳殿。”千灯真人淡淡地道,他的目光凝视着远方,面上神情无喜无悲,就这样迈步走去。其他三位元婴真人和何毅也随之跟上。
随着他们的离开,树林中很快安静下来,那片黑暗的土地上,在独空真人的尸体旁边,一根中空的树枝缓缓动弹了一下,似乎想要升起,但片刻之后,忽然又沉了下去,然后停留在原处一动不动。
天黑了,黑暗降临在昆仑山上,天空电闪雷鸣,似一场喧嚣的盛宴,在此时缓缓拉开了帷幕。
第二百二十六章 脚步声声
黄昏的时候,隆重热闹的大会终于结束了,大家敬奉祖先,祈愿来年一切顺利,感谢昆仑派历代祖师保佑,让昆仑一脉传承历经数千载而不断绝,至今仍欣欣向荣。
只是这一天的天气似乎格外的恶劣,外头的雨是越下越大了,隆隆雷声不绝于耳,虽然才是黄昏时候,然而天色已经昏暗的如同夜晚。
偌大的正阳殿中早已点起了无数烛火,不然就只剩下一片昏暗了,好在今日聚在此处的都是道行有成的修士,陆续有序地开始往外退去。
闲月真人直到此刻才松了一口气,虽然身为掌门真人十分风光,但这一天主持大会下来,确实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他转眼眺望四周,面色平静,接下来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