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洛一震,道:“这个末将也曾想过,可是,陈束那老头讲过,他看着阿柯做杀手的,这么久了,从未听说有放过人。况且——他也并不认识马周,怎么会突然放他一马?”
武约慢慢站起来,几位宫女走上前,替她退下丝衣,穿上外套。李洛忙转过头,脸上渐渐热腾起来,只得苦着脸,拼命收敛心神。
武约穿好衣服,两位宫女撩开帘子,她缓缓步出,一面道:“那定是你露了什么破绽出来,给他发觉了。说不定就是林芑云那丫头看出来的。你昨天见她的时候,说什么了?”
李洛慌忙摇头,道:“没有!末将非常小心,都是按您吩咐的做的,应该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心中乱跳,知道此时绝不可把阿柯说的“什么人想要林芑云”透露半句。
武约道:“是么?这位林丫头脑袋精着呢,你可得小心着点。阿柯那边你要抓紧查,绝不能让他走掉。马周此次遇险,圣上必然震怒,下次要动手可就麻烦了。你立刻下去安排,参与此次行动的统统调到边远之处去,叫陈束最近也收敛一下,暂时不要出来。明日就以你京畿道军政副统领的身份,大张旗鼓的查一查,抓几个人来,至紧要是让马老头拿不出话来说,明白吗?”
李洛道:“是,末将知道该怎么做。只是——林芑云那边怎么办?”
武约道:“仍按计画进行啊……看你脸色有异的,李洛,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好了,难道在我面前,你还藏什么私吗?”说着轻笑一声。
李洛道:“是,末将心中仍有疑虑,实在有些不吐不快,还请娘娘恕罪。那林芑云来路既不明,又有残疾在身,您为什么千方百计要将她收进来?恕末将斗胆直言,末将觉得,此次行动,您最关心的目标似乎不是马周,也不是阿柯,而是林芑云?”
武约一顿,随即恢复常态,继续呵呵轻笑,走到一几边,盘膝坐下,端起一杯茶,却不忙喝,望着青绿的茶水出神。良久,叹一口气,柔声道:“李洛,你是长进了……你就没听说过,长话的人,并不长命吗?”
李洛一长身跪下去,颤声道:“末将知罪!”
武约一哂,道:“起来罢,看你吓得,怪让人心疼的……哎,还是告诉你吧,谁叫我一向最看重你呢。”声音娇媚,听得李洛耳朵都不自禁的痒起来,抬起头,正看见武约一双深不见底的妙目盯着自己,笑靥如花,不觉心中一荡,忙又埋下头去。
武约轻轻道:“我始终是个女儿家,按理是不可论政的。像现在这般在朝中抛头露面,那些个自命清高的官僚、王爷,满口‘武娘娘安’的,其实哪个不对我恨之入骨?如果不是圣上和太子的支持,早就被人轰下去,死无葬身之地了。你这一年在西面,大概不知道马周趁圣上回銮之机,连奏三本,参我在定州私开馆舍,招纳门生,广交名士,藉辅佐太子之机干预朝廷,妄言政治,有辱大纲!”
李洛浑身一震,脸上变色,惊道:“如此参奏,若是圣上准了,岂非灭九族之重罪?”
武约哼一声,道:“有太子替我担当着,谅他也难真搞出什么名堂了。但这件事提醒了我,要找一名女子来辅助,一来可堵外人悠悠之口,二来么,他们一向看轻我们女子,哼哼,那正好可以暗藏杀者,让他们吃了苦头,还找不到北。我观林芑云此人端的聪明,虽是女子,谋略不逊于你,又会使毒,实在是最理想的人选。现下你明白这次行动的目的了吧?那根簪子,她喜欢吗?”
“……恕末将无能,她……没收。”
“为什么不收?”武约奇道:“她不识货么?即使不认识,也不该拒绝啊。你没给介绍介绍吗?”
李洛苦笑道:“末将刚一拿出来,还未及介绍,林姑娘就已经叫出名字来了。”
“哦?”武约弯弯的秀眉一扬,想了一想,点点头道:“嗯……此女必是大家之后,或者是败了的门阀后代。能见识玉器宝石,那是自小历练出来的,最是骗不了人。她怎么讲?”
“末将以为,此女子非同一般。”李洛见武约并无责怪之意,松了一口气,遂将林芑云所言所举详细道来,末了,郑而重之的拱手道:“有心计,见识广博,在末将看来还在其次。关键是能做到对钱财宝物毫不介怀,这个,也是装不出来的。此女之胸襟与眼光,让人思之胆寒。”
武约看着他半晌,突然微笑起来,满意地点点头道:“好,很好。有你这句话,就不负了我这番心思。那个阿柯……你又是怎么看的呢?”
李洛神经质的一颤,摸摸胸口。好在武约低头喝茶,也没见到。他略一思索,迟疑道:“这个……此人剑法固然精妙,但论到整体的武功修为,却也……这个,并非高明。”
他想到阿柯那一脸浅浅的微笑,似乎直到最后倒地也没改过,不觉脸色有些发白。武约却未在意他,只望着翠绿色的窗格出神。过了好一会,说道:“此人很有些傲气,心智方面,我看也并不逊于你。只是不知为何如此深藏不露……他有着不同寻常的霸气,你看不出来么?”
“命只有一条。”李洛脑中闪电般晃过阿柯这句话,脸上一阵抽动,刚要说话,武约却又幽幽地叹了口气,像对李洛说,又像似自言自语地道:“算了,不要再去想了。总之,无论如何除去此人,就不用想那么多了。”
李洛踌躇一阵,终于鼓起勇气道:“恕末将鲁笨,不知娘娘大计——既然娘娘想要收纳林芑云,为何不将阿柯一并收过来,岂非省事得多……”
武约似早知道李洛会这般发问,不待他说完已笑着挥手,说道:“此万万不可。李洛,你虽精明能干,于相人这方面着实不怎么样。那林芑云虽是智计百出,鬼神莫测,却有个最致命的缺陷,你道是什么?”
李洛老老实实摇头。
“那就是太聪明了。”武约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眼中精光闪动,道:“聪明到以为世间万物俯仰皆知,就能通达人情世故了。嘿嘿嘿嘿,人乃是万物之灵,瞬息万变,岂是可以用脑袋衡量的?这一类聪明绝顶之人,往往自负,以为真的可以翻云覆雨,无所不能。圣人察人,而智者观物,所以从古自今,只有圣人驾驭天下,你几时听过智者驾驭天下的?林丫头天性淳朴,却又是一副玲珑心思,这样的人最容易钻到牛角尖里去。给她一根棍子,若她以为是自己找到的,哼哼,立时便自动顺杆爬上去了。那阿柯却与之完全不同。他性子刚强,却不浮于外表,实乃真正坚韧之人。越是于小节处无所谓者,遇上大是大非之事,越是不会有半点马虎,换言之,越是着眼于小处者,大节方面也就越是马虎。林丫头越聪明,就越好对付,牵着她的鼻子走。阿柯那种死心眼,你说他固执也好,任性也成,想要收买人心,却是千难万难。这样的人强留在身边,迟早是个祸害——你道那个陈束,当真很听我们的话么?他背着我们做别的事,已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先给你提个醒,随时监视他的动向,我要他那张大嘴,要张开也得死后才行!”
李洛一躬身道:“末将明白,末将遵命!”想了一想,又道:“马老头那边是否也需要末将打点打点?”
武约长叹一声,喝一口茶,秀眉微敛,细细品味着苦涩的茶味,半晌方道:“你这些日子来疏远朝廷,看来有些事还真不知道呢。那马老头看似狡诈,左右不过是个不入门阀眼里的穷书生,我何尝惧他来着?可虑的是圣心,圣心难测呀……就在上个月,长孙无忌、褚遂良,还有江夏王李道宗,密谋监天李淳风和袁天罡两人,搞了个‘推背图’,说是观星象所得,乃警世之预言。那李淳风批谶语说‘日月当空照临下土扑朔迷离不文亦武’。袁天罡还更有一颂,我记得是‘参遍空王色相空,一朝重入帝王宫,遗枝拨尽根犹在,喔喔晨鸡孰是雄’。哼哼,什么‘日月当空,照临下土’,那不是公然造反么,还装腔作势说什么‘扑朔迷离’,那句‘不文亦武’是干什么用的?这宫中上下,姓武的就我一个人,数万只明晃晃的眼睛,可都瞪着看我。又是什么‘喔喔晨鸡孰是雄’……我一个柔弱女子,并未有丝毫得罪他们的地方,竟然拿这等亡国之昭来说我!我,我……我若再不反抗,再不挣扎,只怕到了碎尸万段的时候,还犹自在梦里!”说到此时,一把推翻茶杯,愤然起身,一张俏脸涨得飞红,酥胸起伏不定。
她咬着指甲,出神的看了一会李洛,突然柔声道:“李洛,这世上真正对我好的,除了太子,便是你了。你说,你说,我该怎么做好?”
李洛并不回答,深深叩一了个头,抬起身来,第一次大胆的凝视着武约闪烁不定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臣,李洛,在此指天发誓,必倾全力,保护武娘娘周全,达成心愿,虽万死而无憾!”
晚饭的时候,秦管家又来了一趟。林芑云头上搭着方巾,呻吟着不肯起来吃饭,秦管家殷勤到家,叫丫鬟将饭桌端到床上,伺候林芑云喝了点参汤。他坐在一旁,口中不住安慰,说什么主人正在密令寻找阿柯兄弟,一有消息必立刻来报,又是什么已准备好车马盘缠,只待寻到,就将他送到外地,先避避风头。
总而言之,林小姐不必再担心此事,好好养病是正经。
林芑云眼圈红肿,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说一堆不着边际感激的话。待喝完了汤,便告头痛。秦管家见她已无什么异样,忙道了安,与丫鬟们都退了出去。
林芑云躺在床上,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阿柯现在生死如何,好几次急得从床上跳起来,就想冲出去到处找找。但随即又冷静下来,知道此刻自己所处环境极其微妙,外面不知还有多少人正守着,只要露出任何蛛丝马迹,不但赔上自己小命,今日给她看病的道亦僧都可能受到牵连。
正如热锅蚂蚁般在被子里翻来覆去时,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一名侍女在门外道:“小姐,送茶水来了。”林芑云刚要答话推辞,那人已推门而入。
林芑云心中暗恼,怪她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说进就进,翻过身不看她。只听她将茶具放在床前几上,道:“小姐,吃茶。”接着帘子响动,那人竟伸手进来拉她。
林芑云低哼一声,含糊的道:“我……我不喝……哎哟!”突感肩头一阵剧痛,那人手劲竟是出奇的大。
林芑云大怒,猛地转过头来,正要开口叫阵,赫然见到一张苍白的少女的脸,面部僵硬,毫无表情,一双漆黑的眼睛中竟似没有任何光彩,烛光摇曳,照得她脸上阴晴不定,乍看之下,犹如死人一般。
林芑云顿时浑身汗毛直竖,张口要叫,那少女已一把捂住她的嘴。林芑云觉得这手冰冷刺骨,只道她真是僵尸,骇得立时便要昏过去,忽听那少女低声道:“你想要救阿柯么!”
林芑云一下掀开捂在嘴前的手,颤声道:“什……什么?”
那少女却又不说话了,只默默盯着林芑云看。不知为何,林芑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眼前这少女如此看着自己,倒像不是来告知阿柯的消息,而是打量自己一般。
她又等了一会,仍不见那少女说话,便伸手去抓她的手,道:“阿柯怎么……啊!”那少女飞速翻手一掌,打在她手背上,将手背打青老大一块。林芑云剧痛之下,眼圈顿时红了,抽回手,哽咽道:“阿、阿柯在哪里?”
那少女突然手一伸,紧紧掐住林芑云脖子,粗着嗓子道:“不许你叫阿柯!不许你再叫阿柯!不许你再见到阿柯!”
林芑云顿时呼吸不畅,拼命扳着她的手,道:“什么?你、你是谁……”
那少女手中加劲,冷冷道:“你再叫一声阿柯,他就永远回答不了了!”
林芑云挣扎道:“不、不叫了,我不叫了!他、他在哪里?我怎么救他?你快说呀!”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那少女一怔,慢慢收回手,林芑云扑在一边,抹一把泪,喘着气道:“我、我不见阿柯了,可是,我要怎么样才能救他?”
那少女仍是木着脸,道:“你想见,也见不着了!如果你要救他,就去求李洛放阿柯一条生路,否则,阿柯算是死定了。”一转身,端起茶盘便要走。
林芑云压低声音急道:“为什么求李洛放生?我不明白呀!”
那少女冷冷地道:“马周没死,阿柯没杀他,你道是为什么?”
林芑云倒抽一口冷气,呆了一呆,颤声道:“是李洛,李洛要借刀杀阿柯!”
那少女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林芑云,道:“你脑袋很快呀。要想保命的话,就得时时要如现在这么快,却……”却闭嘴不说了。
林芑云看着她,缓缓的道:“你是想说,保持现在这么清醒的头脑,却不表露出来吗?多谢提醒。”
那少女不置可否,哼哼冷笑两声,自言自语道:“……谁也别想逃命!”一推门出去了。
林芑云重躺回床上去,思绪如潮,这几天的事一起快速的在眼前闪动,李洛的一举一动渐渐浮现出来,只觉身体冰冷,一阵前所未有的愤怒与恐惧同时涌上心头。
不错,李洛要杀阿柯,这是早就计画好的!他早上匆匆赶来,说马周已被刺杀身亡,然而那时的阿柯,已经放了马周了。他说有家臣赶去增援,哪有人都死了,跑去增援,还能看见杀手的?根本就是埋伏在该处,准备杀阿柯的人!
道亦僧定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特地跑来提醒自己,而李洛早已派人将这四周牢牢看住,自然是害怕事情败露。可是,为什么又如此礼遇自己呢?
林芑云全身的血都似涌到头顶,眼前金花乱冒,一片混乱。她哆嗦着从头上拔下根簪子,用力在手上一戳,剧痛之下,立刻清醒过来,想道:“是啦,还有他故意趁阿柯不在的时候,送我东西,当然是要避开他引诱我。这身衣服,自然也是他选的……黎自应该不知道这件事,他那种性格的人,应当是不会做这种卑鄙勾当的……黎约……”
正在此时,门又“咯咯”响了两声,只听李洛在外道:“林姑娘,是否已睡下了?在下听闻姑娘身体不好,担心得很吶。”
林芑云飞速拿过外衣穿上,整整散乱的头发,咳嗽一声,方道:“李公子么?小女子尚未歇息,正有事要请教公子呢,请公子里面坐?”
李洛推门而入,见林芑云端坐在床上,眼圈红肿,忙低声道:“林姑娘是否在为乃兄担心?”反手带上门,拖了张椅子坐到林芑云床前。
林芑云娇弱无力的点点头,哽咽道:“正是。我兄长他……哎!”垂下头来。
李洛见她眼中泪水盈盈,艳若雨后桃花,心中顿软,宽慰道:“林姑娘放心,在下正是为此事而来。你先喝点茶吧。”转身过去端茶。
林芑云见他左手上包着厚厚的白布,脑中嗡的一响,心道:“他杀了阿柯了!”正要和身扑过去,忽听李洛道:“如今洛阳城内,到处都在捉拿阿柯兄弟,在下也暗中派人四处打探——来,小心烫着——关键是能先一步找到阿柯兄弟,才好安排他逃出这层层密网。林姑娘想必知道令兄的事吧,那也一定知道令兄平时都会去什么地方了?”
林芑云顿时放下心来,只是身体已然前倾,险些失去重心,忙一把抓住床栏,死命稳住,接过茶就口边喝,掩饰一下脸上的不自在,含糊道:“我……小女子也不是很清楚……哎,家兄做这种事,小女子虽然知道,却也无可奈何……都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