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靖仇先前在桥头见那汉子如此怕法,只道村民只是敬畏河神,没想到祭河神居然要用年轻女子,这不就是西门豹治邺的故事吗?他说:“秦大夫变卦了,那怎么办?”
妇人道:“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年年都这样,抽到谁就怪谁命生得不好,还能怨谁?秦大夫不愿,也由不得他。”
这个秦大夫,当初对小雪说怕得罪河神,不给小朔治脚伤,现在厄运轮到了自己头上,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想。陈靖仇虽然有点讨厌这人,但听他一个大男人哭得如此凄惨,妻子女儿也在嘤嘤哭泣,也有点不忍听下去。师父虽然说过,艺成之前不要惹事,但师父还说过,路见不平,要拔刀相助。给小朔治好了脚,明天一定要去看看那河神是什么货色。
他在村里走了一圈,却没见小朔的影子,再回到那回春堂前,围观的人已散了,门也已经紧闭,想必秦大夫觉得再哭下去亦是无济于事。陈靖仇只得回到客栈,贺老板倒还在柜台后打着算盘,见陈靖仇进来,打了声招呼:“公子,去逛了一圈啊?”
陈靖仇道:“是啊。”他正要上楼,转念又问道,“贺老板,月河村的河神是怎么一回事啊?”
贺老板停下了算盘,看了看陈靖仇,半晌才道:“你是看到秦大夫一家在哭吧?唉,作孽啊,秦大夫虽然刻薄了一点,可要他把女儿献给河神,终究过分了点。”
陈靖仇见贺老板唠叨些没紧要的事,打断了他的话道:“这河神一直都要村里献女孩子吗?”
贺老板说:“是啊。古老相传,有一年月河突泛大水,眼看村子里就要被淹没了,一个人都逃不掉,突然河面上出现了一个金甲巨神,自称是新来上任的月河河神,将河水挡住,救了全村一命。村民感念河神救命,便在河洞修了座河神庙。谁知河神显灵,说除三牲之外,还要每年献一个女孩子,不然河水还会泛滥。往年还能去买个童女来献祭,可谁家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心头肉,总也有买不到的时候,村民就说好,万一买不到,就在村子里有女孩的人家抽签,抽到谁就是谁。秦大夫也是刻薄了点,往年他还幸灾乐祸,今年偏生抽到了他家。”
陈靖仇听得呆呆的,道:“河神要女孩子做什么?”
“是人祭吧。不是说,上古也有人祭嘛。”
贺老板说完,又埋头去打算盘去了。陈靖仇还想再问问,从门外突然冲进了一个拄着拐杖的孩子,一进门便哭道:“贺老板!贺老板!”贺老板抬头一看,道:“小朔啊?你姐姐呢?”
他就是小朔?陈靖仇看了看,只见小孩脸上已满是眼泪鼻涕,扑到贺老板跟前,忽地跪下道:“贺老板,你救救我姐姐吧!”
贺老板吃了一惊,连忙从柜台后转出来,扶起了小朔道:“小朔,怎么了?你姐姐出什么事了?”
小朔说:“姐姐她……”又看了看陈靖仇,却闭上了嘴,想必不想在生人面前说。陈靖仇有点没趣,只得转身上楼。在楼道里,他却竖起耳朵听着小朔和贺老板的对话。只是小朔说得很轻,他也听不清什么,只听得“姐姐”云云。
小雪到底出什么事了?陈靖仇眼前仿佛又闪过小雪那一头银白长发,以及她总是隐隐带着愁容的面孔。突然小朔又哭了起来,贺老板在说:“小朔啊,你也太不懂事了,不该向姐姐说这些话。她这些年在我这儿干活,还不是为了攒钱给你治脚。”陈靖仇这才释然,心想:小朔不懂事,准是怪姐姐没能给自己治好脚,害得小雪伤心了。
又等了一会儿,他听得小朔抽泣着一拐一拐出门,忙下了楼从后门出去。暮色中,见小朔正慢慢地在前面走,忙走过去,轻声叫道:“小朔!”
小朔扭头,见是方才和贺老板说话的客人,警惕地道:“你是谁?”
陈靖仇道:“我姓陈,叫陈靖仇,你叫我陈哥哥好了。”
小朔摇了摇头:“我不叫,我有姐姐。”
陈靖仇笑了起来,走到他跟前,蹲了下来说道:“陈哥哥可是有法术的,会算。你有个姐姐叫小雪,长着一头白头发,是吧?”
小朔仍是警惕地看着他,道:“你骗我,姐姐在贺老板店里做事,你住贺老板的店,当然认得她。”
陈靖仇道:“我还知道,那一年小朔在河里玩,被河神弄伤了脚,姐姐去请秦大夫医治,秦大夫不肯医,小朔现在就怪姐姐没治好脚,是不是?”
小朔睁大了眼,突然张大了嘴,哭道:“都是小朔不好!”
陈靖仇见小朔又哭了起来,忙道:“小朔挺好,小朔挺好,姐姐不会怪小朔的。陈哥哥也知道小朔是个好孩子,所以来给小朔治脚了。”
一听陈靖仇要给他治脚,小朔顿时止住了哭声,看着陈靖仇道:“陈哥哥,你也是大夫?”他先前死活不肯叫陈靖仇哥哥,现在倒是张嘴就来。陈靖仇忍住笑,说:“陈哥哥是法师啊,肯定能治好的。来,你坐下来。”
陈靖仇扶着小朔坐在一块石头上,挽起了小朔的裤腿,伸手捻了个斗姆诀,嘴里喃喃念诵咒语。小朔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突然问道:“陈哥哥,你真能治好小朔的脚?”
陈靖仇被他一打岔,咒语顿时念不下去了。他拍了拍小朔的头道:“应该行。”
“应该?”
小朔仍是将信将疑地看着陈靖仇。秦大夫虽然刻薄,但留着三绺长须,一看就是个医道高明的大夫。可陈靖仇比自己姐姐大不了多少,实在不像有大本事的人。陈靖仇道:“你别打岔,不然陈哥哥的法术就用不出来了。”
他扶了扶小朔的脚,却见小朔的脚踝鼓出一块来,定是当初受伤后没能及时接骨,结果长得错了位。这时他自己都有点怀疑这个疗伤咒到底能不能治好小朔的脚了,不过死马当活马医,试试总没害处。他右手捻了诀,左手在小朔脚上画了个圈,潜运真力,念诵咒语,待“急急如律令”几句话一出口,他就先道:“有什么感觉吗?”
小朔道:“有点热乎乎的。”
陈靖仇松了口气道:“那就是有效了,站起来走走。”
小朔还是半信半疑,陈靖仇扶他起来,说:“胆子大一点,走几步试试。”
小朔平时离了拐杖,半步都动不了,此时只觉得脚上有点热热的,似乎比平时要好许多。他试着向前走去,那只伤了的脚踏出一步,踩在了地上,他又惊又喜,叫道:“陈哥哥……”话还没说完,身子一歪,“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没用?陈靖仇也是一怔,连忙扶起了小朔,摸摸他的脚踝。小朔的脚踝仍然鼓起一块,看样子没有什么起色,他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刚才还有用的。”
如果不捻斗姆诀,刚才伤口也好不了,但捻了诀再施咒,伤口却一下长好了。陈靖仇明明记得给小朔施咒时自己把一个斗姆诀捻得标标准准,毫无错讹,可对小朔确实丝毫没用。小朔也是大失所望,心想:这个人也是吹牛的。想起自己对姐姐还乱喊乱叫,更加伤心,一撇嘴又哭了起来。陈靖仇还要扶他,小朔却摸着了拐杖撑起来,说:“不要你管。”那句“陈哥哥”自是再也不叫了。
陈靖仇讨了个没趣,心道:我也是太自大了,结果吹牛吹爆了。他见小朔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忙追上去道:“小朔,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一说起家,小朔本已止住了哭声,此时又哭了起来。陈靖仇手忙脚乱,从怀里摸出一块汗巾要给小朔擦脸,小朔却打开了陈靖仇的手,说:“姐姐也没有了,我的脚也治不好了,呜呜呜。”
陈靖仇一愣,问道:“姐姐怎么没有了?”
小朔却不回答,只是“呜呜”地哭着向村里走去。看着他的背影,陈靖仇大感懊恼,心想:应该是我功力不成。可是这个疗伤咒不算太高深,我的功力好像足够了,为什么老是没效果?
他想来想去亦想不通其中关窍,见天色已晚,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去。他先前是从后门出去的,这回却是从前门回去,贺老板还在柜台后盘账,闻声见陈靖仇进来,不由一怔,心想:这陈公子怎么神出鬼没的?招呼了一声道:“陈公子,你又出门了啊。”
陈靖仇道:“是啊,贺老板还没歇息?”
贺老板道:“盘完这笔账就歇了。陈公子,天不早了,回房歇息吧。要热水的话,等一会儿叫小六给你送来。”
陈靖仇道:“小雪不在吗?”小六是在楼下做事,楼上客房全是小雪在打理,他不知贺老板怎么又叫小六来送水了。
贺老板叹了口气道:“小雪来不成了。唉,这么好一个姑娘,真是可惜。”
陈靖仇原本只是顺口一问,听贺老板话里有话,他停住了脚步,道:“小雪姑娘怎么了?”
贺老板这才省得自己失言,忙道:“没什么,陈公子,你休息吧,我还有这笔账算不清呢。”
陈靖仇见贺老板不肯说,他也不好再追问,只得上楼了。回到房里,点着了油灯,又翻了翻《鬼谷秘录》,却仍是看不出什么门道来。他也觉得有点累,便和衣睡倒。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隐隐约约有锣鼓之声远远传来。陈靖仇在梦中听得,仿佛身在战场之上,对面是一个身着斗篷的少年。少年手里握着一柄大剑,虚空一劈,狂风大起,自己连站都站不稳,正在惊慌,一声锣突然响起,“咣”的一声,虽然离得远,但夜晚寂静,听得越发清晰。他一下被惊醒,支起身来一看,却是窗户没关,夜风正急急吹来。春日尚有寒意料峭,白天觉不出,到了晚上却感到凉意。他忙走到窗边要去关窗,突然楼下传来了一阵细细的哭声。
是妖物?陈靖仇吓了一身冷汗。他探头向下看去,却见门旁的大缸边,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成一团,不住抽泣,边上还有一根拐杖。
是小朔?
陈靖仇心头一凛,手在窗框上一按,身子已如一片羽毛般轻飘飘跳下,落地时只有极轻一声。小朔正缩在大缸边抽泣,做梦都没想到有个人影突然轻飘飘落到跟前,吓得张嘴要叫,陈靖仇忙道:“小朔,是我,陈哥哥。”
“是你,吹牛法师。”
陈靖仇不由苦笑。自己在小朔眼里,也就是这么个形象吧。他道:“小朔,你怎么不回家?天这么晚了,姐姐要急坏了。”
小朔听得他提起姐姐,更是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边哭边道:“姐姐……姐姐她不回来了。”
陈靖仇皱了皱眉,柔声道:“小朔是好孩子,姐姐不会怪你的,快回去吧,她准在家里等你。”
小朔更伤心了,哭道:“姐姐她替秦家去了,她要被河神吃掉了,不回来了。”
陈靖仇吓了一跳,急道:“什么?小朔,你慢慢说,姐姐做今年的祭品了?”
小朔点了点头:“我骂了姐姐,姐姐很伤心,就去跟秦大夫说,她愿意代秦大夫家去做祭品,要秦大夫治我的脚。呜呜呜,你要是能治好我的脚,姐姐就不用去了,都怪你!”
虽然小朔在骂自己,但陈靖仇却丝毫没有在意,心底只是结成了一片冰。怪不得贺老板欲言又止,小朔又如此伤心,小雪居然把自己当成了给河神的祭品。他也不多说,将身一纵,人已如壁虎一般直冲上楼,进了自己房里,将包裹和长剑一抓,又翻身跃出窗子。贺家老店虽然也不是有多高,但二楼总是足有两人来高,陈靖仇上上下下,简直如同闲庭信步,小朔亦吓了一大跳,心想:这个吹牛法师不会治病,可是本事还真大!
陈靖仇抓了长剑包裹出来,刚跳到小朔跟前,却见小朔一下跪在他面前。陈靖仇忙扶起他道:“小朔,快告诉我,他们在哪里献祭?”
小朔还要磕头,被陈靖仇挡住了,带着哭腔道:“他们在河洞的河神庙里。陈哥哥,你本事这么大,一定能救我姐姐回来的!”
陈靖仇点了点头,正想说“一定”,便想到方才给小朔治病吹爆了牛,便把这话咽了回去,只是道:“我会的。河洞在哪里?”
小朔指了指客栈后的一片树林道:“穿过这里,有条小路,看到一个洞,里面就是河神庙。陈哥哥,你一定要带姐姐回来,我给你……给你捉知了!”
陈靖仇也顾不得笑他,快步向树林冲去。刚跑出两步,又回头道:“小朔,你回家等着,天一亮我就带你姐姐回家。”
第三章
这片树林长得很密,只是没人打理,树枝全都横七竖八,那条小路更是模糊不清,只怕一年只有在河神祭时才会有人来。陈靖仇心急如焚,脚下生风,生怕来得晚了,小雪已经被那河神吞了。一进洞,更是黑糊糊地看不清,好在锣鼓声仍是不绝于耳,他得以循声而去。这洞是个泥洞,洞里湿漉漉的,脚下的软泥踩上去就发出低沉的声音,黑暗中陈靖仇也不知在泥壁上擦了几回,只盼着能早一刻赶到。
转了十七八个弯,前面突然出现了一片亮光。虽然只是些火把光,但在黑暗中待得久了,陈靖仇眼睛都觉得有点疼。那正是在祭祀的村民,一个身穿花衣的老妇立在当中,手里捧着面小鼓,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哼哼唧唧”地不知唱些什么,定然是个巫婆了,别的村民围成一圈,当中有个石供桌,上面放着些猪头之类的三牲供物,供桌下正是被五花大绑着的小雪,双眼紧闭,也不知是死是活。听得身后有声音,那巫婆虽在又唱又跳,耳朵却极是灵便,突然尖叫道:“河神来了!”
往年总要敲锣打鼓一阵,把祭品投下去,洞中水就会涨起来,村民便知河神出来了,于是齐齐出去。等到一走出这泥洞,河水便将洞淹没,如此便可保一年平安。只是今天河神居然提前出来了,村民们全都吓得魂不附体。这河神每年都要吃一个童女,万一今年看到有这么多人,胃口大开又该如何是好?他们扭头看去,只见黑暗中一个浑身沾满了泥痕的人正冲来,几个胆小的村民当即乱作一团。陈靖仇见势不好,这样下去,不等那河神现身,村民一片混乱,只怕地上的小雪会被当场踩死,忙大叫道:“我不是河神!”
他的声音在洞里回荡,混成一片,不注意听的人只道是河神在怒吼,越发慌乱了。还是领头的村长耳朵甚尖,听到了陈靖仇的话,又见来者实在不像传说中的那个金甲河神,叫道:“大家镇定些,这不是河神!”
听得不是河神,村民才纷纷镇定下来。有个胆大的村民将火把照了照,见来者虽然遍身沾满了泥巴,但还是个少年,不由恼羞成怒,喝道:“你是什么人?怎么敢到这里来?”
陈靖仇一眼看见小雪还在,这才松了口气。只是他跑得太急,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几口粗气这才道:“你们……你们快把小雪放了。”
村长见这个突如其来的少年开口就要把小雪放了,很是不悦,说道:“你又是什么人?若是不给河上献祭,河神发怒,你担得起吗?”
陈靖仇道:“可是,你们这个河神,其实是个妖怪!”
他这话一出口,几个胆小的村民立时脸色煞白,心里寻思:河神大人,是这少年对河神无礼,可不要怪我们村里人啊。村长的胆子虽然没那么小,却也浑身一凛,上前一步道:“公子,不得对河神大人无礼。河神每年保佑我们月河村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对我们村子恩大如天。”
陈靖仇道:“这世上,哪有要人献祭活人的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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