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执念……解脱……”海因斯喃喃地说。
“那个东西我已经替你找回来了,我们的交易可以继续了。”
“我想是的。”在今晚,老人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请把那块古玉给我看一下吧,我还欠你一幅画。”
白起点点头,从西装内里口袋里拿出了那块蓬莱之舟的碎片,放在他的手心里,同时递上一支纤细的画笔。
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握住那支画笔,仿佛回到了童年,从柳先生手中第一次接过它的那一天。
“我去给你们倒杯茶。”
海棠对白起悄悄地说,转身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
她等了很久才把茶端上去,因为她能从那两个人的表情上看得出来,他们要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像是某种神圣的仪式。
可当她推开阁楼房门的时候,白起已经不见了。她的曾祖父海因斯,独自躺在那张曾祖母睡了一辈子的小床上,怀中紧紧抱着那幅《跳舞的艾琳》。
老人永远地睡去了,他睡得甜美安详,就像那幅画中艾琳明媚的眼睛。
尾声
两周之后,上海郊外的公墓。
昨夜刚刚下过雨,整座墓园被雨水洗刷了一夜,在清晨的阳光中透着泥土的芬芳。
今天这里格外安静美丽,就像是郊外一处适合家人野餐的空地。
海棠捧着一大束苹果花,放在刚刚立好的墓碑前,那块墓碑的正反面分别用中德文刻着一段话:海因斯夫妇长眠于此,即使是时间和大海也没有阻止他们相爱。
“原来在这啊!”
海棠一惊,回头就看到一个异常魁梧的男人站在自己身后,大口大口地嚼着口香糖。他穿着灰色风衣,左耳缺了一半,留下一个骇人的伤疤。
“别害怕,我也是来献花的。”风衣男从背后拿出同样一大捧苹果花,放在墓碑前。
“您和他们认识?”海棠诧异地问。在她的印象中,无论是曾祖母还是曾祖父都不会结识这样的人。
“我是替别人来的。”
风衣男说着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把嘴里的口香糖吐在上面,包裹好之后又很恶心地塞进口袋里。然后对着墓碑深深鞠了三个躬,冲海棠龇牙一笑,转身走向墓地之外,边走边嘀咕:“这个人情总算是还清了!”
话音未落,口袋里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刺耳的滴滴声响彻整个墓地。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又丢了回去,边走边掏出一盒口香糖,倒了一小把扔进嘴里嚼着。
“唉!这回又要欠个更大的人情了!”
与此同时,一千多公里外的北京,烟雨胡同十八号蓬莱间诊所。
白起独自坐在书桌后,依然冷酷得像一座冰雕,目不转睛地端详着面前的一幅画。
那是一幅骇人心魄的画,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人看到之后不禁胆寒。巨大的船体崩塌在地面之上,天空中火雨密布仿佛末日,烈焰所到处一切都被烧为灰烬。
蓬莱之舟的坠落。
时隔千年,他终于看到了这个场景。白起默默地坐了很久,拿起打火机把那幅画点燃了。画布开始剧烈地燃烧,油彩冒出浓烟,让那个场面看起来更加真实。
“可惜了一幅好画。”
他走到窗前,推开紧闭已久的窗子,让秋风吹散烟雾。
“谢谢。”白起望着南方,淡淡地说。
此时,这个秋天第一片银杏落叶飘进了屋子里,它来得比往年早了许多,金黄色的落叶,被吸干了所有水分。
这似乎意味着,一个残酷的季节很快就要到来了。
第五个故事 锁心劫
壹
整整下了一天的大雨刚刚停止,被冲刷掉的落叶堵塞住了下水管道,半尺深的积水浑浊不堪,雾气弥漫封 锁了整条烟雨胡同。路灯幽黄,映衬得这些水汽仿若滚滚黄沙,在空中游荡不止,压抑困顿,无法挣脱。
烟雨胡同十八号,蓬莱间诊所。
三层高的意大利式小洋楼前停着一辆经过精心改装的厢式货车,它换装了只有载重卡车才会使用的双轴底 盘,车身不仅加装了防弹玻璃,就连厢身也换成了加厚的特种钢板,甚至能直接防御小口径火炮的攻击。黑色 涂装的车厢正中有个很显眼的标志——一块暗灰色的石头,像是颗扭曲的心脏。
这种厢式货车在国外经常被用作突击队的指挥中心,人们都称它为“黑色死神”,因为它的出现往往意味 着一场流血的杀戮即将降临。
尤其是在今天这样糟糕的天气里,这台“黑色死神”就像一台灵车一样让人感到不安。
此时的第一诊室,白起坐在自己舒适的转椅里,悠然地点燃一支桃源乡。
月光透过稀薄的乌云射进窗子照在他的脸上,玻璃上映出的轮廓完美得无可挑剔。
三件套西装,领带,从来都是那样的整洁合体,如果忽略那双冰冷的眸子,这个年轻人甚至比任何一位住 在英国牛津郡乡间别墅里的私人医生还要绅士儒雅。
他永远都是那么冷静,如一座万古不化的冰川,即便此时此刻对面有八支冲锋枪同时瞄准着自己。
八支冲锋枪的主人全都身着黑色战术服,黑色头套仅仅露出了鼻孔和双眼,甚至没有留出嘴巴的位置,或 者说,他们根本不需要语言。沉默的军队才是最可怕的敌人,他们不会悲伤、不会亢奋,甚至不会欢笑,他们 只会无声无息地让你的心脏停止跳动,把你的家人从甜美的睡梦中夺走。
可即便如此,白起还是悠然地吸着烟,这些枪口反射的夺命寒光对他来说就像是午后的暖阳一般怡人,如 果此时再有一份报纸放在他手边,他恐怕早就做起填字游戏了。
“果然是个狠角色。”枪手们背后的男人打破了屋中的寂静,他的声音尖锐刺耳,像是刀锋在玻璃上划 过。
一瞬间,枪手们仿佛收到了指令,自动让开了一条通路,但依然保持着战斗队形,从各个方位瞄准着白 起,保证他始终都在射击范围之内。
走进白起视线的男人手中没有武器,但他身上的气息却比那些枪手让人更加不安。披肩的长发遮盖了他的大半张脸,能被看到的部分也让人不甚愉悦。他狭长的眼角向上吊着,像是头皮绷得过度似的,嘴角的狞笑让人想起万圣节时那些可怖的小丑面具。他的身形比起枪手们要消瘦许多,皮肤白得毫无血色,仿佛蒙着一层淡淡的蜡,就像是一张用人皮做成的恐怖皮影。
从他踏进这间房间的那一刻开始,屋中的一切都被笼罩上了一层浓浓的杀气,那双狭长的、闪烁着凶光的眼睛,只有在饥饿的捕食者身上才会看到。
“让我猜猜……”皮影男毫不见外地走到桌前的沙发上坐下,用一种欣赏猎物的眼神看着白起,“如果你真有传闻中的一半强大,就不需要我自我介绍了吧?”
“不需要。”白起淡淡吐了一口烟,“你的这些‘哑巴’手下已经告诉了我一切。”
“介意说来听听么?”皮影男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们是不属于任何一个政府的私人武装,所用的都是英格拉姆M10冲锋枪,火力强大,却也比塔利班人手一把的AK47昂贵很多,所以排除了你们是恐怖分子的可能。从他们的站姿来看,其中三个曾经在俄罗斯阿尔法部队服役,三个曾经身在美国三角洲部队,另外两个中一个是以色列的前摩萨德特工,另一个刚刚跟你打过暗语的则从未在任何部队中服役过。”白起熄灭了烟蒂上最后的火光,“他是日本伊贺流忍者。”
最后的黑衣人身体微微一震,他其实一直站在白起的视线盲区中,却没有想到对方还是拆穿了自己的身份,这简直匪夷所思。
“不中用的东西,这次回去好好求我饶你一命吧!”皮影男的笑容更加狰狞了,对手越强大他的兴趣也就越大,“白医生,他跟我说的是什么?”
“他告诉你,楼上的房间里都没有人,整栋房子里只有我们几个。”
今晚林夏还在学校,阿离出门去听演唱会被困在大雨里,诊所里只剩下白起一个人。
“伊贺流忍者的暗语从不外传,你怎么会懂?”
“以前杀得足够多,自然会懂。”白起冷冷地说,“我想这支雇佣兵军队的宗旨就是不留下任何活口吧,包括你们自己人。上个月有个熟人拜托过我,说是有一群穷凶极恶的雇佣兵偷越了国境线,很有可能到了北京,我想他说的就是你们吧?”
“是那个穿风衣的大个子么?你最好劝他不要再追查下去了,否则他身上少的零件就不止一只耳朵了。”皮影男细长鲜红的舌头在唇间贪婪地舔过,仿佛在舔舐着鲜血,“说到这,你对我怎么看?”
“你和他们不同,你是个妖物。”白起一语道破。
妖物其实和人一样,既有沈醉和紫弦那样的痴情种子,也会有皮影男这种邪恶透骨的渣滓。
“衰!”皮影男仿佛受了很大的打击,焦躁地摩擦着手掌,“我已经尽全力隐藏自己的妖气,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察觉到的么?”
“我根本不需要去感知你的妖气……”白起又点燃了一支烟,平静地说,“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类长出一张如此让我作呕的脸。”
屋子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八支瞄准白起的冲锋枪扳机紧扣,准备随时把这个冒犯他们首领的人乱枪打穿。
皮影男眼中的凶光忽然一缩,像发怒前的豹子,能看得出他是非常努力才把那个邪恶的笑容继续维持下去的。
“如果不是我的主人需要你,我现在就能杀了你。”他的笑容已经扭曲了,白起甚至能听到他口中牙齿摩擦发出的沙沙声。能把这样一头野兽拴进狗链里,那个所谓的“主人”恐怕比他还要强大得多。
“我随时欢迎你来尝试。”白起的面容一如既往的冷峻,“现在说说,你的主人需要我做什么?”
“你果然像传说中一样,是个无利不起早的黑心医生!”皮影男绷紧的身体忽然放松下来,尖厉的笑声在房间里回荡,“那就回到正题吧。我的主人需要你做一次出诊服务,报酬绝对高于你的想象。”
“只要他能付出他最珍贵的东西,我不介意为任何人治疗。”
贰
浓厚的夜色中,冲锋车驶下了G2高速,拐进漆黑的楼宇丛林之中。
白起静静坐在车厢里,透过黑衣人肩头的那一点空隙,默默观察着挡风玻璃外的世界。
这里远离北京市区,五年前还是一片葱绿的麦田,现在已经成为一座崭新的卫星城,高楼林立,但是入住率很低,大部分写字楼从建成的时候开始一直空到现在。因为缺少了人气和灯光,这个并不太大的开发区显得死气沉沉,漆黑的楼宇像是一堵堵森严高耸的围墙,把城市的生气隔绝在外。
皮影男一路上都坐在白起对面,也不说话,只是阴晴不定地笑着,那个变态杀人狂一样的笑容已经足够让普通人吓尿裤子了。
冲锋车左转右转,直接开进了一座大厦的地下车库,在电梯入口处停下。所有人都留下了,只有皮影男和白起两个人登上了电梯。
“他们不够资格。”皮影男向白起解释,语气轻蔑得如同在说一群猪猡。
白起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只是冷冷看着电梯的楼层按钮,淡蓝色的电梯灯映着他的双目愈发幽深不可捉摸。
皮影男嘲弄地尖笑了两声,按下顶楼二十七层的按钮。
这是一部高速电梯,理论上从地下三层升到顶楼只需要十秒,但为了乘客的舒适,起步和停止阶段都会有一定的缓冲。在距离二十七层还有三层楼时,速度就已经放慢了许多。隔着电梯的门,白起已经听到了阵阵的音乐声。
电梯门在交响乐声中打开,一座白色的防疫隔离棚和电梯门紧紧驳接着,连地面上都铺好了医用塑料,整个空间像口雪白色的棺木一样令人不适。两个裹在白色隔离服里的男人在这里等待着他们,隔着防毒面具的呼吸声顿挫粗涩。他们手里各拿着一件隔离服,想要让白起和皮影男穿上。这是他们主人的习惯,任何来访者都不能把细菌和病毒带入自己呼吸的空间。
“不用了,做个全面的灭菌处理就好,总不能让主人看不到白起医生精彩的面部表情吧?”皮影男为了压过音乐声大声地喊着,对白起阴阴一笑,“接下来是我最喜欢的部分。”
他的话音未落,头顶的喷淋器中传出阵阵蜂鸣,喷雾紧跟着涌出,洒在白起和他的皮肤上,有种灼烧的痛觉。
“请吧,白起医生。”完成灭菌的皮影男掀起白色帘门,为白起让开了道路。
帘门后的房间有三个诊所会客室那么大,以黑色大理石为主题的装饰,摆放在四周的古罗马雕塑,让整间屋子显得气氛森严,和那首雄壮骄横的交响曲交相辉映。
而那位主人此时坐在落地窗前的皮椅上,背对着他们,投入地听着音乐。
皮影男垂首立在白起身后,屋子里除了他们三个,只剩下药品手推车边的一个美艳女护士,身穿粉色的超短裙护士制服,紫红色的大波浪长发披在肩头,正一边用注射器抽取着一支试管中的青绿色液体,一边对白起抛着风骚入骨的媚眼。她血红的眸子散发出妖气,对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男人都有致命的吸引力,宛如丛林中最艳丽的浆果,甚至让人忽视了它其中的剧毒。
但白起当然不属于那绝大多数男人,风骚的女护士在这个不解风情的男人身上碰了钉子,没趣地撇了撇嘴,举着针筒走到主人身前,像只乖巧的小猫似的坐在他的腿上,轻轻将针筒扎进他脖颈间的血管中,把不知名的药物推进他的体内,而后在创口上轻轻一吻,印下一个紫红色的唇印,最后神气地从白起和皮影男身边走过,消失在隔离棚之后。
而那位主人依然专注地欣赏着交响曲,右手投入地打着节拍,仿佛眼前俯瞰到的整个世界都是他的交响乐团,而他就是控制这个世界的指挥家,一呼一吸、一强一弱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此时那首交响曲正到高潮,盛大的交响奏鸣,仿佛在电闪雷鸣之中,头戴飞翼银盔、身束红袍的战士骑上了白色天马,在夜空中肆意奔驰,盔甲闪烁的光辉化作了极光,炫耀着他们极盛的武力和野心。
白起默默看了看皮影男,那个嚣张的家伙正乖乖地等待着,温顺得好似一只羊羔。
音乐停下了,主人转过了皮椅,那张脸依然沉浸在刚才的音乐之中,带着满足的笑意。
“抱歉,让你久等了。”
谁都不会想到,一个国际雇佣兵集团的首领,一个能让妖物们俯首称臣的男人,竟然只是一个中等身材的普通男人。他就像你在任何一家金融公司所见到的中层管理者一样,穿着考究但并不算特别的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嗓音既不高也不低,神色平和,仿佛这一生从未和人发怒过。平心而论,这个男人甚至算得上是英俊的,但眉宇间却流动着一股阴气,让人不敢轻易对他做出判断。
“这是我最喜欢的曲子。”主人笑着起身,到酒柜前倒了两杯红酒,走到白起面前递给他一杯,“我想白医生也应该听过吧?”
“瓦格纳,《女武神的骑行》。”白起接过酒杯,却没有喝。
“没错,我是在一部电影里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的,那部片子好像叫《现代启示录》。镜头里用美军机枪扫射炮火轰炸,配上这首曲子简直棒极了!”说到这,主人突然注意到白起没有喝酒,好奇地问,“这酒不对白医生的胃口么?”
“你保存红酒的温度太低了,破坏了它的口感。”白起毫不避讳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