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切切碎碎的足音传来,獍狖香气沿了风的轨迹,优雅飘至。众人屏息聚目,目睹两只獍狖一前一后玩耍了跑来。漆漆夜色中辨不清谁是谁,像映照了镜子,它们有说不出的欢喜。见了这个场面,每个人俱是欣慰异常,唯有长生的脸,倏地僵在了风里。
它们什么也不知道,于是尽情歆享这刻的欢愉。一向警觉的獍狖竟会如此大意,骁马帮的人喜出望外。而长生察觉到他们欲飞的心,恨不能蓦地跳出来,将獍狖吓走。
但是他不敢,纵然内心极度想放走它们,他无法违逆千姿熠熠双眼下的决心。他怕当面的冲撞会让少爷首当其冲地受伤,只是,此刻他反复问自己,为什么紫颜竟没有说过一句不想接这生意的话。如果有那么一句,该有多好。
这世上,动情的总是先输。长生就这样痴痴地望着嬉耍中的獍狖与猸貉,明白自己决不会让任何人剥去它们的皮。即使是少爷,也不能。
他不禁流下泪来。
想到獍狖总是谨小慎微地藏匿在山石缝里,昼伏夜出,独来独往,此刻有了猸貉,竟能成为一对儿,无机心无烦恼地相处,这大概是前世的缘分。若不是人心险恶地将它们配在一处,它们终究会各自孤独地过一辈子。
只是梦有醒的一刻。它们互为异类,能有这短暂热闹的相聚,在它们平庸的人生里已是异数。很快,猸貉会打回原形,露出它贪吃肉食的本性,而獍狖在被捕后,将猛然意识到信赖的愚蠢,深深恨上一切试图靠近的他者。
当那时,美丽的聚首破碎成了假相,獍狖被猎手死死按在地上,无限卑微地哀号,猸貉的心里会不会哭?獍狖又会有多绝望?
它们是畜生。长生知道,他依稀《'文'》看见了《'人'》有所渴《'书'》望的自《'屋'》己,在某一日,于一个圈套里幸福地陷落。
他不敢再想下去,眼角的余光里,景范和阴阳慢慢在接近。那些好时光,到头了。
獍狖绝望的叫声传来,一下下撞击他的耳膜,长生捂住了心眼耳鼻,屈膝跪在地上。他低声干嚎,眼泪一点点从喉咙里咳出来,乌黑的眼前闪过一团团锦簇。仿佛被抓的是他自己,带刺的绳索死死勒住了脖子,从上到下的窒息,清晰地从每寸肌肤传来。他无法呼吸,眼前混乱地闪过无数人影,尖叫怒喝,他像猸貉一样出不了声。
直至有手轻轻搭在他肩上,紫颜的温柔话音如有浮力的水,托他出了汪洋。
“长生,我们回去罢。”
眼皮终能破开,望了紫颜的眼,长生一脸的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口。拖了少爷的手臂,他大哭:“我不要它死!少爷,你救救他。”
从昏沉中苏醒,长生差点忘记了前事,但一个激灵,回忆如恶梦缠身。他大叫一声坐起,见萤火端了安神汤递来。
“我不要喝药!”长生蛮横地推开。萤火安之若素,把汤药放在案上,转身就走。长生连忙叫住他:“少爷呢?”萤火道:“不晓得,我单熬药来着。”长生道:“谁开的药?”萤火简单地道:“先生。”长生跳下床榻往外走。
紫颜果然不知去向。明月高挂,夜已深了,长生微微地失望,对少爷,也对他自己。路过一间屋,骤然有浓郁熟悉的香气飘来,他立即停住了脚步。獍狖的呜鸣如婴孩的哭泣,揪得他心酸。他深吸一口气,蓦地有了个念头。
紫颜的屋门轻掩着,很容易推门而入。姽婳备好的香盛在红木藤面八方盒里,用格笼隔开,稍取一点就能颠倒众生。长生依稀知道那些香派何用处,摸索片刻,寻出几块青色的香,稍嗅了嗅便觉头昏目眩。他捏着香发颤,想了想,终拿了香闪出屋去。
颤颤地持香往骁马帮一众的房门走去,萤火的身影倏地贴了过来。
“拿来,我去。”
长生按住心口,好一阵平复了,懂他的意思,感激地递过香去,萤火如鬼影般瞬间消失在他眼中。长生愣愣地站了,慢慢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径自朝獍狖的牢房走去。
若非要放走它们,他根本无颜面对那些无辜的眼神。
竟没有一个看守,长生喜出望外地闯进去,见了笼子里的獍狖和猸貉,反而迟疑起来。两个小家伙惊惧地望了他,身子互相依偎,并没有因了陷阱而疏分。长生心下感佩,手在笼栓上粘住,想多看它们一眼,又隐隐地为后果担忧。
门外影子一晃,长生以为是萤火,忙站起身来相迎。不料花红软玉,进来一个香人儿,正是侧侧。她瞥了笼子一眼,笑道:“你想做什么,只管做就是。”长生心头一热,道:“我……怕被少爷骂。”侧侧道:“有我在!你以为骁马帮的人去哪儿了?”
长生知是她制住了守卫,不声不响跪下朝她磕头,侧侧连忙扶起他,轻声道:“伤天害理的事,就算被人拿刀逼着,也不能做。你放心,我不会眼睁睁看獍狖被活剥了皮去。”
长生尚未回答,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哦?看来连我也不能阻止你们了。”
紫颜如幽魅飘进了屋子,望了两人微笑。长生嗫嚅不语,侧侧一拍他的头,道:“见了他你就矮一截,怕什么,我们要放生,他也不能拦了。”
紫颜笑道:“是是,就依你。”
长生惊喜地抬头,侧侧走到笼前,扭头道:“外面安全了?”紫颜道:“我瞧见萤火鬼鬼祟祟的,想是不会有人醒着。”侧侧闻言,道:“那好,我放生了。”
“等等,送走它之前,我要取件物事。”紫颜喃喃地说道,“否则真是空入宝山。”
长生小声道:“不会要取它肚子上的皮吧?”
紫颜道:“若有那一块皮,我能做出世上最完美的面具。”
长生敢怒不敢言,不知该回什么话,侧侧捏捏他的手,笑道:“他连荤腥都不碰,你以为,他舍得剥皮?”
紫颜道:“呀,吓吓他不是蛮好玩的。”说话间打开笼子,将手抓住獍狖,在它尾后的香囊中几下一使劲,掏出六七粒蚕豆大的香仁。獍狖左躲右避,浑不知已在鬼门关走过一遭。
侧侧道:“那只死去的獍狖,是不是也能取香?”紫颜摇头道:“香消玉殒,獍狖一死,体内的香囊立即闭合,永远化在骨肉中。除非,把它一丝丝剁了……”侧侧嗔道:“又来吓人!”
紫颜朝她和长生一笑,取了绣囊贴身收好獍狖香,拍拍手,萤火的身影忽地从空地上长了出来,两肩挑起獍狖和猸貉直奔屋外。
漆黑夜色里,三人的影子映上空笼,如巨刀砍开了枷锁。长生默默地看着地上的影连成一线,心腾地紧张起来。
“少爷,该如何向千姿交代?”
紫颜的声音说不出的从容,悠然回道:“别忘了,我是易容师。明日千姿来之前,你们不许进我屋子。”
骁马帮的人谁也不敢正视公子千姿的眼。
朗朗白日下,每个人脸上青白闪烁,景范和阴阳也黑了脸不作声。千姿呵呵冷笑了数回,一个人径直到了紫颜房外,一脚蹬开门。屋内流过摄魂的香气,云端里一片繁华锦灿裹了紫颜。千姿想也没想,提剑直撩过去,冰凉的剑锋紧逼他的下颌。
“你放走了獍狖。”
千姿说完,惊异地看到紫颜身披的裘衣绒毛直竖,根根如针,戳得紫颜仿佛刺猬。放下剑凝视,香风细细中,裘衣如剪了彩云,撕了霞锦,堆了暖玉,切了金银,仙气缭绕盘旋,恍若天机云锦。
“獍狖皮制的祥云宝衣,传说天下仅有一件。”千姿眸中盛满浮香秀色,连他亦承认此衣的华贵珍奇世间少有。何况这身皮毛卷了一个妖狐般的人儿,素面朝天,更现出藏在骨子里的媚绝。
“是与不是都不重要,公子有货可以交给主顾才是关键。放走的獍狖,就任它去吧。”紫颜洒脱地掀下祥云宝衣,捧在手里交给千姿。
温润柔滑的皮毛在千姿掌中划过,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心里却无丝毫喜悦。他未必真想见到最后这一袭华衣,若能目睹紫颜的窘迫无力,或许会有更多快意。只是,他忽然从紫颜处变不惊的眼角后,扫到一点微弱的疲倦。细小如眨眼时的轻颦,然而仍被千姿敏感地捕捉,为了那么一点的力不从心,千姿觉得,如今的结局已经够了。
千姿冷静地恢复了常态,道:“有这张毛皮,先生何必给猸貉易容,何必跟本公子捕獍狖?直接献出来不就大功告成?”心下在想那故事之无趣,尚好,他会给人意外。
“我想试炼一下易容的手艺,何况……”紫颜顿了顿,“这张毛皮,你买不起。”
千姿被他一堵,憋得没了言语。这世上,他不信有无价之宝,一切皆是交易买卖。他很想说句话回应紫颜给的难堪,只是目光撞上祥云宝衣,不知怎地折了精神,萧索地冷笑了一声。
笑凝在脸上。千姿忽然想起来,他鲜少有快活的笑容,那些顽皮的、狡黠的、促狭的、天真的笑意,他不记得几时再有笑过。其实被剥了皮制成华衣的,何尝不是他自己?僵成了绝美的皮囊,再想不起活着时有怎样的快乐。
他匆忙地撇过脸,要收拾这一刻的悲欢。紫颜早已背过身去,好像什么也没有见着,躺在云母床上悠悠地说道:“昨夜睡得太少,公子容我再歇息片刻。”
千姿低下头,默默地抱了祥云宝衣走出屋子。等他走了之后很久,景范从窗下现身,眼中充满了涩意。长生走来寻紫颜,见状说道:“二帮主有事?”景范想了想,默然点头,长生遂领他进屋。
紫颜闭目假寐,听到动静,睁开眼来。景范直截了当地道:“如果我没猜错,先生是以其他皮毛易容成獍狖皮吧?虽然我和太师反复瞧了很久,未看出任何破绽,但獍狖皮有异香,若是先生行囊里就有,恐怕早被太师察觉了。”
长生听得心惊肉跳,不敢有丝毫反应。紫颜闻言轻笑,悠闲地坐直身,摸了一把鸦青纸扇轻轻摇着,道:“呀,我不要背这罪名,明明是货真价实的獍狖皮制成的宝衣,莫非二帮主连我也信不过?这般珍贵之物,岂能轻易示人?它一直被九道香气所遮,更放在密封的鎏金铜箱里,压在我行李的最底层。”
景范将信将疑,苦笑道:“是真皮就好,万一用假的骗过了我们,将来到了识货的眼睛面前,骁马帮就是死罪了!”说出“死罪”两字,他自知失言,镇定地微笑掩饰不安。
紫颜道:“放心,砸你们的招牌就是砸我的招牌,这是多年前一位朋友相赠,他来头很大,绝无花假。”
景范应了,聊了几句终转过话题,道:“先生易容,规矩太少,稍有身家的,付些金银就换了满意的容貌,其实在下看来,先生的生意原本可做得更大。”
长生猛然抬头。骁马帮不仅是雄霸一方的江湖帮派,更是赫赫有名的商旅门户,瞧千姿的慵懒气度,操持帮中上下的定是景范无疑。骁马帮能在北方屹立多年威名不坠,景范的才能想是了得。
紫颜簇着笑,漫不经心地玩弄手上的一枚墨玉扳指,道:“你是说,我该收得多些?”
景范点头:“先生的易容术再厉害,仅是一双手,而人之欲望无穷,若是谁家的生意都接,岂非疲于奔命?我替先生谋算,平民百姓的买卖大可不必做。其次,少于千金的亦不必应承。先生是个雅人,为俗人劳苦,不如多为自己打算。”
他神情诚恳,说得长生不觉动心。初听他话时,长生心里暗笑这堂堂帮主锱铢必较,透出一股子小家子气,真是落了下乘。慢慢地,将他所言听进心里去,想到紫颜果真来者不拒地为人易容,到底为少爷不甘。毕竟对紫颜而言,多几件赏玩的骨董珍奇、多几千几万的金银,不如多睡几个好觉、少些烦心事更养颜。
紫颜斜过眼,声音轻飘飘地荡进景范耳中。
“如是帮主为我谋划,又该如何打算?”
“一年只需接得一桩好生意,就可收手优哉游哉。”景范爽朗笑道,“骁马帮四季各收货一次,出货一次。一年中倒有大半时日,各自纵情任性,游山玩水,称得上是当今最逍遥的帮派。”
紫颜微笑:“如此逍遥,竟跻身一流大帮地位,个中奥妙值得玩味。”
景范眼中射出炽热光芒,紧接着说道:“如先生肯入我帮,在下情愿让贤,请先生坐这二帮主之位。”紫颜哑然失笑,用扇子掩口垂眉,把印到嘴边的笑意压了回去,淡淡地说道:“对骁马帮来说我百无一用。在景帮主眼里,我只是对公子千姿有些用处罢了。”
景范眼中一灰,脸上的血慢慢聚起,哑了嗓子道:“我没先生看得透彻,不能在紧要关头帮上公子。以先生的睿智,留在公子身边,说不定能救他一命。”
不知怎地,长生听到这里心里一酸,想到自己,纵有一腔心思想报少爷的恩情,却没有相应的本事能够保护少爷。景范文武双全,尚嫌无法护得千姿周全,千方百计为对方寻找支柱倚仗,两相比较起来,长生顿觉自己想得天真。易容,不仅要学紫颜的手艺,更要把自己的一颗心修炼成精,才可在将来不负少爷所望。
紫颜叹道:“有你这心意,千姿也算无憾。我答应你,将来若他有难,纵然千山万水,我一定赶来襄助。至于入帮……”他瞥了一眼长生,澹然说道:“我是个闲散的人。”
景范知道无法说动他,黯然道:“今趟一别,不知何日再见,紫先生请多保重。”朝紫颜深深一拜,叹息去了。
长生关上房门,拍了胸口,惊魂未定地说道:“险些就被他看破。不过我也好奇,少爷究竟拿了什么给千姿?”
紫颜横过眼波,道:“那是玄狐裘衣染色改制的,长短正合獍狖皮。”
“当年制衣时,也是……活剥的?”长生艰难地吐出那两字。
紫颜凝视他紧皱的眉,缓缓答道:“想来是吧。它早成裘衣,再不知什么是痛,只是它若在天有灵,当为救了獍狖而安慰。”
紫颜一行人走时,骁马帮悉数赶来相送,千姿却不见踪影,景范护送众人骑马下山,依依惜别。
紫颜一众回到马车上,长生心有所牵地举着帘子遥望。远处依稀有毛茸茸的身影闪动,刚想定睛细看,倏地不见。长生想到獍狖和猸貉,怅然拉回目光,小声问紫颜:“少爷,猸貉有一日露馅了怎么办?”
紫颜道:“獍狖狡猾但不凶残,不会拿猸貉如何。至于它们将来会否好好相处,并非我们能掌控。”
长生无奈地耸耸肩,唯有顺其自然罢了,心下又闪过一念,道:“少爷,你那些名贵的皮草裘衣,是不是也有假的?”
紫颜掩口失笑:“哎呀,叫你给看出来了。”
长生目瞪口呆:“真是假的?那……就不值那么些银两。还有上回在皓月谷,和兴隆祥交换的胭脂雪袍子,莫非也是……”
紫颜神秘地一笑:“不可说,不可说。你想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世人想穿的,只是它的名字而已。”
说完,他陷进了身上的碧缥纻布凉衫里,像一只小兽甜甜地闭目睡去。
清秋泪
“长生不见了。”萤火冲进紫颜的居处,拧眉说了这句话。
那时紫颜一行人身在方河集。
方河集隶属鞘苏国,是北荒三十六国最负盛名的集市,每月初一至十五,各地赶集交易的商贩云集于此,将小小集市塞得水泄不通。慕名而来的淘金客们便在集外搭建场所,由此集外有集市外有市,喧哗终日,热闹非凡。方河集的内市多交易来自异域的奇珍异宝和日常器物,外市则集合了皮毛马匹等大宗物品的买卖,凡是想像得出的货物在此都能寻到。倘若要找日边的云霞、海底的龙珠、万年的冰晶、天湖的神马,方河集就是最好的去处。
停留在方河集的首日,侧侧为了能买到心爱的首饰,闭门不出绣制彩锦霞衣。长生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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