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月夜下长生打开门,眯了眼才认出是徐子介。这回手上更沉,多了一包金子并珠玉细软之物。触目惊心的是他一身血污,前胸是大片深沉的污迹,刺鼻的血腥味恣意弥散在空气中。
长生讶然放他进屋,挑了一盏黄灯笼径自走在前面。徐子介一脚高一脚低,跌跌撞撞跟随在后,口齿不清地问:“先生歇了没有?这回他一定要救我。”
长生心里却想着紫颜冠绝天下的相术。
他想要的真是那个女人吗?紫颜说。徐子介神色有疑,一望便知内心奸险。
长生不由现出鄙薄的神色,放他进厅。紫颜早早坐了,身旁烧了一炷奇异的香,有似曾相识的迷离气味。
“先生,只有你能救我一命。”徐子介惶恐拜倒,欲言又止。长生见了,心中可惜那副虚有其表的沈越容貌,衬这个人实是珠玉蒙尘。
“你知道我只收钱,其他事都与我这世外人无关。”紫颜语气疏淡,神色亦是澹然。
徐子介舒出一口气,是了,像紫颜这样的易容师,难免会遇上江湖各色人等,当然有自保之道,更不受世俗律法束缚。
“这张脸我不想要了,请先生再给我换一张。”
@文@紫颜呵呵微笑,“也不想要原来的相貌?”
@人@徐子介坚决地摇头。
@书@紫颜单手托着腮,一双眼如秋水横波望向他,“那什么样子好呢?”
@屋@徐子介的心突突地跳,额头蒙上一层汗,紫颜却取了一方香罗帕,俯过身替他抹了。长生登即涨红了脸,撇过头忍怒不言。徐子介则受宠若惊,嗅进一股沁心的香气,神思情思都被紫颜捏在手中,昏沉沉人就醉了。
“随先生处置好了。”
“那么,”紫颜肃然地道,“割了这张脸可好?”
长生忍不住想笑。这个贪心的徐子介啊,就怪他太想要沈越的脸,如今它深深植根其上,无法仅用简单的易容遮掩修改。
只有割去这张面皮。
徐子介骇然战抖,紫颜也不管他,任他内心惊疑如巨浪滔天,静静等他一句答复。末了,在隔了漫长难熬的挣扎后,徐子介狠狠点了头,却极快地向后退了一步,像是怕紫颜不由分说地,像切断他手指那样剥落他的面皮。
“别怕,这回要花一整天,今夜你先好生歇歇。”紫颜说着,挥手扇了扇香炉里的烟。
那一缕烟袅袅地袭向徐子介,犹如睡神的一个吻,他便惺忪地扶了椅子坐了。然后听见紫颜的声音如在天庭召唤:“来,说说你易容后发生的事。”
别离。他未曾想到封娟的心中,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真正的沈越。
无疑他似透了沈越,音容笑貌无一不肖似,甚至那截与人争风吃醋弄伤的断指。疯疯癫癫的封娟见了他,果然回复清醒。
他们终成眷属。
或者,在他心中盼的,是她永远不要清醒,她便不会发现他的破绽。
他纵然把沈越学得浑如双生兄弟,然而一个风流人物发自内心的倜傥浪荡,他学不来。每当看到封娟痴缠的眼,要他说个笑话讲段情话,他只有借口忙生意躲到家宅之外,每日奔波劳苦。
他独不上那一张床,沈越死在上面,他说有血光不祥。尽管重刷了红漆换了床架,但同样位置同样一张床,时时勾起他想到那一幕。
“你杀了沈越,因而怕那张床,是不是?”
紫颜一语道出,长生闻之错愕。原来少爷早洞悉真相,可是为什么,会替这杀人凶手易容?世俗礼法,真的不在少爷眼中?
“是,我不是有意杀他……”徐子介喃喃地回答,说出这心事身子便轻飘飘的,飞上云端,再度陷入回忆。
他为了什么费尽心机进入封府,他没有忘,刚去管理封家产业没几天,封家大老爷已对他刮目相看。他唯欠一个机会,那节断指和毁去的容颜,就是他为这前程所付出的一切。
他忘了他付出了沈越的一条命。每日揽镜自照,那张脸时刻提醒他杀人的事实。
“无论如何,封娟知道了真相?”紫颜问。
“我居然会做恶梦,居然会说梦话,功亏一篑啊!”徐子介拍腿叹息。
“那你身上的血是……”
“她要杀我为沈越报仇,我……我不小心错手伤了她,可我真不是有心的。还好她伤势不重,只是我要为她止血,她不肯……”徐子介语带哭腔,无比懊恼,“现下我是回不去了,她再也不肯认我了。”
听到封娟没死,长生一颗忽悠的心总算安定了。人逃不过良心,长生心中没有怜悯,那个人忽哭忽笑,似狂若颠,但在长生看来,他无异于一个死人。
徐子介对封娟也许有一点点的爱意,可是长生想,成全心爱的人也是一种爱。不成全就罢了,还杀人以达目的,这早已不是在爱人。徐子介爱的只有他自己,和他那引以为傲的所谓才华。
长生悚然一惊,想到无才无能留在少爷身边的自己,懵懂无知未尝不是好事。幸好他是好人,长生这样想着,看紫颜把香气拂上徐子介的脸。
徐子介一睡就是两天。
醒来,紫颜好整以暇地递给他一面精巧的螺钿镜。他一怔,犹豫地照见自己的容颜,浮起笑容。他摆脱沈越了,眼前是完全不同的一张脸,粗犷豪放,顾盼英武。他拽拽面皮,仿佛牢牢生就,根本找不出一丝马脚。这位紫先生真是神人,徐子介叹服地下拜。
紫颜掩口笑道:“无须如此,你送了我一个好听的故事,我可去换一包好香。”
徐子介没有听明白。他心不在此,州府衙门可能已在缉拿他归案,紫府非久留之地。
“想走了?长生,送客。”紫颜深深凝视他,“徐公子,我想你不需要再来这里。”
徐子介赞同地点头,从今往后他会很小心,不再泄露他的身份。他要隐姓埋名过一生。幸好,在封府的日子尚累积了一点家当,没有预想中的多,也足够他半生挥霍。
长生送别徐子介后,回来时把院子里的石子踢得东飞西跑,打扫的童子惊吓得四处奔走。
“他是杀沈越的凶手,为什么不让他顶着沈越的脸,痛苦地活一辈子?”他质问紫颜,话一出口,自觉这语气太凶,但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只能闷闷地跺脚。
“他的一辈子走到尽头啦。”紫颜正在自斟自饮,闻言把杯中的酒往口中倒尽,促狭地对愤愤不平的长生一笑,跳到他身边戳他笨笨的脑袋。
“你忘了?沈越虽然姿容秀逸,却是短命鬼。他偏要扮成沈越的样貌,独独忘了这容貌不会有太长的寿命。”
长生觉得心里舒坦些,可想到紫颜又为他改变容颜,不由问道:“少爷你替他重新改了相,岂不是……”
紫颜不动声色地道:“那张面皮的主人把脸留在我处,是因为他是一位海捕通缉的要犯。”
长生蓦地醒悟,终于从胸臆中舒出一口恶气。从紫府走到城门,会是徐子介最后一段自由的路罢。
而那炷幽幽的香仍在缓缓烧着,紫颜微笑着于灯火中看他。
“想不想多嗅一会儿这好闻的香?”
声色
烟花三月天气,西斜的落日洇红半天云霞,长街上都是行色匆忙、劳作一日归家的路人。凤箫巷里,一辆紫檀木夹纱清油车缓缓驶出,车饰极尽华丽,鸾凤升龙,锦帷络带,行人望之侧目。
长生惴惴不安地坐在车上,看足前的莲瓣琉璃香炉悠然吐着莫名的香,听耳畔璎珞流苏叮咚敲击着车厢,憋了半天问道:“少爷,兴师动众的是去何处?”
“飞鸿河上,彩灯大概都亮了罢。”紫颜闲适地半卧于车中,伸了个舒缓的懒腰,“你有没有听说过锦瑟的名字?”
飞鸿河上彩灯结。夕阳照红了河水,映衬了一艘艘金碧辉煌的仙音阁画舫,现出妖媚的颜色。紫颜下了车,带着长生施施然走向一座冷清的画舫,舫上一个垂髫少女慌忙掀了帘子迎他们进去。
长生遂见到了锦瑟,昔日名动十二州的绝色佳人。
蛾眉婉转低垂,多年昼夜不分的乐伎生涯,令她眼角有纤细的微纹蔓延,神情略显憔悴,长生不觉叹了声可惜。待两人坐定,锦瑟含笑递上一只玛瑙杯,清香浮动,酒色冷冽。酒光掩映下锦瑟烟视媚行,长生近看去,她身畔仿佛有云霞相依,整个人感觉暖融融的。
紫颜振眉笑道:“呀,是宫中密制的苏合香,调五脏却宿疾,锦瑟姑娘真是善解人意。长生,你也饮一杯。”
锦瑟伸出如雪皓腕,给长生注满一杯。长生的心不由恍惚慌神,细看她举手投足不尽曲意妩媚,连他这个小小少年亦不禁沉沉迷醉。那一丝眼角的细纹,此刻变得微不足道,甚至因了这风霜之色愈发我见犹怜。
“紫先生人物风流,衣饰不同凡响。如果锦瑟没有看错,这是文绣坊青鸾大师所出的神品之一、有‘十指春风’之称的射目绣?”锦瑟的声音曼妙地穿过长生耳膜,直至他心底,若非她说的是他更关心的少爷,他就要酥倒在这裂帛断玉的声线中。
长生瞠目望向紫颜,射目绣市价逾万金,难怪少爷不肯穿这一身招摇过市,非摆足架子坐车。长生展颜微笑,有嗜好的少爷才更像个性情中人,否则在人前矜持克制的紫颜太过高高在上,连他亦不敢亲近。
“先生的舆服都逾制了。”锦瑟横过秋波,眼中尽是钦佩之色,“锦瑟不禁在想,先生究竟是怎样之人,能超越世俗之外,不受礼仪拘束?”
紫颜平静地望着她笑道:“其实——”他顿了顿,锦瑟的心紧拎了一下,听他漫不经心地掩口笑道,“我确是服妖,官府却没人管制,唉唉。”
“紫先生是非常之人,方有非常之行。这天下亦没有先生办不成的事。”锦瑟说完,语气突然黯然,“若是我想恢复当日容貌,不知道是否可以?”
紫颜淡淡地看她,“当日?但不知是哪一日?”
长生心道有什么好问,锦瑟当年身价非凡,即便是王孙公子想见一面都不得。如今红颜老去无人问津,自然是要恢复当红时的年轻容貌。
紫颜却似看透了她的心思,等她出言证实。
锦瑟涩涩地道:“便是令师为我易容之前的容貌。”
长生“哎呀”一声,这花样容颜既是易容,竟也敌不过岁月,如花憔悴老去。奇的是她却要之前的相貌,想来只会比现今更为平庸。
那张脸紫颜至今记得。当他还是小小少年,她曾把那块传家宝玉押在他手上,恳切地哀求他给一次机会。那块玉根本不在他眼中,却是她的全部。他凝视她粉俏天真的脸,不晓得为什么有人会舍得抹去它,换一个踏入青楼的机遇。
来易容的人背后,常常有不可思议的理由,紫颜曾在师父沉香子跟前听过那个理由。
紫颜按下心神,悠悠地道:“你想好了,你这容颜多年未动,才有了些许微纹。若单是消纹祛皱助你青春再驻,最是容易,不过想要再红十年,倒不如换个新颜,免得世人看腻。若要恢复原先容貌……”
锦瑟打断他的话,坦然笑道:“找先生来便是有了计较。在这仙音阁再红十年又如何?谁人再风光,敢说不会落到我今日乏人问津的下场?朝如春花,暮似弃枝。青楼女子的宿命,向来是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我指下功夫再好,终究曲高和寡,天下哪有那么多的知音?”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是当初也是不得不如此。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紫颜脑海恍惚地浮现明明灭灭的片断,前世今生的记忆,早已零落成泥。
“那么,”紫颜提高了声音,令锦瑟身边神情惨然的丫鬟忽然一振,“如你所愿就是了。至于酬金,锦瑟姑娘是老主顾,替我奏一曲《婆娑》足矣。”
锦瑟欣然一笑,手指划过案上的黑漆菱纹瑟,道:“我非吴下阿蒙,给先生的大礼早备好,回程时烦劳顺便带回。”
沉甸甸的两个牡丹填漆箱,不起眼地摆在船厢一角。别样的身价别样的人,回不去从前。紫颜没有看一眼,只指了她身边那个丫头道:“取十分之一赏了这孩子吧。”那丫鬟讶然捂口,怔了很久憋出两汪清泪。锦瑟漠然应了,纤指回旋弹拨,奏响了《婆娑》第一音。
长生于是看见一个灵秀天真的女子向他走来。那样的眉梢眼角不经世事,却分明有着坚毅的决心。她说,我要做最红的阿姑。我只卖艺不卖身。这一手好琴瑟,我不想辜负。她的脸就像一个永长不大的娃娃,谁忍心在上面下刀?
我要一个机会,一个机会。她憧憬地仰望,无关名利地位,要在这长空放任翱翔。一身绝技怎堪在闺房无声消磨。她不会将嫁作商人妇流离颠簸,也不甘永锁闺阁中相夫教子。
锦瑟抚瑟至妙处边弹边舞,方寸船舱乍然间云破日出,夺目红霞弥散天际。但见她舞姿蹁跹,清音宛转,玲珑身段追风逐月。这不尽的妖娆之色啊。
突然间一个凤点头,锦瑟纤腰一扭,径自轻巧飘然案上。瑟声清幽志远,舞姿雪回花飞,若俯若仰,若来若往,举手投足勾人心魄。长生目不能移,她却折腰抛袖,修袖宛若流水,曳过最后一个瑟音,戛然而止。
余音犹自绕梁不歇,久久在长生心中激荡。
“锦瑟姑娘的技艺越发精进了。”紫颜的感佩声中有一丝不忍,叹息地起身告别,“请明日大驾光临,我等自将竭尽所能,如君所愿。这就告辞。”
回府途中紫颜默不做声,长生回想锦瑟的话,疑虑重重。
“那位姑娘好生奇怪。放着绝色容貌不要,偏要打回原形。少爷,她先前的样子真比如今的好?为什么恋恋不忘?”
“你听过一首禅诗么?”紫颜曼声吟哦,“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偶捻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长生等着紫颜的下文,他却阖上眼不再搭腔。
这就没了?
长生试着放入自身心境,细细回想他所说的诗意,莫非锦瑟昔日孜孜以求的,到头来竟不是她想要的?难道最终回首往事,发现苦苦寻求的,早已在身边?
可是,那又会是什么?
摇晃的车厢振荡着长生的思绪。每个意念像勾人的火舌,妖媚地吞吐。他的目光停留在紫颜身上,堂皇的射目绣衣,衬得少爷好似一个富贵闲人。长生心中一动,再度好奇少爷的身世来历。
紫府数之不尽的财力是不消说了,若每趟少爷都收到数十金甚至成百上千的酬金,想不奢靡浪费也难。可富贵人家如果没有权势,照样会轻易落得家破人亡——少爷却没有这样的顾虑,无论衣食住行,处处可见逾制越轨的迹象。
少爷究竟是谁?在这乱世生存,丝毫不担忧身家性命,悠闲适意地过着舒服日子。
长生脑中风起云灭,尚未理出头绪,紫府便到了。长廊上繁灯如星罗棋布,蜿蜒成一条长龙。
他的手被紫颜牵了,缓缓走进府中。每回以旁观者的眼打量,这留云借月、藏山聚水的居住好似一处仙家府邸,长生总怕行差踏错,有一日自此处被赶了出去。好在紫颜对他从来和颜悦色,从无一句重言相加。
想到这里,长生感激地望了望少爷。朦胧暮色中紫颜撇过头,洞悉他的心事似地叹道:“你累了,没事不要胡思乱想,过多杂虑无益身体。”
“是。”长生应了,又问,“明日为锦瑟姑娘易容,可要我去蘼香铺选一味好香?”
紫颜沉吟了半晌,眉间有一缕忧思,像是要交代什么,想了想摇摇头,笑道:“你倒乖巧了。可惜这回没好故事卖给姽婳,她要刁难起来,你却抵挡不住。”
姽婳,这是那少女老板的名字?忒诡异了。长生心里一咯噔,道:“拿钱给她便是,管得了这许多。”
紫颜摇头,苦恼道:“怕是不成呢。”踱了几步,说,“你去找萤火,叫他想个法子打发姽婳。我一想故事就头疼。”
长生最不愿和萤火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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