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暗地里有流言四起,说千姿是龙神下凡,胁生天翼,瞬间能飘忽万里,各地慢慢有了北帝生祠,拜求庇佑。北荒诸王听多了泽毗传出的各种妖异消息,越发没了异心,唯求千姿能信守承诺,不涉诸国内政。
紫颜不免失笑,先前种种忧虑,与昨夜的噩梦,一齐倒退无踪。既是大胜,千姿想来安然无恙,西域人吓破了胆,未来便能太平一阵。如此,他可以卸下妆容,回复自由身,天阔渊深地遁世而去。
出宫时,桫椤特意赶来相谢,紫颜凝视她的面相,不见丝毫烟尘氛氲,想到千姿就要凯旋,不由微笑。
“王驾回程后,我与侧侧就会辞别王城筹备各处绣院,小皇子的衣饰物品,到时我等自当送来。”
“先生费心。”桫椤顿了顿,明眸闪过一道光,忽道,“若日后先生有暇重返苍尧,我想让孩子随先生修习一年。至于他学到多少,随缘就好,不为技艺只为修心。”紫颜允了,桫椤瞳剪秋水,轻松一笑,仿佛解开了缠绕的缰绳,放飞了心中的千里马。
及出得宫去,紫颜回到天渊庭,妍妍草木灼灼春花,比往日更加娇艳,侧侧倚门相迎,一眼便是归乡。
“长生和镜心在里面。”侧侧盈盈看来,果然还是这容颜顺眼,千姿的容光太过刺目。紫颜不急着进屋,站在她身前细看了一会儿,嘴角勾着浅笑。
侧侧嫣然笑道:“做皇帝滋味如何?”
紫颜回想昨日种种,与求道朝生暮死的虔诚不同,丹墀金殿上的绝代风流,尽化作古往今来的烟云兴废。他幽幽叹了一口气,道:“龙椅的做工不错,可是,没有你做的绣花坐褥靠背舒服,实在是硌手了些。”
侧侧听出他言语里萧索的意味,星眸一转,微笑道:“说起来,想把你困在我的绣院里,是大材小用了呢。”她不忍见那偷天换日的易容术就此消磨在针线中,他的熠熠光彩,理当夺目于人前。
紫颜想起昔日对千姿说过,要有一双能战胜神明的手,如今千帆过尽,坐看云起,是时候从心所欲地游于艺。
“谁说在绣院就不能易容了呢?你裁丝衣,我绣颜面,合起来便是‘天衣无缝’,天生一对。”紫颜妙目一转,晶指如笔在空中勾画,“再加之传红的画境、姽婳的香术、丹心的器理、元阙的布局、霁月的乐韵、皎镜的医略、墟葬的阴阳、夙夜的天机——你我皆可化用至技艺中,进文绣坊就可感悟诸多至理妙处,不信有谁不能成材。”
侧侧遐想届时绣女们一个个霜绮玉容、香衫烟貌的情形,笑道:“如此一来,文绣坊便是人间仙境。”
她心下大安,紫颜终于跳出藩篱,不再拼取一时一地的得失。纠结在他心中的往事,或许随了他历劫而归,也如旧衣裳一般弃忘了罢。她如此期许着,目送他洒脱步入房中,修长的身影踏出一片海阔天空。
屋内,镜心穿了侧侧用紫烟罗新制的一件轻衫,白纱连裙,显得容光胜玉。她正在长生额骨上轻按,薄衫蝉袖拂过他的脸颊,吹皱一池春水。见到紫颜进来,长生深深吸了口气,道:“少爷,你终于回来了。”脖颈通红如血。
紫颜朝他挤了挤眼,长生被他笑容所激,反而缓过气来,镇定地扶了镜心坐下,替紫颜沏了一杯茶。紫颜点头笑道:“我到夙夜那里打了个弯,为你求了一件好东西。”他从怀中取出一只丝绣小袋,小心拿出一片薄似蝉翼的透明面具,非晶非玉,看不出质地。
镜心用手轻触,讶然道:“这是何奇物?像是活的一般。”长生端详半晌,想起夙夜游历诸界,必有奇异的宝物,不由心喜道:“既是夙夜大师送的,莫非可以定颜?”紫颜点头,他思虑多时的最大难题,便是求不得固定容颜的好材质,昔日夙夜踪迹缥缈无处可求,他寻遍天下,未见有何物适合。
今次他苏醒后,为长生求药,夙夜携宝而来,说起东海深水处一种雪琼胶,是无数微小虫鱼吞吐藻类后形成的胶质,或可与肌肤相融。为便于贴附肌肤,夙夜指物赋形,将它变幻成贴服脸面轮廓的面具,正是三人面前轻若梦幻的这张脸。
“雪琼胶毕竟不同于肌肤,想要牢牢生长在你脸上,我们仍需寻思万全之计。”
长生呼吸渐顿,朝思暮想的机会即将来临,又能与紫颜、镜心协力联手,陡然有了斗志。他脱口说出几个想法,如何净面,如何固脂,如何防皱,如何祛瘀,如何着色等,在皎镜门下所学,使他对内服外治的用药亦有心得,写了几味汤药食膳并外敷药物请紫颜斟酌。镜心对海胶颇有见识,特意指点胶体牵引定型之法,连紫颜也是受益匪浅。
三人琢磨到月上中天,定下长生易容后调养用药的方子,各自歇息去了。耗神在长生的事上,紫颜但觉愁肠稍舒,宫城里忧心的一幕,似乎真的随了昨日梦魇而去。
过后,长生禁食两日,紫颜与镜心焚香沐浴,开始为长生易容。姽婳特意燃香相伴,侧侧与傅传红不忍见血,于明间里焦急候着。
一帘幽香曼曼飘过,长生嘴中缓缓饮下醉颜酡,体味醺然欲醉的滋味。香魂犹如入梦,似幻还真地凝视镜中风月,明鉴另一段人生。
这一次与往常的易容全然不同,其他人是舍弃了本来面目,要一张重生的脸。长生却是一直以来描画容颜为生,如住在皮囊里的一只鬼,再美的色相都是浮在空中的楼阁。如今,终于捡起从娘胎里带出的那张脸,怎不让他感慨万千?
紫颜心绪起伏。多年来,长生受流离之苦,紫颜刻意地给出一张脸,令他望见至高处的黑暗抑郁,而紫颜也因此从容游走皇权的威严之中,解开心结。
不能原谅,却可以相忘。
让这十丈软红,就此尘埃落定。
削肌整骨,透脂凝血,镜心为长生洗去浮尘,轻罗脉络,将附着的面容剥离开来。她看不见血腥,却清晰摸索到皮、膜、筋、脂、脉、肉、骨,并指如刀,精确地牵拉肌肤。如慢弹古调,轻拨清商,紫颜以丝线收束皮下的筋膜,把剪开的血肉表里贴附在新制的面具上。
这是神圣的时刻,改换冰姿,妆成玉质,如仙家点石成金。两人配合无间,镇定地沾蕊匀檀,指下血污仿似琼瑶美玉,在针刀下闪烁熠熠光芒。
长生一动不动凝视妆镜,之前紫颜问及他是否要亲眼目睹全程,犹豫片刻后,他选择了坦然面对。香雾烟云中,眉间丽色渐被血色染污,原本澄净至极的明颜,如花破月残,撕开了致命的伤口。
他的记忆陡然转回至那一年,不堪收拾的痛楚,如当头一盆雪水,冻住了从前的人生。自此,他就是被摘落花枝的残叶,在风雨中呼叫,在苦海中飘摇,孤零零苟且偷生。长生忽地大叫一声,浑身颤抖,拖了摇摇欲坠的身躯,拍开紫颜的手往外逃去。
大滴的汗水自他身上冒出,血肉模糊的脸面反复折磨他的心,他只想远远离开,再不敢看魂伤梦碎的那段往事。
有了醉颜酡的麻醉,长生的躯体并不吃痛,可是心底里尖刀在磨,每滚过一遍就是一个伤口。让他再次目睹面容被损,压抑多年的创伤再度重现,是今次易容施术最难逾越的关口。镜心听到他奔跑的声音,忍不住开口唤道:“长生,不要走……”
他迷乱的心头闪过一道辉光,脚下略慢,紫颜一手捞住他,用银针刺入云门、内关、合谷几个穴位,令他安静下来。长生凄然看向少爷,浑身酸软,无力欲坠,紫颜扶他回软榻上躺了,叹道:“先破后立,向死而生。你当这是另一个自己,冷静旁观就好,过了这关,往事再不会是你的心魔。”
长生瞥向镜心,她克服了眼盲之疾,而他需要更多勇气驱除心病。他闭上眼,浮浮沉沉地飘荡在黑暗中,紫颜的手温柔拂过他的面容,替他止血祛瘀,姽婳翻手撒下新香,疏疏落落如细雨轻抚心头。
镜心喃喃轻诵,古奥的语音不知在说些什么,奇妙的音节如打开一道远古的大门,长生的心情竟很快平静下来。他安静地体味萧然若寂的心情,依紫颜所说,旁观自己的畏惧与悲伤,感受幼时那份无助,回顾这一路来的颠簸坎坷,渐渐有种释然。
“少爷,我将来也可能成为你么?修成一颗不动心。”
“你就是你,不要迷信什么偶像,做自己就好。心就算动了又何妨?不是动摇就好。”
“少爷,如果忘不了过去的不幸怎么办?”
“把它看作一个伤疤,既已结痂,其实,就是好了呀。就算忘不掉,只要你不害怕,也就不会再疼了。”
当雪琼胶如噬梦的怪兽,牢牢咬住了长生,所有与损毁面容相关的悲哀往事都沉入脑海深处,再不会泛起沉滓。长生自觉丢失多年的命运,绕了一圈后褪去张牙舞爪的狰狞,乖顺地藏匿在这旧貌新颜中。
紫颜注视这张清秀的脸,它锁在光阴中太久,如今初嫩如新芽,禁不住风霜。于是他抬手塑颜,在其上添一程历练,一腔热血,将这些年来长生走过的岁月悉数刻下。
一张旧面,焕然心生。
两行清泪涌出,长生潸然涕下。
紫颜留下调好的桃仁膏与玉屑膏,与姽婳静静退了出去,余下镜心与长生两人相处。侧侧见紫颜神色喜悦,道:“终于了却你一桩心事。”紫颜长叹一声,压在心头多年的大石瞬间被击碎,余下的时光,便是把这些碎石一块块捡了丢弃出去。
姽婳蹙眉叹道:“没想到这针刀动起来,和皎镜剜骨割肉也没两样,早知如此,我就不去看了。”傅传红为她拭去额头上的细汗,道:“既是如此,去喝一杯压惊如何?”侧侧道:“他以前为你我易容,都是调脂弄粉的风雅事,但若真想长于皮肉上,非要见血不可。”
姽婳摸了摸脸,心有余悸地吐了吐舌头,“罢了,好在制香师驻颜只凭香料,要让我这样刀里来血里去地走一遭,不如鹤发鸡皮过日子。”侧侧掩口轻笑。
当天,长生不时恶心呕吐,镜心一直在旁照料,毫无不耐。有雪琼胶完美地黏合,他的容颜没有一丝修饰过的痕迹,一颗心也渐渐平复如初。
次日中午,萤火听说长生恢复旧颜为之欣喜,特意赶来为他祝贺。卓伊勒及丹心、元阙等好友亦来恭喜,众人在院子里摆起酒筵,长生终于大好,亲自做东相陪。长生与萤火、丹心、卓伊勒、元阙、炎柳六人一桌用膳,璇玑、玉叶、珠兰唐娜围了镜心另开一桌,其乐融融。
卓伊勒好奇地望着长生的面皮,伸手欲抚,道:“这才多久,就长结实了?”丹心啪地打掉他的手,“去,不要欺负长生,好容易有张脸,不能再弄丢了。”
炎柳哈哈大笑,认真地望了长生道:“老实说,雪琼胶极为昂贵……有剩的没有?”长生道:“少爷向夙夜大师求的,要不然,我替你求一份去?”想到夙夜的手段,炎柳头皮发麻,苦了脸道:“算了,叫墟葬去要,再怎么说,他要成亲,夙夜总得送礼。”
元阙一人喝着闷酒,长生知他心思,特意敬他一杯,小声说道:“照浪现今半死不活,你想开一点。”元阙点了点头,圆脸上布满哀伤无力,语声低沉地叹道:“我没事,过了这阵就好。”
他得知爹爹的身份后,一意想寻找其下落,不想听到爹爹早已身亡的消息,万念俱灰下,唯有复仇能支撑他的精神。没想到如今,连复仇也成了泡影,一时空虚寂寥,竟是全身力气都散了似的。
丹心瞥了元阙一眼,痛心疾首地道:“百工司就要开张,看你那个颓废样子,哪有我半点风光?要不要打你一顿,让你清醒清醒?”元阙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这厮想逗他开心,就该软语温言,像这样满嘴质问,鬼才有好心情。
“长生,你给他易个容,扮成照浪,我捅他一刀,就清净了。”他如此吩咐,眉眼里果然添了精神。长生瞅见元阙多了一丝流动的生机,暗朝丹心使了个眼色,叹气道:“你既是心情不佳,通天城黄金宫想是不能去了。那里以金为木石,建筑上颇有精到处,我看,不如我绘了图纸给你如何?”
元阙听了神往,踌躇片刻,终不忍舍。丹心摩拳擦掌地道:“黄金宫是个宝库,上回我拿到的金册御书上记载的阿焉尼大典,有不少述录匠作炼器的心得,可惜我所获不全。这次禀明了于夏国主,一定要都拿到才好,想法子通译传世,可谓一场功德。”
元阙忙道:“你懂匠作?不懂可译不精确。”他听得心痒难熬,胸臆间悲痛略减,情知这两人一唱一和,于是顺水推舟。丹心一拍他的肩膀,“自然非你去不可,我和璇玑说好了,这回要在里面住上十天半月。”元阙道:“既是如此,不如禀明了北帝趁早出发,对了,带上百工司的人一起揣摩。”
元阙既已振作,长生越发心安,瞥了邻座的镜心一眼。接下来的日子,便是陪她好好游历北荒山水,想到这里,长生一阵心热。
此时皎镜特意携了丹药来看望长生,看他气色颇佳,安心笑道:“紫颜总算做了一件好事!这下我把医馆丢给卓伊勒,他有你相伴,总不会行差踏错。”长生心中咯噔一下,一脸苦相,皎镜慧眼如炬,远远瞧了镜心一眼,凑在他面前笑道,“你想游山玩水不难,去过了就要收心,乖乖回来帮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才是人生大事。”
卓伊勒在旁听见,朝着长生扮鬼脸,珠兰唐娜亦是幸灾乐祸地偷笑。长生嘟囔道:“我看你们一个个不是开店就是做官,哪里有所谓十师的逍遥自在?都成了大俗人一般。”
皎镜敲着他的脑袋,哈哈大笑道:“你说得没错,我就是想逍遥自在陪老婆,这医馆才会丢给卓伊勒。他陪你在长生府住了一年,你就还他一年也是应当。别啰啰嗦嗦的,北荒这里不比京城,有的是你大展拳脚的机会。”
元阙与丹心闻言看了过来,皎镜瞥见他们,正色道:“还有你们俩,做官之后,手艺必是要荒废的,到时若十师再次相聚,我会直接去请璧月与丹眉两位大师。你们够自信,就来试试,小心被你们师父老子压得抬不起头。”
两人悚然而惊,他们原想得天真,有北帝撑腰下的百工司超然诸国之间,俨然可取北荒财货为他们所用,届时凭借掌下技艺,定可惊天地泣鬼神。皎镜这几句提点,却恰恰指明游走权势与技艺间求取平衡的不易,而他未曾说出口的话更令元阙与丹心警醒。
凌驾众生的高位厚爵,是否会侵蚀两人的本心?百工司究竟是为民牟福,还是会走上奇技淫巧的媚主之路?
元阙与丹心皆是聪明绝顶的人物,闻弦歌知雅意,对皎镜肃然而拜。元阙道:“大师放心,小子绝不敢辜负师父的栽培。师父曾教导过,做官必以民心为本,我以前是个匠人,今后也还是个匠人。除了为皇帝盖房子,我更想为天下百姓建造良屋,趁此良机正可走遍北荒,遍览各地风土人情。”
丹心也敛去笑意,认真地道:“我是好玩的性子,建百工司无非还千姿一个人情,帮他立好规矩,调教一批人手,顺便自己打造一些好玩的器物。到时功成身退,还是老老实实做我的炼器师,不敢说必然超越老爹,但绝不会丢吴霜阁的脸。”
皎镜白了两人一眼,摇头道:“你们长辈又不在,年纪轻轻就学得满口道德文章,真是无趣得紧。”元阙被他一噎,说不出话来,丹心笑嘻嘻回嘴道:“要不然怎能混个官位?大师的心思我明白,就算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珍奇玩意,我也不会中饱私囊,必让天下人共赏。”
皎镜笑骂道:“贫嘴!你就没你爹半分稳重,赶上你爹还早得很呢。”长生忙笑了插嘴:“大师,既是这样说,我也要说老实话。我志在易容不在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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