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神采奕奕,一双黑眸荧荧发光,面容俊俏可喜。阳阿子与丹眉见了,当即行礼道:“见过山主。”紫颜仔细端详撄宁子,见他看似弱冠少年,与湘妤堪称绝配,由此想到年过四十的异熹,嫉恨父亲如此模样,也是合理不过。
夙夜见紫颜完好无损,放下心事,道:“我们追了两个时辰,总算寻到最后一个洞窟,山主果然就在那里。”紫颜惦着那个美丽的灵法师,问道:“乌荻呢?”夙夜淡淡地道:“有姽婳和皎镜助我,她一个人逃了。异熹被我抓住,没有人再付报酬给乌荻,像她那样爱财如命,才不会跟我们拼命。”顿了顿道,“墟葬他们马上就到。”
话音未落,墟葬四人带了异熹从地下冒了出来。姽婳拍手笑道:“好玩好玩,夙夜你再给我一张穿地符,回头我就这样进霁天阁,吓一吓我师父。”
夙夜冷冷地道:“我师父和你师父是好友,你以为蒹葭大师会被这点小伎俩吓到?”姽婳好大一阵没趣,扮了个鬼脸道:“你是说,你的法力不如兜香大师,不能让我师父有一点惊喜?”夙夜瞪她一眼,想了想,掏出另外一个符咒给她,“你回去用它试下,也许会成功。”
姽婳见符咒外面套了一个黑色丝囊,上面写了“不可说”三字,知道这是符咒的名字,不由大喜。
异熹满脸土色,跪倒在地,颓然地不想看任何人。撄宁子也不理他,拉了墟葬的袖子问:“我的夫人呢?她在哪里?”左看右看,发现躺着的青鸾,就想赶过去。青鸾忙从床上坐起,手忙脚乱地抹去易容。
撄宁子见她起身,心中兴奋,继而见是他人易容,情绪很快低落,难过地道:“夫人她没有被毁容吧?千万、千万要留住她的脸!”
他爱的是躯壳,还是她本人?墟葬心里微觉别扭,道:“山主不必忧心,湘夫人一切安好。”向夙夜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无须再吊人胃口。
夙夜故伎重施请出了湘妤。撄宁子拨开其他人,扑到她的身上,娇艳的容颜毫无损伤。他长出一口气,这才回头直视异熹,冷淡地道:“孽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孽子,这两个字分外刺耳。异熹抬头,注视着陌生的父亲,语气同样冰冷,“你真的想听吗?从小到大,你不顾我的死活,如今,会想听我说话吗?”
撄宁子一怔,英俊的脸颊泛起了恼人的红晕,喝道:“你说什么?”
异熹再不看他,恶狠狠地瞪着不远处湘妤的躯体,眼中的怒火像是要烧毁他的整张脸。他捶着地,气冲冲地说道:“我活着,你心里从来没有我。那个女人死了,你却一直惦记。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背叛你?我不能让你救活她,我不想看她夺走我的家!我是你儿子,你所有的东西都该是我的,那女人不能醒来,她根本就不配和我平分你的一切!不过,我已经不稀罕有你这个爹了,我只要你的家业,这崎岷山庄早就该由我继承。你和这个女人,都该死——”
他猛地咬破中指,对了湘妤喊道:“我要你死!”
夙夜叫道:“不好!”
湘妤突然飘到半空,缭绕的青丝漫天飞舞,像被雷电击中一样地颤抖。夙夜睁大眼透视异熹的体内,一团白色的影子从他的心脏处慢慢显现出来。乌荻没有走,她躲进了异熹身体里,逃过了夙夜的追踪。哪怕领不到她该得的奖赏,灵法师的尊严不容许她就那样输在夙夜手中。
她为异熹准备了一个血咒,以命偿命。被血咒点中了的湘妤等于走进死神的怀抱,届时她的身体将因血液过分充盈而爆裂,残留的魂魄也将散尽,不复有重生的可能。
夙夜愤怒地望着寄身在异熹体内的乌荻,他施展任何法术对付她,都有可能杀死异熹。其实用不着他动手,血咒展开后没多久,他就将血竭而死。到时,也是乌荻不得不脱身而出的时刻。
湘妤在那一刻睁开了眼,异熹的血源源不断穿越空间,通过咒语直接涌入她的体内。有了活人鲜血的充盈,一下子惊醒了她沉睡的魂魄。撄宁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讶然狂喜,张开两手对她喊道:“湘儿,是我!我是撄宁!你记得我吗?”
湘妤望他一眼,众师被她眼中的哀愁感染了无限的伤心,恨不得替她哭一场。夙夜急急说道:“湘夫人,你中了血咒,请容我为夫人放血。”难得他也有情急的时候,乌荻阴阴地在异熹体内一笑,感到了满足。
湘妤用手制止,环视四周,微一错愕后仿佛明白了所有。
“不,我想死,你让我走。”她平静而优雅地述说。
夙夜凝视她眸子里不尽的哀伤,忽然看到了她的前尘过往。于是他回过头,带了怜悯与惋惜的神情,瞥了撄宁子一眼。
撄宁子跳着跺脚,拼命往上蹦着,试图捞到她的衣角。他不甘心地大叫:“不,湘儿,你是我的,你不能死!湘儿,你不要死!快救救她,谁来救救她!”越来越多的血进入了她的身体,逐渐令她承受不起,夙夜遗憾地遥看她就要消逝的美,任由拯救的时机一点点过去。
湘妤安宁地笑着,青丝霓裳绘成凄美的图案,在空中展翼成了扑火飞蛾。
宁愿死,也不想和你一起。她对了撄宁子,无声地这样说。
他眼睁睁望见她,舍却了所有。
粉黛成灰,原来她所求的,他们都不能给。
撄宁子的泪混合了哭喊落下,满地狼藉,是他不堪收拾的情债。为她倾尽数十年的相思呵,就被她这样无情地抛弃。她的美,是他放不下的毒药,始终甘之如饴。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的心呢?难道这么多年真心诚意的爱,抵不过当初逼她嫁给他的罪过?她心中又有怎样的爱,越过历历时空不能遗忘,以致绝不肯接受他的情意?
异熹看见父亲肝肠寸断,终于了却心头的恨,他的意识一点点远离,红的,白的,黑的,最终眼前没有了颜色。乌荻从他身子里钻出来,被夙夜一把捏住了脖子。
“我有一千种咒语,让你杀不死我。”她这样说,抬起高傲的头颅,轻蔑地瞥着夙夜,“只是,你不想看看,湘夫人是怎么死的吗?”夙夜恨恨地松开了手。
乌荻眼中尽是灰色,她茫然地环顾四周,发现在所有人关注湘妤的时候,那个年轻的易容师正望着自己,似乎看破了她的爱恨。朝紫颜龇牙做了一个鬼脸,乌荻幻化成白烟,悄然地飘出门去。天已经黑了,春天的晚上,依旧有侵骨的寒意,即便是一抹烟,也避不开去。
飞血如雨,落红如花。
撄宁子悲痛欲绝地目睹湘妤化成碎片,那一张容颜消散如灰,彻底地擦去了她绝美的痕迹。他张眼四望,看见丹眉手边的破邪剑,冲过去抢了,一剑刺入自己的胸膛。
十师掩面低头,这突如其来的悲伤,让每个人不复有交谈的渴望。
一个月后,皎镜治好了撄宁子。
哀伤过度的他当时刺得偏了,好在皎镜的夸口不是妄言,虽是重伤,到底救活了。怪神医更是自作主张,为撄宁子加了一味忘魂汤,醒来,撄宁子忘了自己就是崎岷山主,忘了湘妤,也忘了过往种种悲喜。
墟葬等诸师对皎镜无可奈何,想想这样也好,便由得他胡闹。可是撄宁子忘记的事情还有很多,譬如,如何打理一个山庄。墟葬只能叫来总管虞泱,嘱咐他将功补过,老实地侍奉撄宁子终老。
湘妤之死对虞泱是个解脱,他收集了夫人的残骸,收拢到璧月早就打造好的坟墓里,一年四季,他不会忘了带撄宁子去拜祭。年过七旬的撄宁子身强体健,还能活很久很久,只是他心中的渴望,已经永远不会再有了。
紫颜在下山时想到这里,心头滑落了一滴眼泪。
荒芜的青天上,悠然地飘过一片云,邂逅,崎岷山一场绵绵的雨。
闲歌
吐麝
她说,我师门就在左近,何妨顺路去看看。
当时,明月,流水,石桥,天空寂寥。一艘木船缓缓驶过,座上十人衣冠锦灿。有一老者呜呜吹奏长笛,曲调清冷,如飞鸟曳波凌空。
其中一少女道:“可惜有好曲无美景。”
一个墨袍男子遂伸手掬了一捧河水,道:“添些景致便是。”扬手将水抛至空中,又劈掌一横,似风起刀落,击碎满空琼玉。
水珠瞬间浮于河上,在月光下星闪,慢慢地有了颜色。
“啊,是萤火!”
夏日才会流光飞舞的小虫,莹莹如碧,飘浮在晚春的河水上。它们群飞,拉出轻盈发光的星河,如纱如烟朦胧笼罩,天上地下顿时多了生气。
舟行其中,恍如仙境。
笛曲在此时穿破云霄,众人神魂出窍,仿佛跟了它遥遥地上天。正出神的时候,墨袍男子道:“阳阿子大师和夙夜献艺完毕,该轮到诸位为我们一展美技了吧?”
是时,乐师阳阿子、炼器师丹眉、匠作师璧月、堪舆师墟葬、医师皎镜、灵法师夙夜、画师傅传红、织绣师青鸾、制香师姽婳、易容师紫颜十师齐聚船上,众人自崎岷山赴会归来,被姽婳邀请前往霁天阁一游。众师中有一半与姽婳之师蒹葭相熟,闲来无事纷纷应邀,命弟子先行乘大船前往,众师则坐了璧月特制的木船,悠然欣赏天地风光。
夙夜向以非凡手段出人意料,众师相顾莞尔。青鸾少女心性,玉手一摊,笑道:“夙夜大师,借你几根发丝用用。”夙夜抚头,再伸手时多了一缕黑发。青鸾又从自己发髻上抽出一挽青丝,用剪子铰了,将两人的发缠在一处。
姽婳忍不住噗哧浅笑,凑到紫颜耳边低声细语。青鸾瞪她一眼,手上不停,绣针上下轻摇,将发丝穿过针孔,指尖疾绕数圈。不多时,一股发丝结成绵密的袋底,眼看她一针一丝地穿刺而过,渐渐有了形状。
姽婳故意问紫颜道:“你猜,她在绣什么?”傅传红忍不住接话道:“这是荷包,还是香囊?”青鸾答道:“针缕缝制,色备五彩,才叫做‘绣’,如今我最多是在‘织’罢了,算不得文绣坊的一流技艺。”说完,有意无意瞥向夙夜。萤火在灵法师周身绚舞,墨色锦袍上的白纹仿佛也染了荧光,在夙夜身上流动起来。
夙夜竖起一指,对了她手中的发丝道:“这不是有五彩之色?”青鸾低头去看,果然,夙夜的发丝尽数染成了五色,犹如锦缎柔滑地躺卧手掌中。她的青丝依旧乌黑如夜,委顺地盘绕在旁。
青鸾一皱眉,嗔怪道:“呀,你这人真是无趣,什么都用法术。”手下穿针引丝,如将心萦系,繁复的手法极见巧思,接二连三编出数个花结串在一处。紫颜道:“是香囊。”姽婳摸出一颗和合香丸,道:“赠送香料一份,不知青鸾要送谁?”
青鸾飞了她一眼,姽婳促狭的话里大有取笑之意,偏当了这么多人说出来。当下呵呵一笑,对傅传红道:“我想求傅大师为我作幅画,思来想去,结个香囊作为润笔,当是再好不过。”傅传红受宠若惊,忙道:“哪里,哪里。青鸾大师有吩咐,在下在所不辞,怎敢随意索要画金。等到了霁天阁,立即好生描绘。”墟葬看出究竟,听了大乐,道:“小傅,得闲也帮我画一幅。”
紫颜瞧见姽婳脸上一阵青白,连墟葬也来落井下石,微笑对青鸾道:“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说起来,既用了夙夜大师的头发,送给他人大不妥当。”此时,青鸾手中香囊眼看就要完成,闻言不由一愣。
皎镜之前吃过青鸾的亏,再坐不住,哈哈大笑拍手道:“是啊,青鸾,男女发丝相缠成结是情侣、夫妻所为,夙夜大师偏是世外之人,这回你技艺虽巧,思虑略欠周详,不如,罚你替我重新织个香囊!”
他光光的头上一根发丝也无,便是要青鸾用她的青丝为他结一个。青鸾眉毛一挑,并指要把香囊拆了。夙夜淡淡地道:“无妨,那些已不是我的头发,青鸾你尽管再做下去。我这个世外之人,正想佩件饰物。”
青鸾顺手继续,道:“针线无眼……织完了再说。”她前言不搭后语,皎镜一缩头,对船夫道:“小哥可要我帮手?”几步跳到船尾取了橹,离青鸾远远的。
举手间,青鸾的香囊已经完工。柔软的发丝以繁琐回旋的结扣手法紧紧相缠,花样中又有虚实之分,多出精密镂空的网眼。青鸾把香料丢进去,不大不小恰好兜在囊里,幽幽透出摄人香气。
她把香囊往夙夜手上一放,也未说什么。夙夜在月下拎起来观赏,形似游鱼,轻若无物,滑如绸缎,点头道:“稍加磨炼,就是一件上好的法宝。”青鸾气结,伸手抢回,啐道:“拿人家的心血去炼什么法宝,一点也不珍惜。”想到之前的言语自相矛盾,在暗夜里不由吸了口气。
手中突然一空,再看时,香囊仍在夙夜之手。
“对灵法师而言,法宝是救命的器物,怎会不珍惜?”夙夜说着,将香囊挂在腰间。他的举止说不出的静,似凝固的丹青一幅幅展开,青鸾心境回复平和,瞥了众师一眼,问:“香气不会暴露行踪?”夙夜道:“人皆有气味,对我而言,多种香气不算什么,隐得去。”说话间香气如夜风拂过,骤然消失无踪。
青鸾低低叹了一声,见了夙夜诸多的能耐,争强好胜的心不由淡了,朝众师道:“青鸾不才,雕虫小技让诸位见笑。”墟葬笑道:“你以发丝为线,让我等大开眼界。美中不足,唯有天色太暗,不能细览妙手巧技。”皎镜连声称是,手中的橹摇摆得越发勤快。
紫颜惦着夙夜的话,好奇地凑近他问道:“不知道你把发丝换成了谁的?”夙夜把手指在嘴边一竖,道:“不可说。”停了停又道,“或者你献个巧技给大家看,如果众师叫好,我就告诉你。”
不知是为难还是借机考验。紫颜暗忖夜色漆黑,易容殊无乐趣,心念一动,想到个法子,笑道:“献艺不难,只是手上材料不全,须求你帮我个忙。”
夙夜道:“要我做什么?”
“面具。”
夙夜蹙眉:“谁的?”
紫颜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了名字。夙夜道:“连你也跟他们一般胡闹。”紫颜微笑,像是知道他不会拒绝。果然,夙夜接着一笑,“索性闹得大些,不能太小家子气。”他一边说,一边凭空抽出一尺绢素,傅传红正觉有些眼熟,夙夜说道:“傅大师,借你的画绢一用。”傅传红连忙查看随身行囊,里面少了一卷绢素。
夙夜以手为剪,剪了一条小船,放入水中。众师眼睁睁看着,白绢陡然膨胀变大,直至与十师所乘的船一般大小,令人叹为观止。夙夜接着剪了九个人形,薄薄地摊于掌上,对紫颜道:“你来,吹一口气。”紫颜依言吹了,白绢人偶软软地飘了起来,飞到那艘船上,忽地有了人的模样。
除紫颜外,九师各有一模一样的复制人偶呆坐绢船。流萤绚烂飞过,咫尺之距,就仿佛遥望见前生。众师若有所思,见紫颜跳上绢船,行了一礼,道:“紫颜不才,想耍点小把戏以搏一笑,失礼之处请诸位海涵。”
璧月与丹眉、阳阿子相顾微笑,他们出席过数次十师会,每回都有年轻人,而以今趟数目为最。墟葬正值而立,剩下六人更是年少气盛,将赏心悦目的众师炫艺沾染了诸多活泼生趣。阳阿子朗声笑道:“你有何本事只管施展!有冒犯也无妨。”
紫颜应了,返身落座。他本想求夙夜代做众师的面具易容,但夙夜有心彰显两人的能耐,替他想了更好的法子。灵法师真是轻易就能看透人心呵,紫颜暗叹了一声,收拾好心情,敛容肃坐。
绢船上忽然传来青鸾的语声:“可惜有好曲无美景。”青鸾浑身一颤,又听见夙夜的声音接踵而来:“那添些景致便是。”两人话了,姽婳、傅传红、墟葬、皎镜,乃至刚说过话的阳阿子一一重述方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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