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爱中的甘苦,如人饮水。但无论成败,若能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把自身打磨成光莹的宝石,纵有霜风雪雨,也可以笑对相思中的苦乐。侧侧修得了青鸾的技艺,却学不尽她的恣意洒脱,两人各有各的执著,在这历历岁月中磨砺心智,修成正果。
就在众人行路间,长胜宫的夜空上,浮起九座灿烂的黄金大鼎。
这是丹心依据阿焉尼流传的黄金焙烧技艺,将砂金萃取成精金,剔除硫铁、黄铜、方铅等其他杂物,熔炼而成。以雄金铸五座三足鼓腹的阳鼎,雌金铸四座四足方腹的阴鼎,折沿下九鼎分饰云雷纹、夔龙纹、饕餮纹、蟠螭纹、凤鸟纹、火纹、蝉纹、贝纹和鳞纹,鼎身镂空雕饰三十六国山水风物奇珍异宝,鼎盖上盘踞蹲伏的异兽,皆是北荒各国的祖神。
九鼎遥相呼应,一出现就声响动天,金色的纹饰凝辉映月,万丈宝光流动生姿。
丹心当即停步仰望,一轮蟾月照耀下,九鼎上金鳞片片,有若鱼龙漫衍,仿佛开启了贝阙金宫,鼎身上雕刻的奇物都活了过来,在迢迢水云间游荡。想到这震骇人心的宝物出自他手,丹心欢喜地拽着璇玑的袖子,“快看——”
璇玑心神皆醉,不住地欣然点头,心底有小小的骄傲。她看中的人才情卓绝,性情和悦,他的名字将随了九鼎流传下去,千姿的赫赫威名,并不会比他长久。想到千姿,璇玑孩子气地撇了撇嘴,不,就算他是北荒之主,也还是配不上离珠。
丹眉望了儿子铸就的九鼎,想着夙夜留给自己的那块巨大陨铁。他不必再用宝物装点登基盛典,因而打造一件传世的器物,让后世子孙记下他的名字,是他在吴霜阁最后的心愿。此番事了,就该让儿子继任阁主,他笑眯眯地想,双喜临门是个不错的主意。
九鼎飞快地在长胜宫上盘旋,浩荡金光笼罩四野,把残余的污秽气息一扫而去,就连满地不可收拾的鼠尸,也被这金光摧枯拉朽地化去,一地洁净无尘。
有九鼎震摄虚空,再无妖物可以肆虐。夙夜安排好后手,安心地摊开墟葬炼制的舆图,望了泽毗城南方的一座小山。是这里了,他微微一笑,点在小山上的手指如碎裂的瓷,由手及身,寸寸在风中化去,像是被舆图吸了进去。
晓剑台上暗香弄月,孤零漂浮在虚空中的舆图,像一个梦境的入口。
踏入,即是天涯。
数十里外,芳草萋萋的山坡下,红雾凝就的孔雀当空散开,阿尔斯兰疾奔数步,朝祭台上的身影下跪拜谢,“国师,是!可惜功亏一篑……”他骄傲的面容多了沉重,心中一团乱麻,只有看到伏藏的身影后,眼中恢复了理智。
伏藏收好剪子,从祭台上走下,端详半晌,见他并没有受苦,微微一笑,“无妨,回来就好。”
“国师,快通知大哥,玉翎王早知我军突袭,设下了埋伏,他们只怕……”
伏藏叹息一声,面色沉郁地道:“已经来不及通知他们了!此事是我疏忽,我急于赶来泽毗,不曾发现苍尧人的阴谋。”他自嘲地苦笑,事先推算时,苍尧之行一片晦暗不明,他明白今次将遇到平生至敌,可是他不信邪。
“罢了,我要守护的,毕竟只有你。”他回过神来,慈祥地看着阿尔斯兰,“好孩子,你为了梵罗,有意让世人以为你有野心,想与你大哥争位,没想到你却最肯吃苦,甘愿在北荒诸国之间周旋。”
阿尔斯兰露出惭愧的神色,微微脸红了一下,抬起了头。
“不,国师,我……的确有过那个念头。我和他同母所生,可地位天差地别!只是因为我晚出生那么两年。”阿尔斯兰说着说着,眼中的抑郁渐消,神采飞扬起来,“可是真正到了北荒,我反而想开了。如果我和大哥内斗,就会陷梵罗百姓于水火,受益的却可能是虎视眈眈的邻国!既然北荒有如此大的疆土,何不把热血倾洒到这里来?阿焉尼是我们的故国,这里曾属于我们,北荒土著算得什么?竟敢强占祖先的圣地!”
伏藏点头,“我一向知道,你是个有雄心的孩子!”
“是的,千姿能做到的事,我为什么做不到?杀了他,我也可成为北荒之主,让大哥和父王看到我真正的实力!”
伏藏的神情有一丝凝重,迟疑了片刻,像梦呓一样地低诉道:“孩子,你听好。你大哥……可能有危险……”
“国师你说什么?”阿尔斯兰脸色青白。
伏藏抬头望向南方,那里的天空,会不会被箭雨射穿?可惜劲弓良马,却依然没有击穿北荒的防线。不过,这一切,或许是他想要的结局。
他热切地盯着阿尔斯兰,斟酌言语的分寸。
“就在今夜天黑前,他们陷入伐虏军的埋伏,伤亡惨重。你大哥虽然突围,却被对方死死咬住,我已通知徒弟去接应。无论如何,我要你立即回梵罗,这里有我。”
阿尔斯兰双目呆滞地张着,他隐约察觉到伏藏的安排背后潜藏的深意,四体百骸的血激烈地冲撞着,让他想大声呐喊。振奋的呼叫尚未出口,另一种悲哀旋即笼罩他的心,那是血脉相连的痛楚。
“大哥他……会不会……”
“我会保他性命。”伏藏邋遢的鼻头红得越发醒目,目光既狡黠又决绝,“即使他死了,只要不超过六个时辰,我也有法子叫他活过来,只是,是个废人。”
阿尔斯兰眸光混乱,脑海中森罗万象,迫得他喘不过气,过了半天,他才说道:“好,千万要保住我大哥的性命!我这就回梵罗。”他感激地抓起伏藏的手,恭敬地跪下地去亲吻,“今后,我的荣耀都是国师所赐予,我绝不会忘记您的恩惠。”
伏藏青筋虬结的手拍着他的脊背,淡然说道:“我和徒弟们受你供养多年,施与受哪里分得了那么清楚?你有心就好,不必刻意,他日等你成为梵罗之王,记得善待巫者即可。”
“绝不敢忘。”阿尔斯兰肃穆说道。
西域诸国因各种教派众多,常有国王即位后就只供奉一派,而驱逐或迫害其余诸派的祸事时有发生。伏藏在少年时曾到处流浪,无处容身,中年后流落梵罗遇到幼年的阿尔斯兰,才脱离苦海,逐渐扬名立万,更成为梵罗的国师。大王子阿勒敕塔几次盛情相邀,求其辅佐,伏藏念在阿尔斯兰多年的恩情,不曾改换门庭。
这令得梵罗国王有些苦恼,不得已将二儿子打发到北荒,让他找寻阿焉尼旧址。
这是毫无希望的苦差,不想伏藏果然有些能耐,推测出阿焉尼通天城出世在即,坚持要阿尔斯兰北上。阿尔斯兰一头雾水地来到于夏,遇上有心算计他的照浪,两边一拍即合,又和于夏王扯上关系,他的任务完成得越来越漂亮。
没想到,到了苍尧,一切又翻天覆地生出变化。
伏藏回首看了眼祭台,舞缨楼中的景象,早在他意料中。他眼中爆出一团精芒,继而平复下来,安然地笑着。
“你去吧,一直向南,不要回头。”
阿尔斯兰听到这句离别的言语,疑惑地抬头,想从伏藏的面容中分辨出其中的真意。老者坦然笑着,抚摸他的头顶,这是梵罗人神圣不可侵犯的一片天,唯有高贵的灵魂可以触碰。阿尔斯兰感激地跪倒在地,亲吻伏藏的双脚,深深拜了下去。
他向南方迈步,不远处有一匹青色骏马静静等待。
跃马,扬鞭,他光灿的将来就在前方,冲破黑夜,一切障碍都会被他甩在身后。阿尔斯兰放下北荒一行失利的苦恼,全心全意地向前疾驰。想到未来的情形,他全身焦躁,不觉朝鞍鞯上挂着的行囊摸去。只有牛皮袋里的水,才能解去他心头的渴。
蹄声橐橐,一路洒在大道上,扬起无数灰尘。
伏藏目送他远去,良久,缓缓收回目光。他知道就在刚才与王子说话的片刻,城中危机已除。可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他真正要下手的地方,此刻正是最空虚的时候。
他踏上祭台,狐狸般的眼珠突然一缩。
“不!”伏藏恨声大叫,意识到了什么,双目向了南方看去。他留在阿尔斯兰身上护身的印记,已无法再感应。
“是谁?出来!”伏藏念动咒语,一时火光红雾大作,祭台方圆一里内,处处炸开。待到云散,黑夜里多了一道清影,如春烟夜雪,寂然出尘。
“交出王子,饶你不死!”
夙夜无声地望着他,像一句嘲笑。
伏藏初次感到了犹豫,他亲眼见到对方沟通天地的神奇,动摇他内心唯我独尊的意念。人力有穷而宇宙无限,他以巫术借用这世间潜藏之力,沟通鬼神,以为可以笑傲世人。可是中原的法术别有乾坤奥妙,无法轻易能对付,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耗尽自己的巫力。
他眯起眼,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交手,从来不靠蛮力。
“你不交出王子,玉翎王的女人和你的女人,就只能一起陪葬!”伏藏用冷笑掩饰他的愤恨,十指箕张,又同时握成了拳,仿佛捏碎两颗心。
“伏藏大师,西域与北荒,梵罗与苍尧,原可和平相待。”
伏藏像是听了一个笑话,狠狠拧眉看去,瞪了夙夜道:“大军缠斗,我国大王子如今下落不明,二王子被你掳去,你跟我说,可以和平相待?”
“玉翎王称雄北荒,势不可挡。西域诸国若无北侵之意,为何不能好好相处?”夙夜手上捏着皎镜给的铁牌,“这上面的确是大师的气息,想不到,横行南岭的药师馆,出自大师的手笔。”
“你知道就好,交出二王子,再来和我说话!”伏藏见他欲停战,心下略略自得,再见夙夜往身后一拎,果然丢出了阿尔斯兰,越发笃定。
再次被夙夜收伏,阿尔斯兰明显多了惊惧,小胡子狼狈地挂在脸上。他疾奔到伏藏身边,只觉从鬼门关绕了回来,再不敢挺身而出。
“好,既然你有诚意,且来说说,玉翎王能有什么承诺?”伏藏高声喝道,藏在袖中的手,暗自捏起了手印。
大巫师的尊严不容许被抹杀,伏藏讨厌任何人低估自己,他桀桀笑着,想起被践踏在尘埃的岁月。如今他是国师,高高在上,带了一国的荣誉来此,胜负高低,不仅是他一人的得失。
夙夜叹息。黑色的身影,眸光却如日月清明,看破他虚与委蛇的心思,“你在王后寝宫留的那记暗手,还不想撤去?”
伏藏咧嘴一笑,得意说道:“已经晚了——”微带怜悯地看着他,“还有你的女人,也逃不掉。”他索性大喇喇伸出手来,快速打出几手结印,替自己和阿尔斯兰护身加持,又遥遥向了远处王城内的长胜宫,面色狰狞地举起了手。
“你太小看我。”夙夜低低说了一句,朝伏藏湛然露齿,“既是如此,不用去救她们,擒住了你,一切就结束了。”
风起云涌,夙夜墨色的袍子渐渐涨成了黑云,铺天盖地。
“何况,从一开始,我们就是十个对一个,没有不胜的道理。”
明光宫,朱门内熏风卷帘,袅袅轻扬的碧烟凝成一只大手,向鸾床中伸去。罗帐锦衾中,一袭白色的牡丹花云绡凤衣裹着桫椤轻柔的身躯,正自沉睡。碧烟之手一把抓住王后,朝外拖去,烟气漫漫如一道长长的尾巴,吓得宫女惊叫连连。
千姿恰恰于此刻赶到,惊见桫椤被劫,从侍卫手中抢过弓箭,一箭射去。
箭穿过烟云,无奈坠落。那碧烟如有灵性,回首停了一停,桫椤似晕厥过去,没有丝毫动静。千姿心如擂鼓,足下不停地追去,却追不上飘摇的碧烟,眼睁睁看了它飞出明光宫的高墙,挑衅地悬停在半空。
“有什么冲我来,不要伤害她!”千姿忘情高喝。一时间,他成了凡夫俗子,怀有的卑微愿望,不过是妻儿平安。
“既然你夺走了阿尔斯兰的妻子,我就替他报仇,让你儿子成为梵罗人的奴隶。”那只手吐出人言,抓了桫椤掠上高空,化作一条无法无天的蛟龙。
这就是他的代价?想到夙夜的话,千姿浑身凉透。
帝座的冠冕,要多少血肉铸就?第一次,他有了极大的怀疑,如果要孩子的血去涂抹,他是否还能安然要他的千秋功业?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后悔,北荒混乱割据的情势早该终结,否则,更加难以应付虎视眈眈的西域和中原。可是此刻,如果代价不是他自己,而是他至亲的人,这付出太过昂贵残忍。
他无助地望向墟葬,这是他最后的指望。
墟葬凝神取出一只折叠的连弩机,用朱砂抹在箭头上,对准碧烟蛟龙,连射三箭。那碧龙起初轻敌,待一箭破邪,炸去它一只龙爪,它终于溜溜滑动,避开了后面两箭。
此时,长胜宫天香罗烟上悬浮的黄金九鼎,在空中摆成九宫阵图,往明光宫兜转而来。
万道光芒突然直射碧龙,似穿透龙身的一颗颗金钉,把它强行凝在了原地。此时,一声炮响惊破云天,漫天彤云光海,姹紫嫣红,散开的花骨在夜空上酣畅书写,犹如天花乱坠,凑成一首四言烟花诗:
“王命承天,
八荒在握,
伏惟仁德,
藏锋敛锷。”
四射的烟花如灿若星辰,琼花玉树盛开在天际。这烟花散落到蛟龙身上,打得碧烟缭绕,溃不成形。颓然倒塌的蛟龙在黑夜中粉身碎骨地散了,云端的桫椤跌落尘埃。
千姿不顾一切狂奔过去。他无比自责,这一夜,不该让她离开他的视线。她真是个一无是处的傻巫女!为什么不懂一点自保的巫术?
“不——”他撕心裂肺地大叫。
这么远,那么近,他引以为傲的轻功全无用处。他知道来不及,可他无法抑制慌张,脚下仍不停步,直到眼睁睁望了桫椤软绵绵跌在地上。
千姿如遭电击,心中混乱地闪过旧日片段,诀别竟来得如此轻易!
“我要带你去苍尧,回我的故土,你可愿意?”
“愿随公子往天涯。”
“只要你办好这件差事,我会给你终身的荣华富贵。”
那个巫女望了他浅笑,眸中澄光动人,摇了摇头,又点头。他只当她应了,此时回想起来,她要的,从来不是荣华富贵。
他闭目半晌,心中倾泪如泉,极恸极殇。良久,终于强自睁开眼,木然往她坠落的地方走过去。一地空白,那里何尝有什么人影?
月光下,唯有一幅帛画,傅传红传神的丹青妙笔,绘着他熟悉的霓衣丽影。
转身,回眸,灯火阑珊处,桫椤霞裾袅娜,痴痴相望。大悲大喜之下,千姿很想大笑,又想大哭一场,可当了众人的面,他瞬间压下了悲伤与怒火,那个高傲自负的玉翎王又回来了。
他微蹙眉头走过去,一步一步,心伤与愤怒渐渐化去,细看她的眉眼,这些年一直未变。
“夙夜这个家伙,竟然没有知会我。”他一字字咬着牙说道。
“没想到你会过来,只想拿障眼法骗人。”桫椤有些不安,偷觑他一眼,心下感慨地想,我看见了,看见你待我的那颗心。
“夙夜怎会算不出我要过来?”千姿回首,见不远处的墟葬已经转头暗笑,越发得玉面微红,“是谁的主意?”
桫椤想起早些时候紫颜的安排,含笑没有开口,点漆深瞳温柔地凝视他。
千姿也未深究,只是想到维持多时的君王威严一时无存,不由轻轻皱着鼻子,有些孩子气的失落。再惊才绝艳,他不过才二十来岁,还可以轻狂,可以骄恣,可以纵容自己,而不是做一个威风八面的权力傀儡。
“来,今夜不睡了,我好好陪着你。”他牵起她的手。
她盈盈一笑,任由青山挽了绿水,迢迢相看,永不厌弃。
远在数十里外的伏藏,目睹“王八伏藏”这首恶毒的藏头诗,又被破碎的蛟龙伤了神魂,心下一窒,生生吐出一口血。他与夙夜之战,匍一相触即落下风,此刻雪上加霜,不得不掏出最后一瓶药,想要灌下肚去。
“反正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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