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他这毛病,还得改改。这岂是能开玩笑的事?”墟葬苦笑,望了空荡荡的肩舆出神。紫颜的命数他测算过多次,云遮雾掩,越来越推算不清,想来有高人出手隐藏了天机。
侧侧心下惨然,暗自思忖,对夙夜而言,这并不是个玩笑,必是紫颜苦苦恳求,才求来这个的结果。想到紫颜不知牺牲了多少,才换得这些日子以神念相随,她心神摇簇,越发慌了神。
是了,只有他平安,她才是那个举止若定的文绣坊之主,否则,不过是个寻常的痴情女子。
“我想找到他寄身的那个人偶。”她咬着唇,血色全无。那是他的替身,陪她这些日子,她想收藏在身上,贴心相伴。奇怪的是,肩舆上下找遍皆不在,前前后后寻了亦是无踪。
皎镜扬了扬手,“夙夜这个人偶谁收了?看着就想烧掉。”侧侧伸手取了,轻薄的一片儿,就像一朵云。她想紫颜的人偶也是如此,不堪一握的轻盈,却要承载如此重的责任。
这一夜混乱如迷梦,侧侧失神地找寻想象中的人偶,姽婳与傅传红不忍见她伤心,也漫无边际地搜寻着,卓伊勒和珠兰唐娜便帮他一起查看沿途道路,求个心安。
天公偏不作美,骤然下起了急雨,重重的雨水砸在花草中,带起一片泥泞。此时尚未走出长胜宫,宫人忙取来伞具为众人遮上。潇潇风雨吹打得人如残枝,桐油伞乱花似的飘摇,侧侧恍若未觉,湿漉漉的单薄身影,来回在行过的路上流连。
任雨虐风侵,这寒意渗不到她心里去。唯有他的安危,才是她心底最深的痛。
长生把卓伊勒和珠兰唐娜推去躲雨,自个撑伞追上侧侧,两人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看得旁人都动了恻隐之心。
苦雨滂沱下,傅传红心疼姽婳,冒了疾风劲雨,一起在雨中挨着。其余诸师避到廊下暂歇,无奈地望了穿梭的几人。
春夜之寒,竟比夏更残酷,比秋更凄凉,比冬更萧索。那一种冰凉浸到骨子里,嗖嗖漫过身体,丈量心的冷暖。
还能再受多少打击,把痴心揉碎?侧侧徒劳地在心中唤着紫颜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仿佛重回他大病时的无助。姽婳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她身后,夜雨洗得人心凄惶,在生死面前,她们的力量如此渺小。
璇玑看傻了眼,冲丹心喝道:“没法子帮她们吗?”丹心说不出的烦躁,元阙也是无言,墟葬神情变幻,犹豫地道:“这雨来得蹊跷,或是人为……”众人听出端倪,均觉这骤雨起势突兀,不像春雨淅沥缠绵。
皎镜冷哼一声,“要是夙夜干的,回头我就喂他一瓶毒药,有用没用再说。”
萤火不知几时站到长生身边,替他为侧侧撑伞,又对他耳语了一句。长生见侧侧全没留意到两人,悄然退后几步往别处去了。
大雨浑然不顾人心如何,密密斜斜地下着,大风刮过,呼啸中卷起一把雨线,万马奔腾般丢在远处。
廊下众人渐渐看不清雨中人影,夜色茫茫,竟比群虫攻击的那刻更令人绝望。玉叶心有余悸,对娥眉道:“幸好纤纤不能来,今晚真是太乱了。”娥眉不安地道:“宫中有事,那边不知如何?”玉叶安慰道:“有我爹和你师兄弟在,不会出事,纤纤应该早就安睡了。”
姽婳身心被冷雨淋得凉透,恨上心头,从侧侧手里夺了夙夜那个人偶,怒道:“你的针呢?”侧侧茫然看她,绣罗金缕中,姽婳宛如烈烈燃烧的香,眼中含了一丝决裂,“让我戳他几针,看他出不出来!”
侧侧倔强的面容成了冰雕,在雨中强自支撑,冷雨从眼角滑下。
“找到了!”长生拿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递给侧侧。大雨打在他脸上,看不出有多少欢喜。侧侧勉强在黑风冷雨中端凝,一只没有面目的布人,却重逾千钧。她珍重地收在手里,往天渊庭疾走。
诸师担忧地望了她,怕那冷冽的风雨会把她吹了去,纷纷执伞追去。姽婳瞥了长生一眼,“难为你了。”长生朝她行了一礼,碎步跟在侧侧身后。
璇玑走在雨中,瞪了元阙道:“你这宫殿构造不够好,要是廊道贯穿始终,下雨也不怕。”元阙苦笑,“后宫有长廊,这里是要百官走路的,拥在廊里不像样。”璇玑望了侧侧远去的身影,看了丹心一眼,他若不见了,她大概不会如此痴狂无依。
是她爱得还不够深,还是执手经历的时光不够长?又想到迷失在通天城黄金宫的一幕幕,这大雨如倾倒在心头一样,混乱不可收拾。丹心察觉她的犹疑,宽大的手掌握住了她,“傻丫头,我绝不会叫你如此担心。”
璇玑心下一荡,抿嘴笑道:“谁说的,明明你的名字,就叫做担心。”丹心一愣,嘿嘿傻笑,璇玑甜蜜地思忖,只有这般心思细腻的人,才有那样巧夺天工的手。
暗风习习一吹,老天变脸甚快,转眼大雨散作一片清空,唯有檐上残雨滴落空阶。墟葬顿足,不觉担心起胜负,“果真是灵法师做法。”丹眉露出释然的微笑,安抚众人道:“兜香说他这徒儿功法超绝,已是难见对手,若是对敌,夙夜想必已赢了。”
皎镜正想插嘴说两句,雨后清朗的夜空中,明月如灯,照见长胜宫仿佛贝阙珠宫。他不觉抬头看去,漫天流云泻下一道如虹清光,云光上两人踏月而来,衣袂飘然如仙。
夙夜与紫颜冰肌秀骨,香袖笼烟,宛若从月轮上剪下的一双玉人,墨袍似夜,雪衣如昼。
俯瞰下方,侧侧、长生、傅传红、姽婳以及萤火,像秋水里打捞出来的残荷,盈盈滚着一身水珠。
夙夜素指轻弹,簌簌划过几道火光,往五人周身一绕,旋即衣洁如新,身暖如春。姽婳冲他啐道:“死妖怪,害得侧侧心伤,真是你在捣鬼。”
夙夜轻轻一推,紫颜凭空直跃十数丈,径直飞到了侧侧身边。长生喜不自胜,乐呵呵看了少爷和少夫人重聚,侧侧半信半疑地端详,明明近在咫尺,怕仍是隔了山水千万重,看不真切。
彩虹渡着夙夜缓缓行到众人面前,皎镜斜睨眼看他,一脸不服地道:“你不是能御风飞行?”灵法师浅笑,“凌空踱步,怕吓到人。”
“这样卖弄更吓人。”
“不敢当。大师要喂我吃的毒药呢?”夙夜说得认真,难得能看清他一双慧眼,玲珑如珠。皎镜一愣,蒹葭抚掌而笑。
医师摸索摸索,真的拿出一瓶药来,大咧咧说道:“内服。”
“一口气吃了?好像太多。”
“你又死不了。”
“是呀,很浪费。”夙夜接过瓶子,碧绿如湖水的颜色,拔出塞子,透出幽兰清香。
霁月在旁忍不住轻笑,这两人煞是有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一笑,夙夜眸光流转看来,特意与霁月、丹心、元阙三人招呼。
丹心赞叹不绝,见灵法师真能凌空飞行,心痒地想让夙夜带他飞几圈,此时却不便提。元阙心中热切,若是学到一招半式法术,复仇就容易许多,不料夙夜定定看他一眼,刹那间他念头全消,背脊森然有冷汗流下。罢了,自家的事不能假手他人。
霁月神色澹然,明月既逝,她别无他求。不想夙夜拿出一本厚厚的琴谱,“这是异域的曲子,有琴师重新打谱记下的,紫颜托我为你找来,要谢就谢他罢。”
霁月感动地接过,淤积的话一吐而出,“大师,紫先生他们还会再有这般磨难吗?”
灵法师墨色的黑袍如烟云起伏,“所有磨难,当时苦不堪言,回想却甘之如饴。”见霁月肃然的面容似仍有疑问,像是他人的幸福能补偿她在人世的冷遇似的,不由叹了口气,“紫颜掌中断纹已连上,他们再不会有这样的波折了。”
旁听的萤火虎目闪烁,命运终究容得修改,紫颜尘劫已尽,而他自己一生的坎坷,几时能到尽头?
清夜下,良人如折返的风筝,裹着月光重返侧侧身边。她木木地站着,眼角辛涩,悲怨地道:“这会儿是真人,还是人偶?”紫颜握住她冰凉的手,从容说道:“你听谁胡说,我就是我,几时是人偶来着?”
侧侧颤颤递出那个没有面目的人偶,“这是什么?”紫颜张眼看了半晌,柔声笑道:“我如此英姿神秀,他有半点像我吗?”被他笑语所激,她的心情略略一松,又觉这或是夙夜有意捉弄,脑中混乱。
“为何你在肩舆上突然就不见了?”
“夙夜说有邪魔跟随玉翎王,怕他有事,带我一起去看看。”
侧侧一听,一颗心又提起,想到千姿与桫椤的事,嗔怪道:“好呀,你们合起来编故事就是了,随便编派一下,就唬得我们团团转。”
紫颜眸如琉璃,静静望了她,“是我不好,没和你说一声就随他去了。”侧侧只觉说不通,夙夜岂是不知礼的人?言下不自觉辩解道:“当真如此紧急?是什么样的邪魔?”
“阿尔斯兰用的那张符咒,表面上是攻击用的,暗地里有追踪的咒语,偷偷缠上了千姿。若是不察,只怕敌人能随时找到他的踪迹。”
侧侧悚然而惊,“这等手段,这符咒是什么人炼制的?夙夜可知道?”她假装忘了追问,他分明连衣饰也不同了,神念寄托的事想来是真的。又想阿尔斯兰那一击声势动天,紫颜的神念全力抵挡下,大有可能烟消云散。
可他既然不认,她就不问,免得他再伤神解释原委。他以一念千里相随,如此伤损魂魄的事,他毫不顾惜便做了,她不想再奢求更多。
“他布这场大雨,就是为逼出那人的形迹。好在没有失手,那人的意念退出了宫城,只是,泽毗城里可能还有其他埋伏。”
“那就好。”侧侧眉尖舒展,眼中阴霾渐消,瞅了他半晌,喃喃说道,“他既来了,你不会再走?”
“以后,我总在你身边就是了。”他想得到她在雨中的凄苦,心痛如身受,动容地道,“不会再让你变成水人儿。唔,要是我说话不作数,你就把我丢河里喂鱼。”
想起浑身透湿的狼狈,侧侧又羞又恼,远远瞪了夙夜一眼,转了话题,对紫颜道:“我去向姽婳和小傅道谢去,真是对他们不住。”走开数步,仿佛重新能呼吸了,长长吸了一口气,重重吐出去。回首再看他,依然留在原地,天长地久似的,就放了心。
待她走远,紫颜望了长生,轻声叹道:“你的针线功夫,还是这样差。”长生知他看破,不好意思地道:“没有称手的针刀,辰光又太短,只能拿那个人偶凑合……”
“我不在时,多亏有你。”紫颜黯然说着,叹息的语声跌落在月夜清风中,如春红委地,无力成泥。
翻云覆雨的神明,也有力不能及的地方,他不禁气馁与懊悔。他撇下她多少年了?与姽婳赴十师会携手同游三年,带了萤火长生在京城开府,昏迷不醒闭关疗毒令她湖山望断,而情蛊之痛,人偶之殇,更累她愁肠寸断,遍体鳞伤。
长生察颜辨色,苦了脸悄声地问:“之前那个,真的不是少爷?”紫颜似笑非笑,不再回答,萧萧风过,长生忽然懂了,安然地道:“不管是与不是,如今是少爷就好!”
紫颜点头,遥望侧侧的身影,眉间振奋起来,“真是多事之日。我既历劫而归,不会再有顾忌,凡事自当不留余手。你也好自为之,事到临头,须尽全力。”
长生慨然应了,陡然升起了吹彻寒角,提剑纵横的豪情。千秋沙场,万古功业,眼看千姿就要登基成为北荒第一人,即使烽火连天妖氛漫漫,也当破匣而出,倚天横剑,见证这不世的功勋。
姽婳和傅传红见紫颜平安很是欢喜,有意让侧侧与他多聚片刻,并不曾上前。不想侧侧没说几句就走来,如经寒遍雪的梅花,令两人泛起怜惜之意。这样一份爱恋真的是苦啊,不寻常的人,就有不平淡的爱,刀山火海的难。
侧侧不敢多提先前紫颜的真假,姽婳扬了扬手中人偶,苦笑着道:“只怕这夙夜说的是真话。”
侧侧眼中乱红飞舞,戚戚无言。
傅传红忙道:“无论如何,紫颜在这里就好。”姽婳瞥见夙夜恍若无事地与人寒暄,心下有气,抬手将人偶掷了过去。
这人偶平平地飞出,有灵性似的投到夙夜怀中,没入不见。夙夜远远一笑,姽婳冲他扮个鬼脸,想起当年他咒她与紫颜缘分已尽,真是恨上心头。这妖怪般的家伙,以搅动人心为乐,似乎在嘲笑凡人贪恋的丝丝感情,偏偏说什么缘呀劫的,就推脱过去。若不是青鸾是个可人儿,真想咒他这辈子爱断魂伤。
如今,紫颜与侧侧真的该历尽劫难,苦尽甘来了。姽婳微微出神,傅传红知她所想,小声地劝道:“紫颜的命毕竟是夙夜所救,不要太苛责他。”
尘埃落定。她有一丝怅惘,就像目睹一炉香到了尽头,袅袅余烟,不多时也要散尽了。相聚一场,终究是要散的。多年相伴的情分,也就是这样了,艳过须谢,盛极必凋,最后怀了锦绣往昔的记忆终老。
姽婳寂寞怀想之时,蒹葭问起青鸾,夙夜向侧侧招了招手,侧侧半晌没动,姽婳也拉着她,生怕夙夜再动他念。
蒹葭笑道:“你把她害苦了。”
皎镜道:“等青鸾来了,我替侧侧告他一状。”
夙夜莞尔笑道:“好,你与她细说便是。”
他拔下绾髻的白玉簪,簪首精巧地雕镂一座楼阁,户牗宛然。玉指轻弹,有一扇小窗打开,飞出米粒大的星芒,莹莹在空中闪烁。不多时,星芒斗转,旋出不可逼视的清光,渐渐浮出一个翠袖黄衫的丽影。
“师父——”侧侧见此奇景,不禁疾步奔来,欣喜中夹杂了委屈,甚至有些哽咽。青鸾一身繁绣如锦,彩光中英姿国色,淡扫蛾眉即已尽压群芳。她揽住侧侧,凝眉打量片刻,浅笑道:“听说你要开绣院,我给你几个师姐捎了信,她们会来北荒助你。”
这惊喜非同小可,侧侧想到嫁作人妇的师姐们,一腔愁绪去了大半。
“我今次来,是替她们催你,紫颜既已大好了,有些事也该补一补,让我们热闹一回。”青鸾最知徒弟心事,外人“紫先生”“紫夫人”叫得嘴响,她却没个真正的名分。既担了师父这个名头,便要为徒弟争取,青鸾朝侧侧眨了眨眼,看她俏面娇红,慢慢恢复了血色。
“夙夜是不得已,你不要怪他。如今你俩劫难尽消,紫颜百无禁忌,你只管放心。”
侧侧得了师父这句耳语,心跳加速,先前天意多悭,磨得她心志几乎百炼成钢,到此刻终于看到曙光。她一时娇颜若醉,凝望不远处的紫颜,年年岁岁相盼,近来才渐有白首偕老的安然。
不再用眼泪去等待,不再以等待去交换,不再靠交换去承诺。两相厮守,如日月辉映,山水相对,风动云飘,体会红尘三千丈的喜怒悲欢。
紫颜的目光亦如曲径幽景,越过繁乱的尘寰,就这样投影在她心里。他朝她点点头,她心有灵犀地一笑。
这就够了。
久别重逢,蒹葭与侧侧、姽婳原想与青鸾彻夜倾谈,青鸾说众人累了一夜,应当好生歇息。她实是疼惜侧侧心神交瘁,嘱咐徒弟思虑勿多,安神歇一晚再说。姽婳放心不下,为侧侧布置好助眠的熏香,紫颜又取了贴身的玉麒麟为她戴上,待她沉沉睡去,方才离开。
诸师约好明日要热闹一番,各自散去。
夙夜等青鸾安置好了,与紫颜连夜赶去旧王宫觐见玉翎王。此时已过三更,两人绕过守卫,翩翩如暗夜的蝶,直飞入晴雪山房。千姿正于凤灯下与照浪议事,轻歌打着哈欠在旁陪着。
风声轻扬,银烛微微一摇,照浪立即抢步挡在千姿身前,轻歌慢了一步,下一刻惊喜叫道:“是紫先生和夙夜大师!”照浪收步,似笑非笑看了紫颜一眼,转身坐回原处。
衔香的金鹤缓缓吞吐碧烟,缥缈的云烟结成风中的文字。
千姿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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