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一生了。
元阙凝望两人的身影,若能洗去过往种种,看去真是一对璧人。可是,谁又能无牵无挂地活着?旧日伤疤,能痊愈已是万幸。
他想了想,告别而去,走时若有所思,神情清朗了几分。
及众事皆定,朝野传来边境僵持的消息,亚狮国一万边军并苍尧一万伐虏军,与西域联军隔了春阳河遥相对望。正是春生草长的时节,伐虏军依据元阙提供的营寨建造图纸,打造了坚固的营地,战马就近放牧,馈饷在亚狮国就地筹办。
北荒军取守势,西域军也没不耐,只是派斥候窥测,并不曾开战。苍尧百姓闻讯大安,夸耀北荒大军可横扫西域,吓得小蛮儿们没胆。
诸师言及此事,不敢如此看好。墟葬心下不安,略提了一句,近日只怕有事。皎镜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嘻哈两句作罢,丹心与元阙都是少年人,有股子胆气,并不惧风雨欲来。至于紫颜和侧侧、傅传红与姽婳,谪仙人一般超脱世外的,无论天边的战火或眼前的危机,总是随其自然。
霁月与这些离得更远,如净瓶里的杨柳枝,不染尘埃的洁净。即便住在天渊庭,亦是足不出户,调琴弄音,仿佛山水乾坤都在她心里,一心浸润在音韵中。曾经心死的她,在弹奏中全情投入,渐渐找回了初心。
诸师不时听见春雨氤氲,苍波万顷。这山风水月中,墟葬、皎镜、丹眉、姽婳、紫颜这些与明月相识的旧人,仿佛看见昔日那个梨花白雪般的男子,玉指若舞,在宫阙下翻飞新声。
她宛若明月附身,抽弦度曲,颠倒众生。她又不是明月,是惊破茫茫银河的一道流星,是清风吹过修篁的一曲天籁,是水泻玉盘拨动的一缕清音。
萤火依旧伴在霁月身边,他对明月的敬意和愧疚,仿佛一根线牵动遥遥远方,令霁月有所怀想。她奏琴时,他焚香静坐,如青山相对,云雕绝尘,远观桐琴上烟岚明灭。
声无哀乐,人有七情。
喜怒忧思悲恐惊,以乐律调情志,以五音传心性,俯仰天地,凡心有所感,即有音声相伴。霁月弹得入神,不觉心手俱忘,但见大江东去,鹰击长空,自在无碍。琴音超越了一切技巧,晨钟暮鼓,空山雁鸣,闻者无不心有所感,仿佛神游天外不思归。
霁月欲在盛典上演奏的《钧天曲》终至大成。此时诸师正于琴室赏曲,心旷神怡,良久不能出声。霁月不安地道:“如何?”她新创此曲,琴中自有气韵风骨,恍然有如活物,便心生揣测,唯恐拘于丝弦,不能得自然妙趣。
“音可观,香可视,色可闻,味可听。”紫颜赞叹不绝,抚掌称妙,“这一曲足以流传后世。”姽婳亦笑道:“我说不出什么道理,只觉这曲子不但洗了耳朵,也洗了这颗尘心,竟比我那香还要神妙。”
墟葬拍手大乐,“你们听得太入神,没见小傅已经画了一幅丹青?”诸师凑过去看,傅传红笔下不停,在画卷上簌簌落笔,霁月凝神弹奏的身影后,众人或卧或坐或立,三两成群,悠然自得。最后一个画的正是傅传红自己,画中人亦在奋笔落墨,众人不觉莞尔。
墨色光华中,诸师飘然若仙,霁月凝看半晌,“傅大师,这画赏了我可好?”傅传红忙道:“你一曲惊世,我谢你还来不及,哪敢说个赏字?”霁月浅笑,捧了画细细又看一遍,把诸师形态都收在心里,再想曲调起伏变幻,不觉笑道:“看了这画,我竟猜得出落笔先后。”
傅传红眼睛一亮,“你果真看得出乐音?”霁月秀目流转,道:“知乐音画理的可不止我一人,紫先生,你来解释如何?”她听闻紫颜于丹青亦有涉猎,动了戏谑的心思。
紫颜也不推辞,径自走到画前,指了人物说道:“起首处曲音闲雅,一炉好香正袅袅而起,姽婳凝神端坐,可见首个画的是她。乐曲二段陡然激越,有如大军奔袭在外,皎镜两眼发亮,单掌击案,蒹葭大师望了他笑,想是听出了妙处。三段大军遇敌相持,两边势均力敌,斗得难分难解,娥眉紧抓墟葬的袖子,面色动容。待到四段将军出击,琴音急促激越,笔下亦顿挫挺劲,便可见元阙握拳欲立,须发张扬。”
众人兴味盎然,聚在案边看画中人神态毕现,各得其乐。
“第五段大胜凯旋,丹眉大师惬意含笑,丹心跃然欢颜,寥寥几笔就勾出神态。至六、七两段帝王祭天拜祖,祥鸟来临,曲调转为肃穆庄严,小傅想是在画霁月奏琴,因她神情端凝,左手大指按弦,这是神凤衔书势,所谓‘衔书来仪,表时嘉瑞’。第八段天下太平,百姓安乐,我与侧侧怡然交谈,则用了淡毫轻墨,笔态纵逸。最后一段曲调轻柔淡雅,隐者归去,闲适山林,笔意疏狂简练,正合这旷达洒脱的画师,用笔挥毫。”
丹心道:“咦,我听见的与你不同,是一只鹰横掠长空,高飞翔云,俯冲掠食。”元阙道:“唔,我听的是天上宫阙,神仙宴乐,斗起各种法宝,琉璃彩光,不可直视。”
傅传红递上一杯香茗,对紫颜道:“各人有各人的体悟,你说得不错,哎呀,早叫你做我徒儿,可惜,可惜了!”紫颜喝了一口,“幸好长生他们几个做徒弟的不在,不然,这一曲终了,你尚画不完。”姽婳皱眉道:“八音领了人在长胜宫芳华园,他们几个看排舞去了,听说明夜王后会看预演。说起来,盛典也就是十天后的事了。”
霁月心中一动,萤火与长生同去了芳华园,说是想听八音新编的曲子。她对八音并无争胜斗勇之心,更想见识盛典上各国来贺使团争奇斗艳的献艺,想到八音莫名的纠缠,不免暗自摇头。
墟葬点着众人的名字,数着手指道:“你们的贺礼已交了,丹心的礼器也制好了,如今霁月的曲子成了,大事已定,就差夙夜这家伙,神出鬼没,竟还没出现。”
侧侧想起师父青鸾,多年不见,只是遥寄玉笺问候而已,心下热切起来,说道:“夙夜既把紫颜送了来,以他的手段,必不会迟到。”皎镜翻了个白眼,“他不来还好,一来,只怕想闹事的灵法师也都跟了来,这里要鸡飞狗跳了。”
姽婳呵呵笑道:“嘘!你这样编派他,小心叫他知道,可少不了你的苦头。”皎镜刚想逞嘴上威风,蒹葭拉了拉他的袖子,蹙眉摇头,他只得嘟囔道:“我晓得,这家伙不是个好招惹的,不说他就是。”
霁月听了好奇,“灵法师有何奇妙处?你们会这般看重?”
紫颜道:“偷天换日。”
侧侧道:“起死回生。”
姽婳道:“装神弄鬼。”
傅传红道:“以假乱真。”
四人同时开口,不觉相对而笑,霁月歪头想了想,真个要起死回生,可惜明月早逝,魂魄不知何处去,天下哪里有还魂的术法呢?她知侧侧感激夙夜救醒紫颜,倘若明月弥留之际,身边亦有高人相助,或许,此时就是两人携手相伴,如他们这一对对,花好月圆地让人嫉妒。
蒹葭笑道:“灵法师不是这世上凡俗人物,等闲不参与俗世争斗,不过也有例外。譬如一家出了手,与他敌对的门派就会来阻拦。”皎镜冷笑道:“夙夜这家伙四面树敌,他不来苍尧便罢,一旦来了,此间必不安宁。”蒹葭瞥他一眼,“你呀,明明知道,苍尧是信奉龙神的,玉翎王称帝,别国或生不安,就可能请动灵法师。”
皎镜道:“人皆为利来来往往,他们灵法师岂能置之度外?偏要假清高,求什么永生天道……说得好听罢了。说实话,北荒能安分到如今,我已经很意外。说不定药师馆散播疫疠也与灵法师有关,否则怎会流传如此之广。”
当年崎岷山最后一次十师会,药师馆的人曾与灵法师联手对付十师。近来北荒有二十六国先后染疫,幸好有玉翎王示警在前,又有药方流传,并不曾蔓延恶化。饶是如此,千姿每日里的处理大量诸国情报,仍有不少与疫情有关。不致命,却恼人,像好不了的伤口,不断提示创伤的存在。
蒹葭柔声道:“若他们真有灵法师相助,夙夜会查出来的。”皎镜两手一摊,“他在哪儿呢?”蒹葭道:“咦,在兜香面前,你可老实得很。”皎镜一窒,他斗不过夙夜的师父兜香,夙夜青出于蓝更是难缠,不由没了脾气,哼哼两声作罢。
此时萤火从外面回来,身边跟随一个锦衣微须的男子,右手上一颗硕大的紫色宝石耀人眼目。紫颜见是艾冰来了,诸师多半见过他,便道:“此间没有外人,你有事寻我,直说就好。”
艾冰看了众人一眼,慢吞吞地道:“西域的信使传回了消息。”诸师惊讶地望着紫颜,不想他竟未雨绸缪,早早遣人去了西域。紫颜笑了解释道:“都是为了生意往来,我送了艾冰一份家业,他闲得慌要做生意。骁马帮占住了北荒大大小小的门路,只好往西域去了。”
诸师撇了撇嘴,皆是不信,艾冰道:“兴隆祥也在打西域诸国的主意,在迦夷、巴颜雪、达康马和那隆的墟市上都有丝绢茶叶交易,颇有名气。”
墟葬笑道:“那你们呢?卖些什么?”艾冰一愣,半晌答不出话,墟葬道:“我就知紫颜不是做生意的人,你们不比兴隆祥,没那么多人手和分铺,岂有撇下北荒去做西域生意的。”他可亲地一笑,顿了顿,望见艾冰尴尬的神色,“你家先生请你派去西域的,不会是间者吧?”
萤火眼中精芒一现,很有些热切地盯了艾冰。
紫颜在霁月的冲宵琴上随意拨动两声,众人声息一静,听他说道:“是账房先生。”侧侧一愣,扑哧笑出声来,“你这法子真是狡诈。”丹心想着其中奥妙,皎镜和姽婳眼中皆是一亮,丹眉道:“没人起疑?”
紫颜道:“那些人本是西域流浪者,到北荒学了两年认字记账,回到本族混口饭吃。此地商道兴盛,学点本事并不出奇。”皎镜盘算道:“你究竟派去多少人?”艾冰看了紫颜一眼,方恭敬答道:“首批仅七人,后来去了九人,分在各国毫不起眼,又是在西域备战之前去的,不会有人疑心。”
侧侧若有所思道:“不知兴隆祥在西域的人有多少?”紫颜笑道:“想打入兴隆祥有些困难,但西域总有他们的对头。”侧侧妙目流转,“你这是在帮千姿?骁马帮若有你相助,进入西域也不是难事。”
“与他无关,”紫颜闲散地抚着琴弦,神情自在地说道,“无论你建绣院,皎镜建医坊,还是姽婳的香药铺子,丹心的炼器阁,乃至元阙今后自立门户……都需不少花费,更要有当地势力支持。我先探探步,以这些人的能耐,去几家像样的铺子打理,慢慢往高处走,也要有段时日,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皎镜奇道:“你到底几时开始筹算此事?”紫颜微微一笑,卖关子不答,皎镜看向艾冰,艾冰禁不住他眼中威压,低首道:“上回先生来苍尧就已开始布置。”元阙心中一凛,如果说照浪在那时布局北荒,紫颜差不多同时筹划西域,这两人才是棋逢敌手,而他若想以武力争斗取胜,胜算却低了许多。
诸师皆知紫颜多智近妖,闻言并不惊奇,唯姽婳低低叹气,他就是思虑过多心思用尽,才会有缠绵难去之疾。侧侧与她对视一眼,想到此处柔肠百结,紫颜眼波就在此刻荡来,朝她一笑。侧侧心中微定,紫颜懒懒说道:“那时我爱乱折腾,如今精神不济,接下来就该你们多费心了。”
墟葬沉声道:“西域来信可说得?”艾冰躬身道:“出兵五国中,以梵罗最为热切,八千人的劲旅确实极为厉害,不易对付。其余四国即是迦夷、巴颜雪、达康马和那隆,每国仅三千骑兵。对玉翎王称帝一事,西域多国反响不大,毕竟远隔千里,只是与梵罗邻近的桑珠玛、塞桑、萨恩三国,有几位王子争位,对出兵北荒颇有兴趣,碍于没有实权暂时观望而已。偏偏这几国皆有兴隆祥的生意,很是可疑。”
墟葬两眼寒光一现,皱眉道:“这不是什么好消息。”紫颜斟了一杯茶,递与艾冰,“不急,慢慢说。”艾冰谢过,不敢多饮,对众人又道:“我打点了一些两地跑的商人,让他们多说北荒一统的好话,这些日子更是散了些西域一统的传言,要不了多久,西域诸国就该深思,是不是也要商贸联盟,是不是也该出一位皇帝?尤其梵罗一国,会不会就是天然的盟主?”
元阙微微失神,是否照浪用的亦是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手段?紫颜有足够的财力在背后翻云覆雨,照浪有相当的隐藏势力供其挥霍,而脱离玉阑宇后的他,仅是孤家寡人一个。
“国与国之间,只有利益,无甚道义可言。”紫颜幽幽一叹,“对西域诸国来说,与其盲目攻打北荒,尽出本国精锐,把自家留给身边的豺狼,不如与未来的北帝联手,打击四邻,夺下西域之主的宝座。”
墟葬眼中大放精芒,“你……想的竟是……”紫颜做了一个悄声的手势,耸肩道:“不过是釜底抽薪罢了。”
诸师对这些权谋平衡之道并不上心,见紫颜后计不断,玉翎王前途无忧,便不再追问。
姽婳星眸闪烁,与侧侧咬耳朵说道:“他心机如此之深,你怕不怕?”侧侧吃吃笑道:“你陪他行走三年,还来问我作甚?真要动鬼心思,怕是他卖了你我,还要替他数钱。”姽婳弯眉一想,笑道:“只有我捉弄他的份,他敢欺负我?看我不把他迷倒!”说完自觉有语病,忙道,“用蒙汗药是便宜的,心狠点就用毒药。”
侧侧忍俊不禁,“你放心,他打不过我,不会乱用心机。”
姽婳随口说笑,与她嬉闹在一处,傅传红在一旁听了插嘴道:“紫颜的心思,就像他的易容术,你心存良善,他就忠诚以对,你若用诡计,就会自讨苦吃。”姽婳眼珠一转,笑道:“是,他是照妖镜。”
这话被紫颜听见,晶指遥遥对了姽婳,“呔,妖孽还不现出原形!”侧侧顿足大笑,姽婳玉靥含嗔,纤手一扬,早有香粉兜头撒去。紫颜慌不迭起身相避,琴室里乱做一团。
霁月独自坐着,远观他们如孩童嬉戏,只觉久违的暖意笼罩,难怪这阵从不想弹幽怨的琴曲。萤火此时方有暇开口,说道:“说也奇怪,没见到八音的人,他几个徒弟在园子里指点江山,我便回来了。”
霁月知他用心良苦,亲手倒了一杯茶与他,“不必在意此人,他不来烦我就好。可惜你没听我奏曲,不过,有傅大师这幅画,足以知我琴意。”萤火一呆,她知晓他身份后,依旧待他如常,此刻言语里多了亲近之意,像是把他当知己看待。
茶汤霏霏如雪,香气澹然如兰,他慢慢细品其中滋味,枯肠如沐甘雨,凝看画卷时已然痴了。
一时无事,丹眉与墟葬、娥眉、皎镜与蒹葭先向霁月告辞,丹心欲拉了元阙一齐走,却见元阙与艾冰在一旁窃窃私语,只得跟了老爹去了。紫颜拖了侧侧护驾,傅传红与姽婳紧随其后,四人笑语春风,一路说笑散了。
元阙拉了艾冰,避在屋外一角,肃然问道:“我听长生说,你大哥是照浪城的?”艾冰想了想道:“他与我早无关系。”元阙道:“你应该知道我是谁的儿子,相识一场,可愿助我?”艾冰望了他激动的眼,叹气道:“牵扯上照浪,就再无安宁的日子。你既有决心,我不敢说其他,若有好机会出手,我会立即知会你。”
他的妻子红豆曾是照浪的小妾,被照浪弃如敝屣,生不如死。对照浪,他不是不忌恨的,一直却无下手的良机,如今眼见对方送上门来,元阙又与照浪有血海深仇,掩埋多时的恨意不觉泥沙翻涌,搅得心中混乱。
元阙与艾冰约定后,向霁月告辞,漫无心思地去了。霁月望了他萧索的背影,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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