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兴隆祥与兰伽过从甚密,故作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景范自请监视兴隆祥的动向,千姿拨了一百名伐虏军将士归他调遣。
元阙又忙乱了数日,起初携手丹心,后来紫颜、侧侧、傅传红与姽婳皆被他请去,一个个出来时神情诡异。
元阙知会景范前来,这位骁马帮之主算是见过大场面的,见到他雕琢的玩意也不免吃惊,绕来绕去看了良久,连连抹着眼睛,以为眼花。
“这便算我们合力送王上的一份贺礼,算是我的赔罪礼,毕竟工地上有所疏漏,是我的不是。”
“大师客气,近十万人手要调遣,稍有错漏自是常事,何况此事背后牵连甚多,诸部皆有过失,岂能怪罪到大师头上?王上不想大师分心,还请不必理会这些小事,我等当揪出幕后指使,还工地一个清静。”
元阙笑了笑,“我知道王上宽容,这两样小礼就请帮主转交。”景范告辞而去。
一日后,新修的长胜宫中,晴雪山房内。
绮罗轻,麝煤浓,千姿视察完工地,悠然斜倚在黄缎靠背上,似笑非笑地歇息。四个神清骨冷的宫装美女低首垂手,站在一边。
不多时,桫椤兰佩叮当地走来,雾鬓云鬟,慵懒地向千姿遥遥一礼。她有孕在身,千姿急忙走去搀扶,两手相叠,相视一笑。
桫椤瞥了一眼四周的妙龄宫女,笑道:“王上今日迟迟不来看我。”
“收了有趣的玩意,你猜猜是什么?”
桫椤张望半晌,收回手掩口笑道:“到底是王上,收在哪里,我竟看不出。”
“念完经了?”千姿温柔凝视着她。桫椤替千姿与孩子祈福,每日在经堂静坐一个时辰,已坚持月余。
桫椤点了点头,丹染香腮,眉目流转间有几分羞涩,玉手轻抚小腹。
“这孩子来得真是及时。”千姿含笑,再度捉住她的手。
桫椤轻轻抽手,嗔怪道:“小心弄疼了……”
千姿韶颜如雪,缓缓退后一步,冷冷说道:“我只是不想你有机会拔刀。”桫椤玉容顿变,陡然转身飞出,如一缕轻烟缥缈,右手在靴子里一摸,抽出一把匕首。
“你究竟是什么人?”千姿喝道,身边宫女瑟瑟发抖。他一见桫椤,隐隐觉得不对,稍加试探,见对方无法洞察他的心思,便情知有异,果然一句话把刺客诈了出来。
女刺客一言不发,揉身一刀挥去,切玉断金,杀气冷冽绽放。千姿又退一步,身形落在四个宫女之后,大喝一声:“射!”众女蓦地一起抬臂,袖箭密密匝匝向前方射去。
女刺客大惊,身如鱼跃向前一扑,落地抱头打了个滚。千姿趁机拔了墙上悬挂的宝剑,鹤冲天似的单飞而起,一剑正掠向她的退路。女刺客起身时见剑光凌厉,无奈扭身避让,千姿一剑劈空,手腕一抖泛起剑浪。女刺客如小舟飘摇,萦回跌荡地闪避了几次,被他逼到墙角。
千姿站在四个木然不动的宫女身后,拍动众女香肩,她们莺莺燕燕向女刺客走去。眼前匕首疾舞,众女熟视无睹,只听千姿喝了一声:“打!”七手八脚往她身上招呼。匕首分明已经刺破锦衣绫罗,拳脚依然无损,一刀刀砍在精铁包裹的硬木上,划开浅浅一痕。
女刺客刚惊觉美艳宫女皆是傀儡,千姿又喝了一声:“香!”四女齐齐撒手,铺天盖地的冷香如燕飞,簌簌直落。女刺客终于避闪不及,呼吸间嗅到奇异的香气,趁四女停下听候指令的片刻,急忙屏息撞开一人,冲出包围。
那傀儡也厉害,被撞后踉跄退了半步,立即飞出一脚,踢中她的腰眼,痛得她步子一慢,千姿的剑冷冷撩了过来。他玉容清寒,宝剑仿佛卷起漫天星辰,令她颓然生出无力抗衡的念头。
她哀哀迎剑而来,神似桫椤的容颜低眉若泣,千姿不禁一顿,这一剑竟有了空隙。女刺客纤手一扬,将匕首掷了出去,乘隙往前厅躲去。
玉翎王的书房前有个穿堂,当中一幅插屏,绕过去便出了晴雪山房。她心慌意乱沿了来时路退去,只觉浑身酸软,提不起力气。不想前方怪石嶙峋,高高低低尽是假山,尽头是一处水榭,竟已到了花园中。
她目光一缩,转头思索路径,不记得有这一段景致。千姿提剑追来,一身暗金绣耀目如春光,又有侍卫闻声赶至,脚步橐橐如雷。女刺客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毅然掠向假山,宛若红霞疾飞,眼看就要踏上岩石。
谁知乒的一声闷响,她重重跌在地上,头昏目眩。众侍卫持刀涌进,把千姿护在其中,无数刀刃压在她颈上。女刺客眼露凄然,勉强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千姿急切地拽下腰间玉佩砸了过去,小瓶落在地上,侍卫当机立断往远处踢开。
“说出主使,我不杀你。”千姿凝视着她。
她犹豫了片刻,仍是银牙一咬,瘫倒在地。千姿暗道失策,见她面目渐渐模糊如混泥,不忍心地转过脸去。众侍卫心惊胆战,眼睁睁看了倾城之色宛若被千刀万剐,残破到不可收拾,胸口直犯恶心。
众侍卫只得东张西望,有人好奇地望了四周一眼,愣了愣,再看多几眼,奇道:“这个园子怎么没见过?”
千姿道:“这是一幅画。”侍卫失色地道:“什么!”凝神细看,犹自不信,再伸手一摸,方才恍然大悟。千姿道:“这是傅传红大师的画作,以假乱真,可谓极品。”他初见此画亦是惊愕,用色大胆浓烈,根本不是中原画师的笔法。
众侍卫只恨不能都凑近了摸上一摸,听他又道:“此事不许多加议论,听到一句风声,必不轻饶。”众侍卫悻悻地应了,想到这等奇事无法宣扬,真是可惜之至。
千姿定了定神,“速速派人到经堂保护王后。”众人领命而去,不多时,报来王后安然的消息,千姿舒了口气。四名宫女恢复不苟言笑的冷然面孔,衣裳残破却恍若不觉,只在听到人声时,秀眸轻转,盈盈而望。
女刺客面容虽毁,身份渐露端倪,竟是今日随太后进宫看望过兰伽的一名侍女,原是兰伽府上的舞女。千姿默然半晌,不自觉地扯着袖口的金边,听见心中遥遥的一声叹息。
悦耳的玉石轻敲,桫椤莲步飘曳,袅袅而来。千姿抬眼一瞥,顿时安静下来。桫椤念经时皆著素服,霜姿清致,缟袂飘香,宛若亭亭梨花,别有一番入骨的冷艳之美。
看到那四个宫女,桫椤讶然止步,细细端详几眼,朝了千姿笑道:“这莫非是傀儡?”不禁走上前去含笑打量,神情甚是喜欢。千姿心下一松,是的,她是细致入微的女子,绝不是易一张容颜,就可以替代。
“出了什么事?”她察觉他的黯然,多久没有看见这样的表情了。
千姿默默伸出手去,桫椤爱怜地握了他的手。自从怀了他的孩子,他也如孩子似的,任由她探听心意。她原以为这又是试探,可是,一次两次之后,当两人的手交缠而叠,仿佛灵肉相通,她忽然体会到血脉萦系的温暖。
她毫不费力地看清了刚才发生的一幕,微微有些晕眩。
“太后应该全不知情。”她鼓起勇气说了一句,千姿错愕了片刻,点了点头。
宫廷中的这场混乱悄无声息地湮灭,诸师并未得闻,只是千姿请侧侧多进几件宫装以备换洗。盛典日近,王宫内外越发忙碌起来,金毓领主出宫赶赴封地,太后随行,这种大事同样波澜不起,来贺的使臣关注的唯有美丽的王后而已。
到了二月底,春分。
北荒有了复苏的景象,大地的冰雪容颜缓缓散去,一抹红晕盈盈浮现,四野渐渐有了芳花笑意。一番霏霏漠漠的春雨后,翠幕如织,遍地粉泽,解冻的河岸边嫩芽抽长,孩童嬉戏,一片欢闹景象。
元阙领了近十万工役,终于赶在这天之前将皇宫的工程大致完工,余下细部雕琢与室内陈设。玉翎王为在盛典前安抚民心,特意选了吉日,揭开皇宫神秘的面纱。
“长胜宫已成,玉翎王请诸位大师移步观赏,各国来贺的使臣已经先行去了,说不定还能遇上熟人。”轻歌笑吟吟地前来邀请诸师,正想滔滔不绝,被长生拉了笑道:“我们在北荒可不认得什么人,最熟的就是你啦。”轻歌一听,更是得意,眉开眼笑地道:“是呀,不然我怎么单单来请你们!就算是别国的王侯,也差不动我出马。”
众人拥了元阙往皇宫进发,远看到一片白墙青瓦,如碧城绿洲伫立。与他国采用鎏金瓦或是琉璃瓦的宫殿不同,长胜宫用的是苍尧特有的陶土烧制的青瓦,色如翠瓷,防水坚固。
此时天朗气清,山水高远,微茫雪色半掩下的宫殿,现出神圣光芒。
紫颜远眺整座皇宫,玉阶彤庭,碧瓦朱甍,雕梁画栋,如翚斯飞,这样一片巍峨壮丽的宫殿群,历时一年完成,堪称鬼斧神工。天、地、人、神,凝固在宫殿城垣中,伴了青山绿水,绘制出一幅宛若天上神宫的图景,令人顿生崇敬赞叹。
众人缓步进入光影变幻的皇宫,穿廊入殿,不时从昏暗处走到光亮下,无数条金色的光线宛若琴弦,每走几步就变幻出别样轻吟。凭借元阙精巧的规划,殿宇的高低陈列巧妙地采撷阳光,不仅使空间有台阶般的跨越感,也使每一个在廊道里行走的人,升起一种奉献的信念。
云飞风起,从殿宇一隅抬头仰望澄静的碧空,重重叠叠的廊柱飞檐下,仿佛心中唯余纯净的献祭之心,任由这神圣殿堂吞食自己也无怨无悔。
这宫殿的主人就是至高神灵,不可抗衡。
所有的人不自觉地这样想,任由殿堂洗刷灵魂,无法抵抗。石座上雕刻的花纹,彩画里描绘的图案,罗列的影壁,起伏的宫墙,长胜宫的各式楼阁堆叠在一起,就像一个漩涡似的迷宫格子,令人心神陷落无以自拔。
墟葬啧啧称奇,逛得兴起,他是走得最快的一人,几下里身形全无,也无惧迷路。景范知他手段,由得他悠游去了。其余人围绕在元阙身旁,各自寻找妙处,三三两两携伴观览。
“长生,你看这宫殿的面相如何?”紫颜有意无意走在元阙身边,似乎仍想让长生得到特别的指点。
“啊?”
“宫殿也有执念,想看透它的灵魂,只有细看它的面相。壮美处为显示皇帝的至尊威严,处处合律法则告诉世人皇权不可轻触……千姿是个什么样的皇帝,就会有什么样的皇宫。”
长生凝神看去,他在中原时去过皇宫,却与此不同。同样是雕栏玉砌,此地连绵不绝交相呼应,仿佛是棋盘上精妙的布局,静合道,动合变,掩藏了十万甲兵。是了,这里勾心斗角的、筑台夯土的宫殿表面与其他皇宫类似,可密密相连的阁道把整座宫殿组成了一个战阵,一旦心怀不轨,四周美景顿成监牢,酷烈的杀气如黑白子交锋,自三百六十路汹涌杀至。
呼,长生吐出一口气,大汗淋漓地从这棋局中逃脱。
他心惊胆战地问元阙:“你怎生想到这样一个布局?”
“人心是这世上最难测的东西,我并不会揣摩帝王心思,只是每回的格局被王上一言毙了,心生斗志,或许激起了杀气,反而如他所愿。”元阙垂下眼帘,压抑心中的欲念。宫殿内的杀气不仅是玉翎王所有,也是他借这一片河山,书写胸臆,浇注块垒,凝铸旷世之作。
到最后,他分不清是千姿激起了他的豪情,或是他引发了千姿的锐气。天地生就了山川湖泊,鸟兽草木,匠作师则营造千古长存的宫殿楼阁。能亲手筑造这土木泥石搭建的奇迹,或许就是他的荣耀吧。
师父说的骄傲,莫非就是此刻,目睹如斯壮丽由他带领工匠们完成。
“北帝是惹不得的人物呀。”紫颜淡淡说道,瞥了他一眼。
忽然,长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面色一僵。
“照浪?”他将信将疑,脱口而出。
元阙目光一凝,顺了长生的视线寻去,玉阶上一个身影岩岩而立,谈笑间风流难学。杀气顿时自元阙眼中喷涌,几乎要把眼珠当暗器射出去,紫颜的手轻轻落在他肩上。
“景帮主似乎有话说。”
景范匆匆而来,特意向诸师行了一礼,请众人到了一间偏殿,撤去守卫,摆出有要事相商的姿态。
众人见他郑重,不觉好奇,景范很是惶恐,对紫颜等人歉意地说道:“王上命我来转达,于夏国定西伯照浪有大功于北荒,请诸位暂且抛开旧怨,不要与他为难。”顿了顿道,“王上知道强人所难,只是照浪与诸国安宁关系甚大,他已派我们骁马帮贴身保护。”
众人惊讶看去,照浪果然与千姿相谈甚欢。元阙收回眼光,心下微微恍惚,他定了定神,听紫颜问道:“帮主可知梵罗国二王子的下落?”
景范微笑,“果然,王上说此事瞒不过紫先生。照浪说动阿尔斯兰王子反叛梵罗,北荒已与中原联手夹攻西域联军,加上二王子在梵罗的内应,三方协作,足以把握先机,消弥战祸。只要有一线可能,王上并不想爆发大战,致使生灵涂炭。因此,请诸位权作不认识照浪,并请保守这个秘密。”
众人面面相觑,竟有这样的峰回路转。
紫颜淡淡笑道:“这还能是秘密吗?照浪既与玉翎王谈笑风生,稍有见识的人打听一下,便知端倪。我看千姿早已做好布署,无论二王子是否真心归顺,都阻挡不了他的故意造势。你们也不是刚与照浪接上头,骁马帮为我朝太后做事不是一天两天,连我也进献过一张皮毛,帮主莫非忘了?照浪是太后最忠心的棋子,他与你家王上岂会不识?只怕两年前我来苍尧,你们就已经私下把酒言欢。”
景范略显尴尬,咳嗽一声,说道:“两位太后毕竟是姐妹……”紫颜想起千姿生母白莲对雄图霸业的淡泊,冷冷讥讽道:“千姿倒更像我朝太后的儿子呢。”
侧侧忧心地凝视紫颜,她不想他与这些庙堂争斗离得太近,每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可是她频频的注视似乎影响不了紫颜,他依旧冷淡地说道:“于夏国呢?离珠郡主……”
景范愁眉苦脸,事涉军机,他说得越多越可能泄露,十师虽非外人,到底人多口杂不好控制。
紫颜玉面清寒,道:“若是千姿真要牺牲女人做筹码,这个北帝做了也是枉然!”他心下一叹,想到桫椤从巫女到王后,如今千姿一心在他的壮志上,他们就这样相守了两年,或许,假戏真做也是一种幸福?
丹心忍不住道:“璇玑不在,我也要为她说一句,于夏王不是东西!要收伏那个王子,想别的法子就是,何必要女人出头?阿尔斯兰和离珠郡主来了么?”
“只有二王子到了苍尧。”
丹心欣慰地道:“难道离珠没有成亲?”
景范勉强一笑,挠头道:“此事说来话长。”
“说来也不难。在西域诸国看来,二王子因夺位不得,特意到了北荒,借寻访阿焉尼遗迹,想支持找到他夺位的有力凭仗。不想,他宝玺未找到,却敲开了于夏国大门,被招为婿。接下来当然是策反于夏,从北荒腹地乱起,动摇北帝即位的盛典,也就阻止了北荒诸国结成联盟。”紫颜不动声色顿了一顿,“可是他没想到,于夏在照浪的说服下,本就是假意与他联姻,即使真的扯起大军,恐怕也是掩人耳目,最后仍会直奔西域而去。二王子不过是促使梵罗深信的诱饵罢了,他或许此时已是傀儡,要知道照浪的易容术还是不错的;或许,他见势不妙,索性真的投诚,卖出西域联军的情报。如果离珠郡主未至,想来于夏并非真心笼络二王子,不过是各取所需,演一场戏罢了。”
景范凛然,紫颜作此推断,绝对有消息来源,想到艾冰夫妇,不由心中一动。丹心偷看了长生一眼,他手中尚有阿焉尼的金印宝玺一枚,忘了要做处置。
紫颜一气说完,忽然换上笑眯眯的脸,对诸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