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扼腕掐指,唯恐又是一梦,倚在栏杆上听风吹过,檐上风铃作响,青山白云变幻。
明月台上,侧侧神思恍惚,忽闻呖呖清鸣,大鸟如飞虹倏地电射身前,背上男子粲若春容,眸如琉璃,含笑对她说道:“我回来了。”
这高台,这重岭,这风日,这天地。一时间,天花乱坠,良辰美景,天上人间。
山川草木为证,北地霜雪可鉴,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回来了。
他一身素淡的半旧衣裳,随意挽了发髻,神态超逸,与世无争。侧侧歪了头看紫颜半晌,抿唇微笑,也不言语。别后三百多个日夜,终得一见,两人遥相对望,柔情绵绵。
“你怎地不说话?莫非忘了我不曾?”紫颜眼波一横,溶溶清光随之流转。
“我怕是一场春梦,了无痕迹。”她缓步上前,小心地抚摸飞鸾的青羽,触如丝缎柔滑。鸾鸟把鸟喙伸了过来,亲密地在她手心挠痒。
絮絮往事扑面而散,侧侧咬了咬唇,他确实是回来了。
“当年我胡诌说乘鸾而至,如今真的坐了它来,你又当是梦。天可怜见,白白逼夙夜施法,耗费他吐血之功。”他拍了拍飞鸾,青鸟昂首鸣叫,清声如箫弦。
侧侧忍俊不禁,吐了吐舌头,“糟了,他吐血,我师父岂不心疼坏了?罪过,罪过。”
“你师父也担心你呀,他们不日就要启程,大家终可团圆一聚。”
“你穿得这般素淡,莫不是改了性子?”侧侧俏笑一声,想起他挚爱的华衣美服,上下打量,“我绣了衣裳给你,二十多件,不知够不够。”
“夙夜那个清净人,衣裳不是黑就是白,我能不素淡嘛!就知道你会为我打算!”紫颜笑眯眯跃下飞鸾,静静把她拥在怀里。那青鸟凝视两人相依的身影,咕咕叫了一声,展翅高飞而去。
咚咚,咚咚,听见对方的心跳,平生此刻,最是安然。
“一年不见,你我好像生分了。”紫颜喃喃说道,见侧侧神色克制,不像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心生苦恼。
侧侧莞尔,想起那场大梦,几番动情,把重逢的喜悦都耗尽了。如今真该欢喜了,却只是在心底畅快。
“你这一年片字不写,锦书不寄,哪有资格怨我?”她粉面一寒,想起这三百多天来肠断心伤,忍不住揪起他的耳朵,啐道,“说,夙夜究竟把你关在什么地方,弄得音讯全无?”
明月台上隐隐多了嘈杂的笑声,她回首一看,明里暗处探头探脑的藏了不少人,一个个躲着偷看好戏。
紫颜牵过侧侧的皓腕,温驯地说道:“我憋在水晶棺,沉入灵泉底,简直是个活死人。在那里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神思昏昏如睡,与断气也没什么分别。如此苦苦养了一年,好容易脱身了,眼巴巴赶来寻你……说起来,此刻见到你,仍觉像梦中一样。让我看看,是不是真的是你?”
他掰开侧侧的手,在她手心轻轻地挠着。侧侧呵笑收手,她把梦境当作现实,紫颜把真实看作幻梦,情到深处,莫非都是真假难辨。
她笑了一场,想他那样喜爱花团锦簇的热闹,竟生生在水下埋了一年,不免怨道:“夙夜不是神通广大么,也不想个好法子,让你如此受苦。我……不怪你,只要你无事就好。”
紫颜灿然一笑,冶艳容华摄人心魄,侧侧微一恍神,想起过往无数片段,心情激荡。
“记得师父说过,我不是长寿的命。”
她略略一惊,想到此谶语已然应验,心下稍安,“是我贪心了,见不得你受一点苦,只是生死大劫,苦这一年原是应该的。幸好有夙夜!”
紫颜握着她的手,“这些日子,真正苦的人是你。”侧侧眸一闪,嫣然笑道:“今天是好日子,不和你诉苦,我有东西送你。”取出帕子递了过去。
绫帕上一个灵慧出尘的少年乘鸾而至,正是最初相遇时他信口开河的景象。针脚光洁如画,人物鲜妍灵动,凝神看得久了,神思便会入画,仿佛重回沉香谷中,青山芳草,须臾如昔。紫颜心有灵犀地把帕子翻了过来,反面竟还有一个垂鬟少女,巧笑倩兮,宛若初见。
她藏了小小机心,暗中绣了自己在帕子上,玉簪与流苏平日竟未察觉。如今紫颜头个发现,如两人初识时相逢一笑,风月心事,只有你知我知。
他把绫帕翻来覆去地赏玩,爱不释手,玉颜上有浅浅的一抹红,像是中了彩头的孩子得意卖乖,勾笑的唇角露出莹白皓齿。小小绢帕绣成双面同心,绵绵情意如清风伴明月,有她在侧,夫复何求。
看了许久,紫颜小心地叠起帕子,郑重收在怀里,拿出一个红缎地凤穿牡丹纹样的荷包,悬在她腰侧。
“这荷包是你师父绣的,我向夙夜求了护身符放在里面,虽是好东西,比不上你的心意厚重。下回我亲手绣个贴身的肚兜补上。”他说到后来,眼中闪过一道旖旎暧昧的笑容,颇有促狭之意。
侧侧啐了他一口,腮红如胭脂。
“对了,你怎知道我们在此?”侧侧想了想,又笑道,“我傻了,有夙夜的神机妙算,自然有法子认路。”
“你们是不是用过他的神符,化了我的气息?”紫颜微笑,想到夙夜当时的言语,笑容里不觉添了凛然之意,“谁在打你的主意?我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他眸中凝着洞悉一切的精芒,仿佛知晓来龙去脉,侧侧嗅着熟悉的衣香,暖暖地想,原来他知她有危险,才会匆匆赶来。
“说起来,我要谢他。”她对风功的敌意轻了不少,细想来,他是大功臣,助她与紫颜相聚,“我既完好无事,那种小人,不理会也罢。对付他,我会亲自动手。”她不想紫颜枉花心思在兴隆祥上,两人难得聚首,有许多贴心话要说。转念忆起梦中重逢后,忘了其余人等,不由红了脸往周遭看去。
“你们都出来罢!”她跺脚轻呼。
众人这才小荷露尖,一个个冒了出来。皎镜与丹眉哈哈大笑着走来,和紫颜彼此施礼。
长生兀自呆呆站着,遥看紫颜与人寒暄,扑扑落泪。
卓伊勒在旁撇嘴道:“你倒像老头子,怎么说来着,近乡情怯。你家少爷生龙活虎的,有什么好哭?”
长生抽泣道:“我……他……少爷回来就好了。”
卓伊勒见他说话颠三倒四,翻了个白眼,扯了他往前,推开旁人径直对紫颜道:“喂,你这个徒弟没用得紧。”
紫颜饶有兴致地打量卓伊勒,波鲧族少年想起当年的事,夸口道:“我比你徒弟强多了吧,我家师父总夸我能干呢。”
皎镜笑骂道:“臭小子,你哪里有长生懂事!”
长生窘着脸,偷觑少爷一眼,紫颜凝目望来,朝他笑道:“长生,你不认得我了?”
长生慌不迭行礼,紫颜搀他起来,夸道:“不错,跟着皎镜大师,筋骨结实许多。”
卓伊勒插嘴道:“他和我每日练些拳脚,不像以前,只有一把瘦骨头。”斜睨紫颜,秀骨不凡,却比往日清减了。
丹心也来拜见,长生把他喜好伎乐倡优之事说了,紫颜见他面相不俗,既有清狂不羁的少年习气,又有痴迷玩物的可掬憨态,果然是后辈里出类拔萃的人物,因而对他笑道:“为你写传奇不难,你一个人如何扮得全生旦净末?不如一并教长生和卓伊勒,多寻几个人好好演一出戏。”
丹心抚掌笑道:“好!好!加上元阙,再请文绣坊的姐姐们一起,咱们自娱自乐。”紫颜颔首道:“不错,不错。”长生和卓伊勒听了直挠头,各自思忖脱身之计。
显鸿大摆酒宴,庆祝紫颜归来。临近黄昏时分,骁马帮有人传来捷报,阴阳逮住了奇兽祈如,愈发喜上加喜。
兴隆祥的人见阴阳捕走祈如,一路尾随,几次出手抢夺。阴阳不欲惊扰小兽,一味地驾马避让。风功得寸进尺,不断偷袭骚扰,竟得了手,令祈如受惊奔逃,落在兴隆祥诸人手中。阴阳气得命狼群堵截,把风功往明月台赶来。
显鸿闻言大怒,命人持了弓箭,将兴隆祥的人团团围住,诸师聚在台上观望。风功见到侧侧,高声喝道:“坊主,你们的人好生无礼,要夺我兴隆祥的宝贝。”
紫颜目光闪动,低低说道:“看来不知死活的,就是此人。”长生道:“是,待我射他一箭。”紫颜按住了他的手,盈盈笑道:“不忙,等侧侧来发落他。咦,他的脖子有些不对,此人是个残疾?”长生舒心一笑:“那是少夫人刺了他一针,嘿嘿。”
侧侧已知前因后果,台下人影幢幢看不清祈如所在,阴阳杀气腾腾,随时就要出手。她朗声说道:“少东家,既是两家争夺奇兽,不如我和你打个赌如何?以文绣坊的生意作赌注,你可愿意?”
风功沉吟半晌,阴阳身边的狼群凶恶,迫得兴隆祥诸人缩手缩脚,他故作矜持了片刻,道:“好,打赌就打赌,我怕了你们不成!你要赌什么?”
侧侧慧黠一笑,道:“我有一幅绣图,你若能在一炷香的辰光内,数清楚上面绣了多少花卉,文绣坊无论在北荒还是西域,只与兴隆祥一家合作如何?”
显鸿惊道:“大师,万万不可!”这一输,骁马帮与文绣坊再无生意往来,岂不令他忧心。
风功怦然心动,这赌注比他下蛊用计得到的更多,一幅绣图能有多少花卉?他们十几个人,怎会数不清楚?他一时口干舌燥,忘了保持谦谦风度,立即说道:“我输了就把祈如给你。这奇兽能心想事成,价值不可估量,坊主不算吃亏。”
在众人眼里,与其要一只不知来历的小兽,不如实实在在看牢手中的财货,都盼着侧侧改变主意。阴阳不免恼怒,暗忖只需武力就可夺得祈如,何必费尽心力豪赌。
唯有紫颜,眼中神光流溢,笃定地望了侧侧,仿佛乾坤万物皆在掌中。长生本是心中惴惴,见了少爷的神色,忽然大定,对输赢再也不以为然。
祈如在金丝笼中焦虑乱走,侧侧想起梦中与它的对话,生了恻隐之心,径自下了高台行到它跟前,妙目莹莹如诉。那小兽团团转了片刻,发觉她善意的目光,奇异地安静下来。两边对视了一阵,侧侧哀怜地收回视线,对风功说道:“好,赌注既定,请来观图。”
显鸿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打点精神迎接兴隆祥的人。此时已是黄昏时分,斜阳西落,高台寂寂,别有一番凄凉之意。
进到楼阁之内,侧侧与紫颜携手入座,气定神闲,悠然如春野闲游。待众人坐定,侧侧命玉簪与流苏捧出一幅大红彩绣。
两女吃力地端来照壁大小的巨幅绣图,显鸿眯起双眼,隐隐觉得风功似乎讨不了便宜,松了口气。长生吃惊不已,这幅绣图仅是织绣就要耗费年许,其中人力物力非同小可,一炷香的辰光,风功未必能赢。
风功暗暗叫苦,嘴硬地说道:“坊主可以燃香了。”
侧侧摆了摆手道:“不急。玉簪、流苏,开图!”
风功目瞪口呆,眼睁睁看到那绣图竟一叠叠渐次打开,铺摊在地上,宛若厅堂大小,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朱红凤穿花织金缎地上,本已有无数暗花底纹,其上偏偏又用衣线绣四色晕染,刺了数不尽的缠枝莲花与芙蓉,看去富丽堂皇眼花缭乱,岂是一炷香的辰光能数得完的?
侧侧对显鸿笑道:“这幅《锦绣江山图》是进贡给玉翎王之物,还请堂主悬挂起来,免得损毁了绣品。”
显鸿目眩神迷,闻言清醒过来,乐呵呵遣了数名属下,将绣图悬挂在一面墙上,顿时星光璀璨,汇就一条宝光潋滟的浩瀚银河。
风功暗自恼怒握拳,面上波澜不惊地笑道:“坊主既然出了绣图,香料似乎该由我兴隆祥来选。”侧侧安然道:“少东家只管选香。”
风功冷汗贴身,呼出一口气,忙命人取了一枚簇巧攒花的回环香篆,算来燃尽约要半个时辰,这才安心地道:“此香名为花开富贵,与这绣图极为般配,就用此香如何?”
“好。”侧侧依旧笑得自如。显鸿皱眉不已,这未免太过托大,风功带了十几人,若是一齐清点,半个时辰未必不能数得清楚。
风功便在一具鎏金香盘上点燃那枚镂花印香,一待香烟缭绕而起,兴隆祥诸人皆聚精会神往绣图凝看,侧侧眼中尽是讥讽蔑视之意,取了一盏清茶与紫颜两人品茗,无视对方剑拔弩张。
风功暗命手下分工协作,一人数一块,可这幅绣图浩浩荡荡,划分实地并不容易。他独自数了片刻,就已双眼迷离,分不清花草枝叶。好在他手下能人甚多,还有专门操持织绣生意的两个少年,一人一半目视十行,用心默记花卉数目。风功见状,稍稍心安,又从头识记花数。
紫颜为侧侧斟茶倒水,低声偷笑道:“这些时日不见,没想到你戏弄人的本事见长了。”
侧侧与他促膝并谈,甚是快活,闻言眉目流转,浅笑道:“你说,若是我和你打这个赌,你可能赢我?”
紫颜慧目一闪,“这是必须要输的,输了就可答应你一件事,我欠你甚多。”
侧侧不服气地道:“哼,你言下之意,如你出手,一定就能赢,不过是怕我丢了面子?”
紫颜左右顾盼,故作无辜,“我没这么说……”
侧侧皱眉道:“我就不信你能数得清,这绣画费我一个月筹谋画稿,又用了百名女工,整整绣了三百日,给你一个时辰,未必数得完。”
紫颜神秘一笑,走到翘头案上磨墨挥毫,在生宣上用竹管紫毫细细地写了四字小楷,卷成一团。
侧侧见他明眸澄澈,不免想道:“他莫不是学了夙夜的法术,学会了神机妙算?”
犹疑间,紫颜将纸卷塞在她手中,笑道:“待他输了,你再打开来看。”
侧侧咬唇不语,攥着纸卷只觉手心火烫,对风功的输赢已不太在意。
长生与卓伊勒盯住兴隆祥中那个青衣男子,此人面容平淡无奇,周身有淡淡药香。此次长生看得仔细,断然说道:“他易过容。”皎镜嘿嘿一笑,斟好一杯雪霁茶,亲自端到那人面前,询问名姓。那男子目露意外之色,连呼不敢,随口报了名字,放下茶盏点滴不沾。
皎镜沉了脸走回,卓伊勒道:“师父,他不喝茶怎么办?”长生道:“大师可好?”皎镜道:“此人自称扶摇,毒功非凡,我下药在三处,他一处也未碰触,接茶时却从袖口向我喷了一道毒烟。”卓伊勒唬了一跳,汗颜道:“师父,我竟不曾看见,你有事么?”
皎镜凶狠地瞪他,“无色的冷烟,与篆香混在一处,的确难认了点,但你身为医师,怎会嗅不到其中的异味?长生,你看见了是吗?”卓伊勒垂头不语,长生道:“是,那烟气浓烈,比篆香苦辛沉郁。多亏姽婳平素叫我识香,回头让卓伊勒向她请教就是了。”
皎镜点头,眉宇间多了忧色,兴隆祥豢养蛊虫的必是此人,若真属药师馆旗下,就与北荒疫疠有诸多勾连。
紫颜慧眼流波,发觉三人情态有异,招手问了长生几句。他与药师馆森罗、万象两位易容师斗过一回,深知对方手段繁多,便对扶摇留意起来。
看了半晌,紫颜低声说道:“此人真实年龄已逾五十,在毒物上修炼超过三十年,是南岭土著,你看他挂着的贝链,有奇特的符记,必是当地巫医。不过他熬夜太多,又自幼浸润毒物,肝胆不好。小指少了一截,创面平整,想是毒虫咬后引刀断指所伤。依我看,他虽精通毒药之理,医道却是半吊子,且能医不自医,不足为虑。”长生插嘴道:“少夫人给风功刺穴的一针,他也无法医治,看来只会下蛊。”
皎镜听了,桀桀怪笑道:“此人寿命只余七年,届时毒气攻心,咎由自取,谁也救不了他。”
卓伊勒吐舌道:“两位师父,这都能看出来?”
长生叹气道:“我家少爷要是看到他的面相,只怕他从小到大、生老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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