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业十师,未必都通晓技击之术,但大道相通,修行到了行业巅峰的人物,养气运神皆为一流。这些人如果要学武功,稍稍点拨架势,就能运用自如,若有高手指点,修炼的速度也会极快,甚至能成为内外兼修的好手。即使如易容师紫颜之流,看似手无缚鸡之力,一旦手持易容刀或者修容针,于高手对敌之间,随便插上一脚的本事也是有的。
墟葬于武功稍有涉猎,真正临阵对敌,拳脚不过是权宜之计,最终靠的还是堪舆术数。如今换了面容,仍旧逃不过追杀,他不禁又想推算一番。
墟葬皱眉沉思,以紫颜的手段,这张面具绝无性命之忧,他无需自扰。他还记得拿到面具之时,紫颜曾笑说,这容貌有福气,会得贵人相助。他算不出贵人何在,或许就是炎柳,此人有逢凶化吉的气运,有其相助,纵有劫难,也会小很多。
胯下骆驼仿佛知他心思散乱,一路小跑后,缓步慢行,终让墟葬静下心神。
如果这是有意布置的杀局,他一定会再见那个女子。他摸了摸丰神俊秀的面皮,要不要换一张呢?不知炎柳那边有多少人要对付,如果都像她一般盯住自己,调虎离山的计策就失效了。
想到自己拘泥于生死,墟葬吸了口气,澹然一笑。流年不利,不宜远行,只是既然出来了,患得患失也不能避祸。倒不如兵来将挡,随其自然。
他成名已久,世事早该看淡。今次所遇,乃是平生最大凶险之一,事先有了顾虑,不免进退失措。好在毕竟不是普通人,想通了吉凶天定,他心头一片澄澈,再无半点忧虑。
临近西坎儿,天色已晚,走了这许多天,终于看到城镇,理应好生补给休息。若是旁人,想到那女子曾提及此地,必不敢逗留,墟葬却是悠悠然寻了家食肆大吃一顿,痛饮当地酿的土酒,嚼了半斤狍子肉,啃掉三块胡饼。就在隔壁的人家,花了点银钱借宿,挑一间干净的小屋住下,自得其乐。
饭后在土城里闲逛,走过两条巷子,他看到一辆华美的雕漆大车,挂了一个篆体的“福”字,正停在西坎儿最大的宅子外。墟葬脚下不停,又走了几条巷子,返回屋内安置。
半夜子时,月华如洗,墟葬换了件墨绿的锦袍,推门出屋,翩然跃上石屋的平顶,盘膝静坐。过了良久,霜华沐浴全身,他入定冥想,鼎盛阴气中有一丝阳气渐生,如醍醐灌顶自百会而入。虽然闭目,天地万物似乎都在他眼底心中,周遭风过,虫鸣,蚂语,无不清晰如画。
他摊开那幅长长的舆图画卷,采集月华,凝炼其上。虽然堪舆师比不得灵法师会锻造玄妙法器,但这幅舆图一路吸取山水灵气,仿佛在蕴育画中天地,也成为一件可以惑敌的宝贝。一旦完全炼制成功,墟葬施展开来,可随意调动北荒风光,甚至将敌人的精神困在这方寸天地中。
这等手段,是在十师会遇见灵法师夙夜,几番交流所得。墟葬这些年来走遍中原,已炼成多幅舆图,今次来到北荒,也是一个修行磨砺的机缘。
周围无人窥视。墟葬坐满一个时辰,似与土屋融为一体,正待收图起身,突然远远一声轻鸣,像是利器敲击。墟葬心念一动,抓起舆图,身形一摇,向出声处掠去。
他去得极快,穿梭街巷,却如同一个幽魂,借地形隐匿无踪。一抹红色身影宛若烟火消散,余音初歇,人影也不见了。等墟葬赶到,原地悄寂无声,他想也不想,立即斜斜走了两步,隐没在一片黑色中。
对方既然假作械斗,就是想引人上钩。墟葬来时极为谨慎,此时更悄然取出罗盘,运转四周灵气,将藏身处变得模糊难辨。
又有一个身影电射而来,墟葬暗暗叫苦,来的竟是炎柳。他果然换了一件墨绿缎袍,像足了墟葬的喜好,却更张扬地选了织金彩绣,月光下不时地折射光芒,活生生就是个移动的箭靶。
炎柳刚刚立定,就有数箭急射,墟葬暗骂一声,藏得越发小心。炎柳一记冷哼,身如柳叶轻飘飘飞起,手中亮起几道光影,叮咚作响,将暗箭全部挡下。
而后,有若实质的浓雾,厚重地朝炎柳荡去。月光倏地消失,伸手不见五指,仿佛置身黑屋。墟葬知道不妙,对方竟能运转天地阴气,困住炎柳,这不是仅凭定力就能驱除。敌人用意甚是歹毒,黑雾迅速扩大,慢慢地侵蚀到墟葬立身之处,不知是连他的踪迹也发现了,还是决意陷炎柳于绝境,不让任何人有机会接近。
墟葬当下一摆罗盘,搜寻天地间渺渺若存的一缕阳气,汇集其上,一寸寸驱散周身浓重的阴气。耳畔似有旋风,急如电驰,厉如鬼啸。墟葬知是对方接连出手,又听得叮叮数声,纵然目不能视,炎柳却接得毫不含糊。
墟葬猛地一拍罗盘,仿佛打开了闸门,一道磅礴的阳气冲天而出,像一支利箭直插炎柳。阳箭所经之处,迷雾全消,炎柳顿时看出端倪,朝暗处斜斜扔出一把飞刀。
有人扑通倒下。可对方攻势依然未停,雾气中透出一股森寒,炎柳打了个哆嗦,骤觉置身冰窟,阴寒之气宛如毒刃,密密麻麻破空而来。墟葬暗道不妙,正待强自出手,一道耀眼的金光掠过,继而又是一道紫色霞光,再一道青虹闪烁,呈鼎足之势,将炎柳罩在里面。
三道光芒如银河星辰交错,纵然云寒露冷,被这至刚至阳的晶芒一冲,阴气转瞬间雾消云散。
“啊!”夜空里的惨叫格外刺耳,墟葬一惊,听出不是炎柳的声音,略略放心。
雾气消散后,炎柳完好无损地摩挲小刀,清幽的寒光冷冽照人。另一边,却有个穿了雪色桂布的少女,纸娃娃一般飘出,朝炎柳招招手。
“多谢援手。”炎柳皱眉,半夜三更,就算被她救了,这丫头的来历也很可疑。
少女雪衣轻盈,飘然荡来,笑眯眯冲炎柳说道:“举手之劳,不必谢我。三龙派的人想害你,我偏不让他们如意!你就跟我在身边,只要听我的,保你平安无事。”
炎柳把“三龙派”的名头记在心里,上上下下把少女端详了一遍,“小丫头,你有什么本事保护我?”
少女指了自己,得意地道:“你应该听说过布衣堂?我就是堂主之女,玉叶。听说墟葬大师有难,特来援手。”
“你姐姐叫金枝?”炎柳随口问。
“咦?你认得我们姐妹俩?”
“不,猜的。”炎柳挠头,墟葬与人的恩怨纠葛,他理不清,也懒得管。诱人耳目即可,不能再缠上新的麻烦。
玉叶大大咧咧上前,像瑶台上走下的冰雪仙子,晶莹的眼睛望着他,“走,去你找的馆舍,你住了最大的一间,让我也挤挤。”炎柳哭笑不得,这丫头竟是一早就跟上他了。
“男女授受不亲……”
“哎呀,江湖中人,哪来这么啰嗦。”玉叶满不在乎,一派天真憨态,“你挑的地方自有一等一的好风水,我们住在那里,不怕有人偷袭。你别苦着脸呀……你怎么忍心赶你的救命恩人?传说墟葬大师最为多情,我看你一点不像。”
玉叶欢天喜地拖着炎柳的手,就似甩不掉的飞絮,沾衣不去。炎柳无奈,半夜里无法打发她走开,只能随她胡闹。临行,他有意无意往墟葬的藏身处瞥了一眼,作为江湖上顶尖的高手,加上洞悉墟葬的手段,炎柳隐约察觉到那里有相熟的气息。
墟葬一动不动,老僧入定,直至炎柳离开,也未现身。
过了良久,月夜里有一声轻叹,一个黑衣人轻踩石板路,小心翼翼地去了。墟葬更加纹丝不动,仿佛坐化了也似,双目却始终跟随那人的脚步,一声声去向遥远处。
又过了好一阵,他才从暗处如磷火诡异地浮出,而后风摇身动,流电一般消失了。
西坎儿最大的宅子有十余间石屋,炎柳把玉叶安置在居中的一间,自己住在隔壁。他刚一入室,乌石屏风后转出一人,周身如有云气缠绕,宛若碧玉杨柳,突然长在厅堂里。
炎柳见惯墟葬的手段,目不斜视地擦身走过,倒上一杯醪浆,持杯仰头饮了。
“我已经布下芥子乾坤遁,那个玉叶,听不见我们说话。”墟葬澹然地说道,稀松平常的语气,就像是寻常的告别,“你马上回中原去,我自有法子脱身。”
炎柳一怔,沉下脸来,兀自又倒好一杯,“过河拆桥,我不干。”
“酬劳照付。”
炎柳冷笑,数道:“除非再贴我一千两黄金,否则我懒得回去。”
“你怎么不去打劫?”墟葬瞪眼。
“说吧,我料那三龙派和布衣堂,还不至于让你担心。”
墟葬沉默了一会儿,“还有重峦派,和一个神秘女子,我看不出她的来历。”
炎柳搔头,堪舆师诸派一个个来头甚大,他也要避其锋芒。若有四股势力对付墟葬,纵以他之能,未必讨得了好去。
“那我就勉为其难,驯服布衣堂的小丫头吧。”炎柳说得唉声叹气,好像吃了大亏,眉眼里藏了不动声色的笑意,不是轻慢,是一种天下在握的笃定,“三对三,总归能打个平手?你说过我有大机缘,若是这就滚回中原,倒霉的不是你,是我。”
墟葬愕然,他无法推算清晰自身命运,但炎柳并无性命之忧,他是否杞人忧天了呢?
有些人注定是天之骄子,遇难呈祥。墟葬注目炎柳云淡风轻的样子,时运临头,境随心转,说的便是此时此人。他隐隐有种感觉,不该再强求炎柳,随其自然为好。
“既然你执意北行,我便由你。日后回中原,我那遁星福地随你住多久都可,你看中的宝贝只要一口气搬得动,拿多少都行。”墟葬说完,一对眉毛仿佛牵连到一处,依然苦恼地皱着,慢慢摇头往外走。
炎柳听得两眼放光,恨不得对了他的背影高声嚷嚷:“你还有多少仇家?不如多来几个?喂……”
次日清晨,墟葬在居处梳洗完毕,仍是买了几张饼,正想牵了骆驼上路,前面走来一对母女。
“真是巧呀,又见面了。”迎面那女子巧笑倩兮,眸子里有一种媚,让人想起湖蓝的碧水。她今日穿得仍是花光明丽,来往行人看花了眼,走远了也要恋恋不舍地回头。
墟葬很想装作不认识,但他此刻戴的这张脸,很不巧,是见过她的,当下只得一笑。
“相逢即是有缘。北荒辽阔,难得见到中原来客,妾身正想用些茶水,请先生共饮一杯如何?”那女子靠近,如兰麝逐风,裹挟了沁人的美。
“夫人客气,我请这小娃儿吃点东西吧。”他笑容里有种认命的坦然。
墟葬就地系好骆驼,在那家食肆点了蜜酿与乳酪,又帮女娃儿搭了一个座,安安稳稳坐定。那女子无视周遭客人肆意打量的目光,专心地用美目望着他,笑吟吟地。那三岁多的女孩也是如此,仿佛墟葬是一朵仙花,能看出琳琅宝气,溜溜的眼珠儿盯紧他不放。
墟葬平素自诩风流,此时浅笑凝看这两人,看似色迷迷的,心中已不停在盘算吉凶。
“这回公子可说名姓了么?”
“别喊我公子,一把年纪的人了。”墟葬笑了笑,“我姓叶。”
“叶爷?”女人妩媚一笑,花容璀璨,“先生说笑了,我可不惯叫人爷爷……小女子名叫娥眉,这是我女儿纤纤。”
她换过称呼,将名字和盘托出,墟葬盯着她,仿佛沉迷在明丽耀眼的彩衣和妖娆蛊惑的笑容中。女人抱起怀中的孩子,细绢衣裤,一双漆黑灵活的眼珠儿,冰肌玉骨,透出与世无争的纯净。
“虽名纤纤,却非弱质,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墟葬赞叹,又认真地瞥了娥眉一眼,一个妖媚一个出尘,若是亲生母女,其父不知是何等人物。
“那日打断了先生,不如,先生再念一首诗?”娥眉吐气若兰,鬓影衣光,俏生生一只狐狸模样。
墟葬没有拒绝,想了一想,便悠悠吟道:
“驿路经逢信可招,何辞慷慨坐吟骚,诗成每愧题云殿,兴到无妨爱野庖。
明月菰芦鸿北国,秋风庭院露中宵。迩来浮世难期会,未允空弦久不调。”
墟葬的语音铿锵有力,如金石作响,同时,凌空拂指,仿佛指下有泠泠弦音,悦人耳目。娥眉眯起眼细细看着,眉眼里的笑意宛若浅溪,一点点流到人心里去。
她咀嚼半晌,叹道:“先生大才,我听得半懂不懂的,让先生见笑了。”
“是我掉书袋,惭愧惭愧。”墟葬看了纤纤一眼,小女孩眼中闪着聪慧的光,像是都明白。
“不如先生说个故事解闷?纤纤你说好不好?”娥眉挽起女儿的秀发,小女孩欢喜地拍手。
墟葬轩眉一振,玄黑的眸中仿佛洞悉前世今生,他凝视碗中蜜酿,流金色的液体如萤火荡漾,“既是如此,我便胡乱说一个,打发辰光。小丫头,你听了,莫要害怕。”
纤纤露齿一笑,竟有几分妩媚气,墟葬忽然忆起一些烟尘过往,薄幸无忌,恩怨交错。
“我在年轻时,很喜欢流连烟花巷陌,那些瓦舍勾栏、秦楼楚馆,常请我去寻吉宅,看风水。一来二去,认得几个色艺俱绝的慧黠女子,其中有一个,名叫碎锦,姿容甚美,歌舞绝伦。”他的声音仿佛吟唱,话语间有琴瑟和鸣,筝箫齐奏,便看见春风十里妖娆路,偎红倚翠,如痴似醉。
娥眉明眸流转,似乎并不怪罪墟葬说这些教坏小孩子,吃吃笑道:“先生莫非爱上了她?”
墟葬摇头,曼声续道:“她的心志不在风月。碎锦是好人家的女子,可惜自小有个薄情的爹,为了荣华抛妻弃女,他们母女俩流落异乡,只得寄身勾栏,聊以为生。她虽至孝,但其母缠绵病榻,过世之后,她便向我求教堪舆之术,要为娘亲寻找一块风水宝地。”
娥眉嫣然笑道:“她娘若葬得好,她便脱籍有望,的确是个聪明女子。”
墟葬又摇了摇头,双眼仿佛蒙上了雾气,哀怜地叹道:“她安葬娘亲之后,又苦苦求我,要我教她如何辨认大凶之地。我一时不察,竟传授于她,谁知过了半年,她也突染恶疾,身故前求我为她送行,告知我,她自择了一块火城背水之地!”
娥眉一怔,凝眉望向虚空,仿佛在推算这前因后果。
纤纤问:“什么是火城背水?”
“坟前有三角之水,角尖冲坟,即为火城背水。火城水犯之则有血光之灾,损丁破财,那火城背水,更会让人绝嗣。”
纤纤吐了吐舌头,对娥眉道:“听不懂……”娥眉拍拍她的背,安抚女儿,“乖,那不是好地方,你知道就行了。”
“那是大凶之地,我自然不允许她葬在那里,她执意不让我插手。待她过世之后,就被埋在火城水背向之处,日夜受冲煞煎熬,不得超生。”墟葬叹息。
“真可怜。”纤纤似懂非懂,小声说了一句,“叔叔你没有帮她吗?”
“我既改不了她的心意,只能尽我所能,用降龙神木为她制作棺椁,又用朱砂画了八种辟邪神兽在棺木上,护她尸身不受诸邪所侵。”墟葬提起当日,痛惜之情如火焦灼心口,“那块坟地煞气冲天,只怕过不了三年,我所作努力一样烟消云散,那时,我会为她移墓安葬,愿她在天之灵真正安息。”
“为什么要这样?后来呢?”纤纤听了,略感安慰,咂巴小嘴道,“她到底是为什么呀?”
“后来京城有一户人家,寻我去看风水。高门大院,贵极人臣,这等府第风水原是极好,可不知出了什么缘故,那主人家得了一场大病,这一病,就失了恩宠,官位悬而又悬。偏偏又有个不肖的儿子,在外惹是生非,胡作非为,把家财散尽大半。”
娥眉淡淡地轻笑,并无怜悯之色,“这人想来从不积福,落到这般天地,以前,也是作了孽的。”说完,浅浅地又是一笑,“呀,我胡言乱语,先生莫要责怪。”
墟葬点头,他知娥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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