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我只是去给山主画画,杀我有何用?”
姽婳寻思,若论当面打斗,己方四人虽是各行业翘楚,却非恃勇斗狠之徒,仅墟葬会些拳脚,再给多些辰光准备,他或可排出奇门阵法,叫人陷在其中求生不得。但紫颜与傅传红赤手空拳,需有人看护,墟葬离开不得。思来想去,只有她会调几味让人着魔的香,能以寡敌众,可丢下他们三人赶去前面救援,又不放心。
傅传红指了地上的五人道:“他们怎么办?”姽婳道:“别管,万一弄醒了又咬牙自尽,枉害人性命。”墟葬点头道:“说得甚是。前面迎接的庄客尚有十五人,若都是对头派来,恐怕阳阿子大师他们比我们更难应付。”姽婳叹道:“是。我们能保住自己,已是不易。”
墟葬看出她的心事,道:“不知一共有多少敌人,姽婳你骑快马先去,我们随后过去会合。”姽婳仍在迟疑,紫颜微笑着举鞭打她的马,白马一声嘶鸣,骤然间撒蹄腾飞。
笛声忽高忽低,姽婳循音奔驰二三里,山坡忽然向下,冲进一个开阔谷地。与袭击他们的庄客装束无异的十五人,站于四五块巨石之后,飞射出的火箭当空乱舞,直插入被围困的一群人中。
正在吹笛的阳阿子须发皆张,他并不像与人对敌,兀自瞑目遐思,振奋地奏响一曲笛音。有时一支火箭,热辣辣地自他身边卷过,烧出一片蒸人的浪,他也根本无视,仿佛五音高低、长短清浊,远胜过个人安危,于是笛音清澈入云,振翅在头顶的天空缭绕盘旋。
姽婳皱眉暗想,这曲子毫无杀气,不知吹来做甚。看得气闷,移目转向阳阿子身后容貌修伟的年轻男子,抱了一具长长的乐器,神情自若地守在后面。姽婳知是阳阿子的徒弟,多看两眼,见他心神全在老师的乐曲上,知是个乐痴,便不作理会。
同时遭袭的另外一批人个个穿了麻衣,打扮得朴素无华,八人护住一个年过五旬的圆脸长须老者。老者一脸凝重,与弟子一齐拿了棍棒,撩拨开飞来的火箭。弟子中已有两人负伤,裤管袖口焦黑滴血,另六人奔走抵挡,拼命支撑,不让一丝危险靠近老者与身后两位乐师。
姽婳猜出这是玉阑宇的璧月大师及其弟子,匠作师从学徒入门,无不自幼吃尽苦头,最捱得住苦。他们站在开阔地本就处于劣势,加上对方火箭的攻势甚猛,能支持到此刻已是不易。
她想到这里,一拉缰绳,绕到那些庄客背后。从风向看是顺风,不过迷香随风飘散,除非拿捏仔细,否则迷倒敌人后,少不得连阳阿子和璧月一起中伏。姽婳小心地驾马偷袭,行到半途,璧月门下又有人中箭,惨叫声听得她心中一拎。刚想加快速度,几声呼啸自远而近,尖锐地刺破了僵局。
场上又多了三人,俱是短衣劲装,每人持一张黑漆劲弩,身侧的牛皮葫芦里密密麻麻装满箭矢。为首的老者身材魁梧,一把络腮胡子恣意张扬,见了璧月只微一点头,递去一把色如霜雪的长剑。
耳旁“嗖嗖”风至,他长剑未及脱手,就势一剑削去,火箭当空折翼,轻松劈成两半。姽婳远远见了这削铁如泥的宝贝,知道来者就是吴霜阁的丹眉大师,顿时松了口气。吴霜阁擅长打制一流的利刃兵器和器物陈设,炼器者须会用器,因而学徒皆身负绝技。丹眉身旁的两个徒弟都是高大健硕的汉子,两人挡在最前,轻描淡写地扫去所有袭来的火箭,把攻势完全阻挡下来。
姽婳心中大石落地,眼看那些庄客毛躁地加紧发箭,被丹眉的到来完全吸引了心神。她乐得悄然施法,避在一棵几人粗的大树后,挑出几块迷香犯愁。香丸虽然命中目标准确,连打十五个又太难为她,不如烧块料来得简便,可难免会误伤自己人。
误伤就误伤,有解药什么都好办。姽婳本是胆大妄为之人,当下促狭一笑,取出大块的盛黄子香料,擦亮了火石。此时忽有尖叫传来。姽婳连忙探头去看,见到一个华灿夺目的身影,如彩凤翔舞,在敌方阵营里几起几落,身形快不可见。她穿得实在太过华丽,眼中每每能残留她在前处所在留下的倩影,然而当目光想要去捕捉,她又倏地出现在另一边。
以姽婳的眼力,勉强看出她穿了大红妆花麒麟绸衣,套了织金璎珞裙,珠明凤翠,艳光逼人。寻常女子生得好,华衣美服不过是陪衬,她却像穿了一身活泼泼的勾人衣裳,一丝丝纹绣绚如烟花流淌,柔媚入骨,争相绽放。
被这莽女子一折腾,那些庄客竟十有九无法动弹,最惨的是一个个手脚全缝在了一处,站也没法站稳,更别提拿刀动枪。那女子轻飘飘落在巨石上,阳光洒向遍身罗绮,整个人璀璨不可逼视。姽婳平素自负容光绝艳,此刻未瞧清对方容貌,已觉输了一城,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竟无法挪开目光。
“这该是文绣坊的青鸾。”紫颜不知几时到了她的身后,两匹白马亲热地依偎。姽婳听出他语中欣慰之意,想到侧侧,不觉撇嘴揶揄道:“是呀,没我出手的份。等那丫头寻她拜了师,我看你以后的日子绝不会好过。”紫颜故作没听见,笑呵呵地叫上傅传红去和众人会合。
墟葬陪了姽婳,慢慢地荡马出去,笑道:“此次十师里就你们俩是女子,果然皆有本事,不逊男儿。”姽婳讪讪地道:“我哪有她的本事?惑人耳目,算不得真手段。”墟葬坏坏地瞧她发窘的脸,哈哈大笑道:“原来你我只是凡人。不知为何,我看你不快,心下好过很多。”姽婳娇笑道:“哼,你没法子救人救己,见我没救成人,幸灾乐祸图个痛快。”扬鞭打马去追紫颜。
紫颜驾马奔到青鸾身边,介绍了身份后,把昨夜在船上遇袭的事说了,小声提醒她被擒的庄客可能会自尽。青鸾扬了扬修长的绣针,道:“刺中医风、哑门数穴,如果还能咬到牙齿,那才奇怪。”紫颜放了心,向她深深一拜,又去与阳阿子打招呼。
匠作师、炼器师、堪舆师、织绣师、制香师、易容师、画师、乐师——八师齐聚,场面顿见热闹。青鸾手下文绣坊诸女取了灵药布帛为璧月的弟子包扎伤口,姽婳、傅传红、紫颜头回赴会,少不得好好拜见三位长辈。墟葬和青鸾盯住被擒的十五人,随手提了一人审问,又不便解开他的禁制,正自犯愁。
灰黑的乌云蹑手蹑脚爬到天空正中,遮住了太阳的脸。众人发觉天阴欲雨,正想寻个避雨处,那十五个人忽然脖子一歪,全部没了呼吸。始终守在一边的墟葬和青鸾毫无防备,眼睁睁地看风起云涌,来不及阻止。等事发后赶上前查看,庄客身上皆找不出一丝伤口,探不出半点破绽。
丹眉验看半晌亦无结果,叹息道:“可惜皎镜不在。”他的话勾起了墟葬的心事。看情形皎镜是一人独自上山,不知会不会中途被袭,当下暗暗卜了一卦,见是解卦,“动而免乎险”,愁思稍舒。
橐橐马蹄声自远而近,一飞骑旋风般飘到众人跟前,秋茶褐的布袍上,袖口绣有“崎岷”两字。墟葬面露喜色,招呼道:“虞泱!”来人正是崎岷山庄的总管虞泱,年近不惑,英姿飒飒,闻言翻身下马,向众人恭敬拜倒。
墟葬忙拉他起来,道:“皎镜进庄了没有?”虞泱答道:“神医最先入庄,说你们会有麻烦,着我火速前来。我闻讯就出来了,后面还有援兵——不知几位受惊了没有?”墟葬一指旁边的十五具尸体,苦笑道:“真是作孽,今次的十师会尚未开始已见血腥。山主近来可好?”
虞泱一怔,含糊答道:“家主体健如常,多谢大师挂怀。时候不早,请诸位先与我上山,行李辎重交给下人搬运便是。”
两人说话间,陆续来了数十名崎岷山庄的庄客,袖口无一例外绣了“崎岷”两字。青鸾歪过头看了,拽起先前假扮庄客者的衣裳,绣法一模一样。紫颜想起在码头上遭遇这些庄客,不疑有它,也不曾关注过袖口的纹样,此时心中微惊,只觉自己的洞察仍是稚嫩,疏漏了太多东西。
乌云愈见浓密。虞泱急促地招呼众人前行,青鸾无奈,不甘心地丢下那些尸体去了。紫颜心存疑虑,兀自跑去把十五人逐一翻看了一遍,姽婳特意留下等他。眼看虞泱和其他几位大师快要隐没在山林间,紫颜蹙眉轻轻对姽婳说道:“他们没有死。”
一个闪电打下,如发亮的金蛇扭动身躯。姽婳浑身冰凉,吃惊地道:“你说什么?”
紫颜苦恼地摇头,“从他们的面相看,这些人无一短命,按理说,他们绝不会葬身于此。”
“傻小子,你看看他们,早停了呼吸,断了心脉,怎会活着?”姽婳敲敲他的头。
紫颜道:“许是一种奇特的假寐?”他自从领教了灵法师的手段,知这世间神奇层出不穷,不敢轻下结论断言这些人的死亡。
姽婳见他说得煞有介事,不敢妄然决断。轰隆的雷声远远翻滚,庄客们与诸师弟子无不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驱赶马匹。繁难之事缠绕,姽婳没了心思,道:“罢了,上山要紧,我们运不走这些尸体,由他们去吧。墟葬不是说今后会有很多不眠之夜?恐怕这回的十师会,有的是这种怪事。”
紫颜微笑道:“这才值得走一遭。”
两人催促胯下一对白马,飘然往山上去了。
良久,空地上没了活人的动静。暴雨如注,哗哗倒在那些尸体上,而后,他们一个个睁开了眼睛,身上的丝线无力地松脱开来。像牵线的人偶一般,他们目光呆滞,蜿蜒地钻进苍碧莽林之中。
不远处的茂林里,一个墨袍男子始终冷冷地注视这一幕。大雨浇透了他所在的林子,奇怪的是,他就像站在屋中悠闲赏雨的人,周身没有一寸是湿的。
剪烛
山腰下急雨劲风,山腰上风和日丽,宛然两重天。
崎岷山庄建在半山,几乎挖空了半座山峰,像一只寄居蟹盘踞山间。倚山而建的屋舍约有数十间,其余的打通了山腹,曲径通幽,直接深入到崎岷山的心窝里去,冬暖夏凉,分外舒适。
众人在庄口下马,沿了松针兰叶铺就的香径往里走去。琼楼玉宇,飞阁流丹,所有建筑出自璧月大师的师父白露之手。老人出席了一回十师会后,被璧月取而代之,随后的监工督造全由璧月代师完成。紫颜一边游览山庄景致,一边听姽婳闲话典故,看不完的山水,听不完的热闹,眼与耳不由要打架,争先地想过足了瘾。
听说璧月每回来山庄,会增添几处妙景,打造几处机关,紫颜兴致高涨,叫姽婳去向他的徒弟打探,届时就可亲眼看个仔细。
姽婳笑道:“你这也要学,那也想看,一共有八家菁华,忙得过来么?”
紫颜神情恳切,道:“好姐姐,我一下不认得那么多人,要靠你帮我一个个套近乎。”
“说了别叫姐姐,谁说你一定比我小?叫了就没好事。瞧个新鲜就罢了,你想偷师学艺,也要下本钱,我的香料可不能全给你做人情。想想能有什么孝敬人的,再开口去讨价还价,别成天打我的主意。”
紫颜拉了她的衣袖,亲昵地说道:“姽婳姐姐,你算我半个师父,除了你有谁能帮我?你长得又美,那些老人家小伙子的一定通吃,比我去说好多了。唔,香料我也舍不得你送,大不了我为他们把容貌全换了,想要多俊就多俊,如何?”
姽婳笑得岔气,没力气骂他,道:“小心老爷子们把你轰出来!”见他一脸慧黠的聪明样子,知道又被他说动了心,叹道,“罢了,我陪你跟他们斗智斗勇去,顺带拐骗有趣的玩意,回去哄师妹们。”
幽林飞檐中视野忽然开阔。绿茵红萼,锦障连天,斜斜地汇下一条溪流,黑白石子错落相间,如天地开了棋盘对决。妙的是上空山岚聚合,袅袅云烟如絮如丝,摇曳生姿悠悠荡来,等饱览了它的秀色,又舞着娉婷曼妙的身段往别处去了。
虞泱指了溪边一进粉墙黛瓦的平房,说道:“此处是青莲院,供诸位大师日常起居之用。酉时家主在霆风阁设宴为诸位压惊,请先随我入内休憩,沐浴更衣。”
紫颜抬头望了,庄内其他建筑皆是金碧辉煌,独此间如小家碧玉,不带一丝富贵气。及进了院内一看,三四亩大的池塘内净植青色莲花,虽是三月天气,业已娇恣盛放。花大如斗,翠盖如云,幽香芳馥,站于池边便觉阵阵香气入窍,心神皆荡。
姽婳喜出望外,暗自窃笑,悄声对紫颜说道:“这种青莲子有异香,拿来吃了,能使人肌肤如玉,体味清香。”
紫颜笑道:“原来不是做香料。”姽婳道:“美食也很重要!何况又能养颜,你我晚间来多偷些回去。”紫颜皱眉,推搪道:“我……不会游水。”姽婳叫道:“什么?”这一喊声音大了,虞泱回过头道:“大师有何吩咐?”姽婳忙笑道:“无事,若有碗莲子汤清清火,就再好不过。”
青莲院各屋内冰奁珠缨,锦墩矮几,陈设极为雅致。紫颜进了自己房中,见有一架榉木刻诗画中床,床头插了新摘的紫薇,姹紫嫣红,娇艳欲滴。他的行李已放置在红木六足云龙纹圆桌上,旁边备有几身换洗衣物,紫颜拎起来看了,料子皆是价值不菲的宫绸,撄宁子出手果然阔绰。
姽婳沐浴后换了一件桃红潞绸夹衣,清新怡人的模样与青莲院的素雅两相辉映。刚过午时,虞泱遣人送来饭菜,她嫌一人吃太闷,反正辰光尚早,端来与紫颜一起享用。紫颜见她素身打扮,知她见过青鸾的绝艳衣衫收了攀比的念头,遂笑道:“衣衫不如人,这容貌还有得救。”姽婳啐道:“我天生丽质,才不要靠你易容。”
两人说说笑笑,一顿饭吃得甚是愉快。闲来无事,紫颜道:“不如去看傅传红在做什么。”姽婳与他一拍即合,丢下碗筷冲到隔壁屋里。
傅传红昨日中过毒,如今赶路累了一场,恹恹地无甚气力,半卧在湘妃睡榻上。姽婳也不做声,兀自伸手过去,青青翠镯上传来一股振奋的香气,令傅传红为之一爽。
“这是什么香气?”
“西海的迷迭之香。”
“播西都之丽草兮,应青春之凝晖。流翠叶于纤柯兮,结微根于丹墀……”傅传红情不自禁吟哦了两句,直勾勾地盯了那只缠了青茎的镯子,迟疑道:“送给我可好?”
姽婳摊开手,“你拿什么换?”傅传红喜道:“我为你作幅画如何?”姽婳道:“不稀罕。你画完又撕又涂的,不是把我给毁了?不干。”
傅传红吃吃地道:“我……不会,一定好好地画,绝不轻易毁画。”
他一向爱惜羽毛,不愿手下流出次品,每见作品稍有不妥,立即彻底损毁不令流传。姽婳见过他涂去为易容后的紫颜和她所作的画,分明已是神品,偏刻意求全,让两人无法收藏到那幅好画,一想到此心中大叹可惜。
紫颜嘿嘿一笑,对傅传红道:“传红,难得我上回易容,姽婳姐姐有机会扮成男儿。这样罢,你若能重画昨日初遇我们时的情形,我就替你把镯子求了来。”
傅传红道:“这有何难?”当即取出笔墨素绢画了起来。此时傅传红满腹情意,笔下如有神助。姽婳起先尚不肯来看,后来见他勾勒紫颜的女儿身,委实以假乱真与易容无异,不由得凑近了来看。
画中紫颜双髻娇俏,于右前方站立,玉容清纯妩媚。姽婳则是个翩翩佳公子,稍侧了脸站于其后,若有所思若有所遗。
“呀。”姽婳情不自禁地赞好,事隔一日,傅传红所绘丝毫不逊于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喏,这个给你。”
迷迭香镯套于傅传红腕上,袭人香气令他眉开眼笑。
酉时,虞泱在院门口等候,每来一师,由彩衣童女引往霆风阁。紫颜、姽婳、傅传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