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没几日也能致富,人与人真是不能攀比。
待两人装扮完毕,步行走到玉观楼,前来观艺的百姓看猴戏似的围住了街面。靠近楼门口却是空荡荡,只余了一个黑衣童子看门。长生找人问了,才知除当日被施术的病患外,其余人等须交百两银子方可入楼旁观。
花费重金看易容的过程,寻常人根本无心负担,普通穷医师只能在外守候。长生摸了摸兜里满当当的金子,咧嘴自信一笑,悄声对紫颜道:“少爷,银两够了,进去后当了照浪的面,只怕说话不便,有什么要交代的,趁早一并说给我听。”
能做到不失谨慎,他已有了长进。紫颜微一思忖,道:“我们分开行事,被他看破也不打紧,让他不要声张便是。难得是你揣摩之机,要看仔细了。”长生领命,特意往街上兜了一圈,等紫颜没入玉观楼后,才悠悠然现身楼前。
楼内只有针石敲击之声,铮铮如乐音轻盈响起。灵璧石屏的背后,三五个人围住一个样貌矍铄的老者,那人正为一个断腿的男子安上木制假肢,盘曲的铁丝扣牢了膝盖,关节丝丝贴缝地契合。
长生走近了看,巧夺天工的木肢在穿了膝裤后真假莫辨,待残疾男子起身缓行,初时略有蹒跚,渐渐脚步愈见伶俐,只走得慢些。众人拍手叫好,他又转去一边,为一个瘦弱的男孩缝上残缺的耳朵。他动手极轻,生怕吓坏了那孩子,男孩睁大眼不敢稍动,待他递上一面镜子,方有泪决堤而出。
“多谢齐先生!”男孩俯首下跪,被老者搀扶。长生心生赞叹,忽然想起紫颜。
紫颜与一众观者守在一间房外等候,长生踱步过去,听见一青衫男子说道:“同时为两人易容,要能亲眼开个眼界就好。”又一人道:“那是他师传秘术,怎会轻易展露?”另有一人摇头,撇嘴道:“没准是个噱头,不过手脚快些,先替一人易容了,再给一人施术,没什么了不起。”先前那青衫男子便道:“如此,只管瞧这辰光短长。那两人一个是歪鼻,一个有白癜,现下才进去一刻辰光,我们只管坐等好戏。”
长生听了正觉无聊,想走开去看第三人易容,忽听得人群骚动,那屋里房门大开。一个相貌浩然如隐者的男子身穿麻衣草鞋,堂皇走出屋来。众人迎上去,见屋内两个伤患仰面坐了,面上缝了针线。
“不愧是森罗先生!”有人赞道。那个叫森罗的男子怡然说道:“过几日拆了线,就是一副好样貌。”众人思及他动手施术的时间,骇然一惊。
紫颜不动声色,看了伤者一阵,转去第三位易容师的所在。那是个文士模样的青年,在一根廊柱边不起眼地站了,手边高几上放一只打开的螺钿花鸟盒子,有七色斑斓的泥丸星列其间。之前并无人多留意他一眼,直至一个出了重金的富家少女坐在他身旁的扶手椅上,看客们陆续走近。
那文士对少女笑道:“你想要何样容貌?”
富家少女遍身罗绮,不惯观者炯炯的目光,迟疑地低下螓首。今次照浪意在炫技,不许易容师上门,远道而至的她不得不在人前抛头露面。想到此她微红了脸,吞吐地说道:“能有宫里娘娘一分美貌,便也……”
当下有医师在旁笑道:“宫里娘娘的天仙模样,这里可没人见过。”那少女喃喃地道:“傅大师的画……”她说完,即有婢女奉上绢画,是一位宫装女子溪边扑蝶图。傅传红一画千金,坊间屡有仿作流传,他为后妃绘的画作,宫人无事时常依此摹本学画,久而久之也有传到宫外,画中人往往被惊为天人,成为京中女子竞相模仿的标范。
众人围拢过来,那文士端详良久,道:“这是原作?”少女点头,不无骄傲地道:“辗转得来。”众人皆知此画非同寻常,玩味画中美女轻颦浅笑,悠然神往。
“明白了。”文士放下画,微一思索,在银盆里净了手,挑出一颗泥丸于掌心揉搓。稍顷,涂在少女额上,又取了另一色的泥丸。如点了金泥的凡胎,少女的脸面顿时濯艳燃光,柔容冶态丝丝渗入肌肤,再从骨子里莹莹透出来。长生望得入神,但见一色泥丸就让容颜一变,直至他宛如作画,勾笔最后一划,那富家少女终成了绢上飘然走出的女子。
观者油然叫绝。长生揣摩文士动手的轻重缓急,若有所悟。紫颜之外尚有别家易容师,像北荒一山又一山的连绵,总有意外的鲜活让他惊喜。长生偷偷瞥一眼少爷,紫颜苦了那张丑面聚精会神地凝视,浑似一个贪看热闹的好事者。
不远处,一个辉彩流金的丽影闯入了长生的视线。她神情淡漠空灵,姿容甚是秀美,霞衣袅若浮烟,惹得长生移目窥视。少女恍若无睹,始终直直望了前方,仿佛魂灵出窍。长生盼她能回看自己,悄然走近了几步,装作端详屏风上的纹饰。
“镜心,闲人太多,我扶你进去。”忽有个华衣老妇闪出,扶起少女往楼上走去。长生怅然若失,打量那个叫镜心的少女,发觉她举止迟疑,竟是个失明者。她是来易容的?他心中疑虑未消,见楼内的黑衣童子对那少女毕恭毕敬,迎她上了楼梯。
她是易容师?!长生震惊地想,盲人也能为人易容?
“你,想不想易容?”文士突然指了长生说道。
长生早已走开数步,闻言随意回头,见众人齐齐看向他,暗道不好。莫非对方看破了他的易容?长生转念自负地想,绝无可能,摇头道:“我可不想换上别人的脸。”
文士似乎不信,笑道:“镜心师叔不会轻易出手,阁下备足千金重礼,或许能博她一笑,格外开恩。”
“说了不易容。”长生咋舌,师叔?余光抬眼望楼上,镜心的裙角一现,没进了房中。
文士不再理他,俯首对了富家少女道:“你照镜看看,是否如愿以偿?”
那少女眼波涟涟如水,像是欢喜得说不出话来,又像是含了甘醴仙汁不舍咽下。长生心中一动,插嘴道:“再漂亮也是别人的脸,何不好好梳妆打扮,让人记住你自己!”说完,蓦地心惊,这是否也是他以前不想被易容的缘由。
少女被他一说,没了跃跃欲试时的热忱,嘴角弯下,勉强地撑住了笑容。文士漠然瞪了长生,道:“想搅我石火的场子?”长生自知多言,习惯地寻找紫颜的踪影,左右不曾见着,硬了头皮道:“石先生误会,在下只觉但凡女子想要的美貌,绝不是与他人一个模子。”
“哼,我依其所言易容,有何不对?”石火冷笑。
长生搔头,“呃,不能说不对,只是她并不欢喜。”
少女霍然抬头,换过一张冷面,道:“谁说我不满意?石先生,除了先前付过的银子,这幅画就当是谢仪,多谢先生为我易容。”石火忙欠身道:“分内之事。”遂送她步出玉观楼。
长生老大一阵无趣,等两人走远了,森罗先生的房外再度喧哗,原来他又为两人易好了容貌,身手敏捷令人惊佩。
长生见照浪并不在楼内,四周无人留意,不经意地荡至紫颜身边,道:“这位兄台请了。”
“何事?”紫颜翻了翻怪眼。
长生小声道:“我瞧这些易容师自己并未改容,是不是?”
“嗯。”紫颜轻声哼了一声。
长生心想,自己眼力大有长进,又道:“我们几时回去?”
紫颜借屏风遮住旁人视线,微笑道:“你可知那女子走到门口说了一句什么?她问石火,是否能洗去那容颜。”长生信心大增,转了口气道:“横竖无事,我想再多呆些辰光。”
“也好,我先回去,改日让侧侧来瞧个新鲜。”紫颜朝他点了点头,兀自穿过人群去了。
长生牵挂那个叫镜心的易容师,想打听她的来历,但既惹恼了她的师侄,不便再开口。好在那位齐先生和森罗的技艺精湛可观,他两边观摩,自觉收获颇多。
到了晚间,一封信递进紫府,凤灯下紫颜摊开信笺,神色凝然。
侧侧瞥了一眼,信上写了三个名字,又用小字在每个名字后附上了详细时间地点,是官府对已收押三个嫌犯的案情描述。那三个嫌犯各有人证,证实他们未曾犯案,但指正他们抢劫、伤人的人证则更多。推算时间,正好首尾接连,最后一人被捕后隔日,即是所谓“萤火”犯案之日。
在紫颜提醒后,照浪半日即能查到如此清晰的案情明细,想是在衙门里花了工夫。
“与你的揣测相近,有人专以他人面孔犯案,等人被抓,再换过一张。”侧侧吁了口气,“不是冲你和萤火来的,他只是碰巧运气不佳。”
“那人以萤火的容貌惹是生非,不抓到他,萤火就回不来。”
侧侧苦笑,“别说萤火,长生还没回来,他可不能再出事。”
“他在玉观楼。”紫颜浮起淡淡的笑容,“我没估错的话,照浪该易容混在人群里,他会照看长生。”想到照浪递来的信,他两边游刃有余,不愧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角色,只怕再多派几桩事给他,也能分身有术。
“你是说,你的易容会被照浪看破?”
“嘿嘿,虽是我为他易容,但他自选的面具,若是举手投足本事不济,怪不得我。”紫颜说完,想到名师出高徒,长生举止间被人看破也说不过去,皱眉一愣。
说话间庭院响过急促的脚步,长生一身倦容,进了玉垒堂。他像没精打采的老虾,朝紫颜和侧侧行过礼后,径自弯腰赖在桌上,一个劲叹气。
“我在玉观楼用了膳,价钱好贵。”长生摸摸空荡荡的钱袋,叫苦连天。
“回来就好。”紫颜将照浪的信和大致情形说了,长生听到竟是连环案件,吃了一惊,精神振了振。
“果然是易容师干的。”长生苦思冥想,“玉观楼里个个是高手……”
“说说学了什么?”紫颜笑了对侧侧道,“你听听,若有兴致,明日让他再陪你去。”
侧侧乐呵呵端了香茗,浅浅啜着,长生摇手道:“站了大半日,累死人了,少夫人若去,少不得再花一倍银两,买个好座看着。少爷你走后,那个叫森罗的易容师同时给四个人易容,嗖的一下就好了,石火的手脚够麻利,却也赶不上他。”
“不是用面具?”侧侧笑问,想起紫颜换面具的手段。
“我仔细看过,他有的动了刀子,有的仅用膏泥,有的不过是敷油施彩。难得一气呵成,比人家两个人还来得快。”
紫颜悠悠地道:“森罗闭门造车,且不说他。其他两人你看出什么端倪,不可遗漏,一一说给我听。”
长生面色一红,在灯下如片片明霞,吞吐地道:“无非技法娴熟,没什么可说的……唔。”
侧侧纤指稍移,戳了戳鬓角,又指了指心,两手捻动如兰花。长生一头雾水,瞪直眼看了半晌,被紫颜发觉,轻咳一声。侧侧忍俊不禁,她让长生动脑用心,挑两人技法的长处讲来,没想他一句说不出。
紫颜将手中金铰扇轻敲桌面,曼声道:“齐先生约在五十岁后带师投艺学了易容。最初想是个木匠,背脊微驼,手上多处伤痕,都是当年落下的病。再者,你看他做的物件,没四十年功力绝制不出,尤其是机关拉弦之术微细精妙,天下会者无多。他身边那个女人有股陈年药香,是医家名门之后,看两人的情形该是夫妻。他能专为伤残者易容,从贤内助处得益良多,普通木匠常有的气喘,他就没有。”
“齐先生身旁有女人?”
“是个老婆婆。”
“难怪……没留意。”长生汗颜,紫颜好像仅瞥了齐先生几眼,就看出这么多名堂,而他白白花费两个多时辰,只记得易容者前后的脸面。
紫颜笑吟吟地用扇骨打他的头,“那位石火先生惯用左手,你自然也没发觉。不过你应留意到他的嘴唇动过刀,想是生而有兔缺之憾,为名师所救霍然痊愈,或许正因此生了修炼易容术之心。”
长生讪讪地道:“这个……谁会去看男人的嘴!”
紫颜笑容中夹了一丝恨铁不成钢的严肃,长生自知无理,忙回忆昼夜看书所得,道:“少爷,这兔唇须割而补之,技法倒也不难,我们又有醉颜酡在手。几时有这样的病患上门,我想试了用针刀修补。”
“这才不枉侧侧指点你一场。”紫颜点头,长生一身冷汗,毕恭毕敬听他又道,“修补唇裂,针法最为紧要,你每日的练习不可懈怠,假以时日,我会带你去医馆寻人来医治。”
侧侧牵挂萤火,道:“这些厉害的易容师中,有没有嫁祸栽赃的贼人?”
这一句问倒了长生,那些技巧眩目惑心,却无法看到容颜背后的真相。他后悔地顿足道:“我不该回来,守着玉观楼看几晚,若没人趁夜犯案,再去别处搜寻线索。”
侧侧道:“这贼人很是心狠手辣,你去不安全,不如我……”
“怎能劳动少夫人,大不了我易容成打更的。”长生扬起清秀的脸,“我可不是文弱的人,对了,我去蘼香铺讨点香来,那人敢袭击我,直接迷倒了送官府。”他坐立不安,想了想站起身,“事不宜迟,我这就去找姽婳老板,请少夫人保护少爷。”朝两人欠了欠身,疲倦的脊梁突然挺直了,虎虎生威地走出厅去。
紫颜没有阻拦,温柔地望了他的背影。侧侧道:“自他恢复记忆后,越来越像个男子汉了。”紫颜笑道:“你不是说昙花要开了?守了多时,终盼得花开。一起去看。”
侧侧回眸一笑,久候花开的芬芳,如若知己相逢的快乐。
夏日的晚风有几分燥热,长生明白监视不会一帆风顺,抱定念头奋战到底。他想到不知所踪的萤火,心里像寂寂的山谷吹过无根的风,没有谁能挽留这份游荡的落寞。
如果萤火还在,会安静地撑了钓竿,在池边坐上一整天。紫府里石头般的男子。寡言,坚定,值得托付信赖。长生默默地怀念,想着有萤火相持相扶走过的北荒,那个永远能安定人心的守护者。
他这样想着,清凉的泪水沾湿了眼眶。朦胧中,视线里看到一个黑如蝙蝠的身影,飞出了玉观楼。长生脸色青白,猛地颤抖了一记,探长了脖子眺望。那是错觉呢,他定睛再看,再不见先前的影子。
候了一支香的辰光,楼内响起嘻笑声,人声渐渐往门口散来。长生凝神看去,午后见着的三位易容师和另两个陌生男子说笑着步出楼来。那两人长相斯文,面目如清浅溪流一览无余,长生瞥了一眼失了兴趣,盯紧了齐先生、森罗和石火三人。
众人在灯下寒暄,未几,那两个陌生男子陪了齐先生先行离去,森罗和石火又说了几句,互相道别。眼看他们分往不同处去了,长生踌躇不已,要追谁才好?
转瞬间的抉择,一张张人面拂过脑海,擦身而过的不安如花枝缭乱。长生决定追踪森罗,他是三个易容师中紫颜不曾点评的人物,总令人微觉怪异。
长生蹑手蹑脚跟在森罗后,像追寻一匹墨色的缎子,明明在远处漂浮,倏地就滑进夜色里不见踪影。街市悄寂无声,过了几条街后,长生随森罗步入安静的小巷,婆娑树影在月下摇曳,每一脚踩下,他都疑心会让前面的人听了去。
忽然一身冷汗,长生觉得背后有人,猛回首,只见一片空旷。再往前看,森罗已然不见。
跟丢了人,长生加快步子想穿过巷子,肩上被轻拍了一下,依稀听到诡异的笑声。他急急回头,幢幢黑影无一是活物,静如鬼域的巷子仿佛抬起无眼珠的眼眶与他对视。
毛骨悚然。长生尖叫一声,撒腿狂奔出了巷子。一个黑影从巷中的墙缝中冒了出来,嘿嘿冷笑了两声,回转头从另一边离去。
不远的拐角处,一双清澈的眸子锁紧了黑影的举动。长生没有逃走,藏在阴影里注视对方走出巷子,在森罗消失了之后,慢慢贴了上去。他断定森罗今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