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到了么?”锦绣含笑问。
“你说过,他不是世俗男子。”言下之意,即便得到也不是世俗那种拥有。
锦绣呆呆看着她,不知是羡慕还是叹惜。各有各的缘法,他人眼中天堂地狱都做不得数。而今,令她肯全心交托的唯有易容之术,她跋涉千里来到此地,为的即是于交锋中更上层楼。
可惜她的身边没有姽婳、没有侧侧,有的只是金钱富贵堆砌起的仆佣。他们能换上紫颜的面容,却终是无法走入她心底的陌路人。
“我不会害你。”锦绣抚香,让氤氲的淡淡烟气在手间袅绕,腕上珠玉叮叮清响,“你不是我胁迫紫先生的人质,只是甄试他眼力的砝码。”
侧侧凝视她,“他最恨不择手段的人,你用的不是正道。”
锦绣呵呵一笑,狡黠地道:“且不论用何手段,你愿不愿和我赌一场?就看你心上那人,究竟最爱是谁?”
“你不用赌,我明白得很。”
“哦?”
“他和你一样沉醉于易容之道,所爱的不过是永无止境的修炼。”
锦绣凝视侧侧的眉眼,她是言不由衷在哀怨,抑或了悟缘分顺其来去?桌上的迷香静静地飘,嗅过了解药,心头依然有中毒似的昏沉,让人想抛开面皮上假装的笑容,遁入心底深处。
沉吟半晌后,锦绣冰凉的纤指搭上侧侧的脸庞,略带忧伤地喃喃自语道:“你的脸生得真好,一定没受过伤。你知道有伤疤多痛?别人看你,如看个怪物,即使不是你的错。一条比扭动的蜈蚣更可怖的疤痕,从这里,蜿蜒到这里,不会有人再正眼看你。”
侧侧被她的语气牵惹心伤,忘了要躲开。锦绣喃喃地讲述她的故事,前尘往昔踏空而来,重现横越女人最美年华的一道伤。它盘踞脸上,也横亘心头。
她记住世人的白眼、嘲笑、厌恶,鲜有人愿多看她一眼。可当她的生辰八字落在媒人手里,有多少人趋之若鹜地涌来,像疯狂的蜂蝶围绕她转。她的万贯身家是比容貌更重的东西,金子永远不朽。
这不是她憧憬的爱情,可沦陷时谁又会质问真假?
“我爱上了来求亲的一个男子,他长得俊秀风流,出身清贫却有才华。从见他第一眼起我就不可自拔。那年我十六岁,我爹爹愿出千金嫁妆和一座宅院给他未来的女婿,他和娘想得天真,以为这些足够保我半生富贵,不受寄人篱下之苦。”
“后来呢,你们在一起了没有?”
锦绣露出了无邪的笑容,仿佛二八年华,对镜试妆。那丝缎般流淌的过往,轻轻地去了,再没有回来,唯有这笑容里残存了一丝渴盼。
“成亲的前夕,紫先生到了我家。谁也没想到,这是悲剧的开始。他为我去掉了疤痕,还我最初的容貌,你知道么?我小时是美人胚子,自幼锦衣玉食,家里把我当公主般伺候。可是十三岁那年遇上强盗……”她说到这里,娇躯轻颤了颤,仿佛忆起了那时的恐怖。
“你的疤痕……”
锦绣凝看侧侧,冰雪聪明的一个人呢,点头道:“是强盗砍的。他绑了我勒索重金,爹娘筹措金子时,我趁他不备想逃走,被他砍伤了脸。当时流了很多血,我想我就要死了,吓得晕了过去,他以为杀了人,仓皇逃走了。等我醒来脸上血迹已干,靠哭声引来敲更人,衙门里的人终于救了我出去。”
一刀毁去花归宿。当紫颜来时,她觉得从此见了天日,岁月中不小心丢失的美貌回来了,她的幸福日子也会就此回来。但她错了。拥有一张姣好的面容,她却永远失去了所爱。
“他叫天骥,我有伤疤时他不曾嫌弃我,我想没了这疤痕后他会更爱我。在我恢复容貌后,爹爹备齐了嫁妆宅邸将我嫁入他的家门,不出我所料,他的确爱上了我。”锦绣有些出神,艳丽的光芒暗淡下来,“我懵懂地过着好日子,直到一个月后出门,遇见那个叫宛儿的女子……她年纪和我一般大,明眸善睐,我见了也很欢喜,把她当做闺中好友看待。可没两天她哭着求我,让我允天骥娶她入门。我几下打听才知道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天骥本要娶她,因为家贫被她爹拒绝。”
侧侧默然,天骥弃恋人而爱上锦绣,是嫌贫爱富?
“我后知后觉,原来他最初求婚时和那些庸俗男子一样,爱上的是我的身家。他和宛儿约定,有了钱后就娶她进门,宛儿宁可做小也要嫁他。谁知我恢复了容貌,他一时沉迷忘了旧约,宛儿久不见天骥寻她,不得不亲来找我。她见到我的样貌明白了一切,为了挽回天骥的心,对我百般哀求。”
“可怜的女子。”侧侧叹道,自己能痴情到这一步吗?纵被人轻贱亦百折不回。她苦笑了想,若对方心中没她这个人,又何苦要唤回那逝去的情爱。
想到此不由心灰。
“但是我爹允天骥娶我时就附了规矩,不准他纳妾,更不许休妻。一旦他越轨,反而是我将他扫地出门。华屋娇妻,天骥有大好前途等着他,可想而知他回绝了宛儿。不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什么,五日后宛儿自缢身亡……天骥得知这个噩耗后变得不对劲,不爱正眼瞧我,每日喝得大醉。有晚他喝多了,从酒楼的梯子上摔下来撞伤了头,流了很多的血。我接他回来,在病床上照顾了他一夜,翌日一早他就去了。”
锦绣茫然停住,残梦破碎不可收拾,以为烟散在滚滚红尘中,惊回首又再见从前。
“有时我想,那是他心里还惦着宛儿,想要去陪她。”
双重的背叛。她爱上的那人从开始的图谋就背叛了爱,又再度辜负了宛儿的情。而她碾碎了的柔肠要对何人再诉?她一直想要公平,等年岁渐长,明白了爱没有公平可言。天骥曾短暂地爱过她,无论为了什么缘由爱她,已是她唯一能拥有的。
“你告诉我这些故事……”侧侧沉吟。
锦绣像从催眠里蓦然苏醒,抓了她的手道:“你这几日听我的话,就会看到被逼上绝路的紫颜。放心,他对我有恩,我不会伤害他。”
“逼上绝路,又不是害人?你想以我为质,迫他做什么事?”侧侧秀睫闪动,猜不透她的心思。
锦绣娇媚一笑,横波美眄,“你没得选择,还是乖乖听话为宜。至于他的所作所为,到时你会亲眼目睹。”她拨了拨香炉的烟灰,用手扇起渐淡的香气。
侧侧在双眼迷离的最后关头,问了一句:“你认得姽婳?”
“那时的紫先生与姽婳形影不离,想不认得也难。”
侧侧昏昏欲睡地阖上眼帘,也许,抛下执著于心的爱恋,才有她想要的海阔天空。
侧侧三日未归。
京城的天气连带多了愁容。每日一阵没头脑的急雨劈头盖脸下了,等人心寥落了,遁在一处闭门不出,它又施施然逃开,留下一张阴沉的脸。紫府内音绝香消,寂寂如荒野蒙尘的墓,青衣童子们不敢喧哗,伶人伎乐停了歌舞,长生有时走过半个府第,听不见一句欢声笑语。
萤火早出晚归打探消息,紫颜守在朵云小筑,有时半个时辰不动,凝视侧侧临走前的彩绣。长生心疼少爷,特意往蘼香铺求援,从姽婳那里讨来香料偷偷燃了,紫颜依然懒得说话。长生无法,又去玉观楼想求照浪帮忙,那人闻言只是大笑,说什么他也有今日云云,气得长生心中直骂。
他不时无聊地站在府门外张望,回想起只有三个人时的紫府。艾冰和红豆走了,如果侧侧也离去,寞寞深庭将少了很多生气。不知不觉,一家人息息相连的情感悄然滋长,他习惯看到有侧侧陪伴的少爷,多了凡人的悲喜。
这日未时初刻,阳光绵绵无力,萤火板脸回府,长生没精打采和他打过招呼,站在府门外转陀螺。小小的陀螺东倒西歪打转,每回看似偏离了,溜溜地兜转几圈又回到他身边。长生玩了半晌,越来越顺手,不觉用多了力气,“叭——”打得陀螺急转,一个跟斗撞到了石阶上,颓然歪斜停下。
长生丧气地捡起陀螺,低头时,一袭红罗长裙如海棠花开,烧进他眼中。他惊喜抬头,见侧侧姿容润媚,笑吟吟地望着他,手中牵了芦花雪。
“少夫人!”长生大叫。
侧侧咯咯一笑,“你又偷懒!不在屋里扎眉毛做面具,到这里来闲玩作甚?”
长生久不闻她责备,听了大是欢喜,喜滋滋地道:“少夫人走了三日,一句交代也没有,把我们急坏了。我守在门口,想等少夫人来了,给少爷报个平安。”
“哼,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会惦着我才怪。”侧侧拎起裙角跨上石阶,风风火火走了两步,回头看他,“愣了做什么?我饿得紧,快给我备齐饭菜,我过会儿就去用膳。”
“少夫人今日与往常不同。”长生开口,又觉自己多嘴。
“哦?你倒说说。”侧侧凝眸看他,潋滟宛如秋水。
“多了几分……”长生不知如何形容,心跳加速,微红了脸道,“想是有事叫少夫人欢喜,这个……艳若桃李,比平素来得好看。”
侧侧臂缠五色缕,腕结碧香珠,笑眯眯地戳了戳他的额头,“傻孩子,我以前难道不美?”长生喏喏称是,暗骂自己嘴笨,眼睛忍不住直直看了侧侧,笑得一脸傻气。
侧侧与长生走进门来,一路喧哗,早有童子飞报紫颜。紫颜悠然穿廊越院,半途遇上萤火,两人一前一后到了玉垒堂前。侧侧故意背过脸去,对了长生有说有笑。长生眼睁睁看到紫颜沉了脸靠近,不由轻咳数声,逃开侧侧的目光。
紫颜在侧侧身后站定,长生只道他会发火,谁知少爷竟一把拉过侧侧,紧紧抱在了怀里。
侧侧措手不及,长生呆立当场,萤火移开视线,仿佛面前是一棵树,径自牵开了马。长生瞪大眼睛,见紫颜双臂牢若枷锁,像要把侧侧烙印进身体里,再也舍不得放手。
“长生萤火看着呢。”
紫颜煦如春风地一笑,贴耳说道:“我眼里看不见他们。”
“你先前说的话不记得了?”侧侧小声道。
“当我就此转了性。”
侧侧靠在他肩头,一腔痴心有了回应,原该欣喜。只是,他果真能就此沉溺儿女之情,将她放在心尖上呵护?她默默守候他太久,如墨与砚密不分离,如柳枝扬起了飞絮。如今,算是守到了云开之日,还是他因为一次别离,心血来潮地改了脾性?
两人亲昵相拥絮语,长生就在一旁,久了不免尴尬,冷不防萤火扯了他的袖子,闪入花径。长生踉跄地甩开萤火,想了想又从花树枝头眺望。萤火皱眉,抓了他往别处走去。长生不敢大叫,又挣扎不开,推推搡搡间已走得远了。
紫颜缓缓松开手,仔细凝视她,绿鬓玉容,分开三日清丽犹胜从前,眉目流转添了几分俏媚,不知有何际遇。
侧侧望了他笑,“你清减了……可是为了我?”
紫颜怔怔盯住她,从星眸里深深望进去,透彻魂魄,将曲折心事放于掌上剖析。
“你是谁?”
他问这话时,萤火拎了长生走远,细细的风卷在两人身上,又滑开去。侧侧婉丽的面容纹丝不动,像精致的玉雕任由人端详。
“说,她在哪里?”他骤现厉色,怒目直视面前的女子。
相拥时的暖意成了浅浅的嘲讽,在心头拉开一道伤口。紫颜想三日的报应来得快,他施诸侧侧身上的苦楚此时一起反弹自身,表错情的羞愤不输于被拒绝的失落。
若没有动心就不会受困,但隔绝世俗爱恋的易容师,又与长生捏造的人偶何异?
“莫非你后悔刚才的倾诉?”她娇然而笑。
紫颜冷冷地道:“就算我看上了你,遭你冷眼也无妨,这世上缘分自有定数。但你绑走了侧侧又假扮她,绝不可原谅!”
她神态自若地笑,“就算我扮成了她,人未必被我给吃了,紫先生是不是太着紧了呢?”
紫颜双眸流过寒光,冷笑道:“你冲了我来便罢,要是敢动其他人……”踏前一步,似想抓住她。
她指尖轻粉飞舞,散出漫天的流萤。迷香粉不经熏燃就使用,功效略逊,但分量充足仍可迷倒数人。紫颜无动于衷站了,任由香粉烟尘沾遍全身。
“我忘了,姽婳是先生的知交,看来迷香无用。”她退后数步,掩口笑道,“原来先生也有不冷静之时。可惜奴家未有这般好运,令先生怜惜垂顾。”
像是风吹皱春水,紫颜冷峻的表情忽然松动,打量她的绮衫罗袖,陷入沉思。
“我一定见过你。”
锦绣盈盈笑道:“紫先生看来已忘了我,奴家真是伤心……”
紫颜凝视她半晌,霍然一笑,抚掌道:“你是锦绣?”
锦绣半是幽怨半是惋惜,“先生好记性。”被紫颜记起,不是不开心。
她是紫颜与姽婳出游时遇上的富家女子,额上有一大块刀伤落下的疤痕。她不想困于闺阁,用红巾束额试图周游列国,终被父母拦下,以不菲的嫁妆换来了诸多求婚者。父母请来紫颜,求他为独生女重塑容貌,嫁一个好夫婿。往事在紫颜心头一一记起。
珠玑明珰,彩裾广袖,繁花似锦的艳丽怒放争妍,迫得人不敢逼视。紫颜回想,并不曾给她一张魅惑众生的脸,仅去了她先前的疤痕。为何这活色生香的美人,与当年宛如白纸的女子,已是天壤之别?
“你修习了易容术,难得。”
“是,亏了先生启蒙,锦绣铭感五内。”
“令尊令堂可安好?”
“他们很好,只是我变坏了。”
他记得喝过她的喜酒,如今这眉眼再无少女的娇羞。这些年她遇上了何样变故?紫颜回想多年前她的面容,不是横遭厄运的相,但一时的孤凉肠断却是难免。无奈人生四季,需经冬寒,况且奇艳娇梅恰恰迎雪而开。如能走过这步,来年春日将再见繁花锦烂的明媚。
想到此,他悠悠望了锦绣微笑,有过幼时惨痛经历的她,不是怯弱的轻柳。
锦绣道:“人算不如天算。先生为我修容之后,家里出了变故,我百无聊赖便恋上易容,多方求师学艺。没曾想听到玉观楼之事,特意赶来助兴。”
紫颜淡淡地道:“春天的时候,你就进玉观楼了吧?”锦绣失笑,“看来我在旁窥视,瞒不过先生的眼。”紫颜直视她,所幸昔日并未结怨,她应当不怀恶意。
他温和地道:“你把侧侧怎么样了?”
“今晚戌时三刻,澜河官舫码头,你一个人来。”她笑若春花妩媚,朝紫颜福了福,朝了紫府大门飘飘而去。
澜河上灯火如星,紫颜骑白马飞驰而至,一身黑缎长衫冷峻异常。锦绣恢复装扮,冰绡霜纨宝钏金环,裙上杂以繁花,极尽美艳之态。见紫颜来了,她手持一管玉笛站在岸边,清亮地吹响一段旋律。
河面上一座金玉错彩的画舫破水驶来,兰香旖旎处碧纱轻扬,仿似仙山云境里游荡的银梭。锦绣含笑拍掌,即有锦衣侍从闪出,搬来铺设彩绮的楠木桌椅伺候两人坐定,又奉上香茗。彼时两岸星火璀璨,笙歌曼舞倩影绰约,恍若不经意走入梦境。
“你要的人就在船上。”
紫颜举目望去,碧纱帐渐次卷起,露出画舫里五个华衣女子,一个模子刻出的样貌行止。锦绣的笑容里有报复的快意,“以先生独步天下的眼力,认出她当毫不费力。”
她感激紫颜为她恢复容貌,也怨恨那之后天翻地覆的剧变。她修习易容,想窥破其中玄机,到底是什么阻挠了她的幸福。一直没有答案。她想到了紫颜,留意观察他多时,打造了很多他的面具,意外发觉姽婳不过是他的知己,常伴他身侧的另有其人。
她想到当年的情形,在一个男人的心里,如何辨别他对谁的情分更重?姽婳赠紫颜解药,关切不言而喻。但他呢,红颜知己还是此生唯一,能分清么?
劫数。紫颜在关注命途风雨的起伏时,大概不曾料到会牵惹尘间爱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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