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威风八面,他也不牙酸?”
长生哼了一声,朝他欠身道:“无论如何,城主能让大家在玉观楼救治伤者,街坊们感激不尽。”行礼告辞而去。
照浪颇有兴趣地微笑,目送他在视线里慢慢消失。那个并不高大的身影,初次有了淡淡的锋芒,从单薄的身躯里透出来。
回到紫府,长生一溜小跑去找紫颜。紫颜正和侧侧相对品茶,竹炉茶汤初沸,缓缓注入碧玉盏中,只见喷雪浮杯,茶香飘逸。
紫颜沏好三杯茶,无视长生的急切,舒手拨弄炉火。长生取茶喝了,“哎呀”一声叫,烫着了嘴。侧侧拊掌大笑,长生叹道:“在外奔波了半日,连一口茶也没喝上。真是气死人了!”
他气的是圣手先生,侧侧会错了意,忙倒了碗凉茶给他。长生咕咕喝了个够,把玉观楼所见一五一十说了。烟柳风花般的怡然忽地消散,紫颜不乏怒意地转动玉杯,问道:“他今日就在给人易容?”
“是。”
“无耻!”紫颜扔下酒杯站起,长生初次见他如此暴躁,呆了一呆。紫颜吸了口气,莹润的面容上现出一丝冷笑,“我要去会会这个人。”侧侧娥眉微蹙,道:“你说萤火在孤稚院寻找证物?”长生点头。
“我们先寻萤火如何?”
紫颜望了望侧侧,又交代长生道:“你累了一场,先回屋用膳,好生歇着,回头我带你去玉观楼。”长生的确疲了,闻言一喜,道:“少爷,你别气坏了身子。真是那人放火,官府饶不了他。”
紫颜叹道:“如你所言属实,他犯了易容师的大忌,实在是有违天和。易容是偷天之术,欺人眼、遂心意,与天道抗衡。虽然如此,依旧以人为根本,为一己之私害人,违逆了易容的初衷。”
长生明白,易容因需要而存在,并非随意玩弄人生死的技艺。毁人容貌再当众炫艺,不但是伪善,更是对易容术的亵渎。
送走紫颜与侧侧,长生在养魄斋翻阅医书,回想圣手先生的所作所为,恨恨骂了句“小人”。这些烧伤者经救治后虽然阳气回转,头几日仍会火毒内陷,传至心肾脾肺。初伤后正需滋阴生津、清热解毒,这圣手先生抢先替轻伤者修复颜面,实是不顾死活有意卖弄。
他起初对圣手先生的观感太过肤浅,竟以为能与紫颜相较,此时方知云泥有别。长生想到那四个毕恭毕敬对了圣手先生的徒弟,慨叹自己的幸运。
尽管这运气,来得步步荆棘。
长生关上书卷暗中思忖,在场有那许多医师,为何无人开口相劝?百思不得其解。想起济世堂那个白衣男子,顾不上吃饭,又冲出门去。
济世堂离得极近,长生找上门去时,那人尚未回来,候了一支香的工夫,门房道:“谭大夫来了。”那人见是长生,也是欣喜,道:“瞿嬷嬷伤势已稳,只是竟多次吐衄,反复得奇怪。”
长生道:“哦?”
谭大夫笑道:“你寻我何事?”
“我进玉观楼晚了,没看见先前的情形,莫非诸位都允圣手先生操刀,不待病情稳定?”
“你也看见了,他用了真人皮,当时我们质疑他出手太早,且自尸体上取人皮有违伦常,难与自体融合。他回说十日后取新皮更换,那人皮经他秘制等同灵药制痂。又说人皮取自忏罪义阡,骸骨已妥善安置。死者已矣,能够活人治伤,岂非大大的善事?我们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也想看个究竟,就没再加拦阻。”
长生暗想,忏罪义阡为死囚义坟,埋的无不是罪大恶极之人,圣手先生巧妙转移了众人视线,更令他觉出此人的奸险。谭大夫见他出神,又赞道:“你走得早,未见圣手先生的绝技,那妇人果与伤前一般模样!唉,竟有这等出神入化的手段。”
济世堂饭香阵阵,长生不觉腹饥,强忍下拆穿圣手先生的冲动,笑道:“不阻大夫用膳,在下先告辞了。改日在玉观楼再会。”
与此同时,紫颜、侧侧到了孤稚院。五间平房已全部烧毁,街坊在巷子口搭建了临时的窝棚,伤势无碍的妇孺住在里面。拂面的风像伤春悲曲,不时吹动枯焦的残物萧条地摇动。侧侧从旧址上遥望无法遮风挡雨的窝棚,再看看眼前烧痕火迹,越发地难过。
“昨日送的钱粮远远不够……”
紫颜道:“你想怎么做,不用有顾虑。”
萤火走来与两人会合,他之前掘土挖沙,从尘砾中找出一只灰色瓦罐,罐上有个破口。“有火油气。”他递与紫颜,油已燃尽,味道犹存。紫颜嗅了嗅后微微色变,示意他收好。萤火又道:“官府贴了告示,说会全力救人,明日起重建孤稚院。到时,这里会夷为平地。”
紫颜打量屋舍前后的通道,往前走了数步,穿梭在灰烬里。一个旧旧的瓷娃娃被熏得乌黑,他拾出来,用绢丝手巾着力地拭了拭,交给侧侧。侧侧握在手里,知他想为那些孩子留下一点什么,也帮着在废墟里寻找。
浮萍随波,旧日芳菲一朝开尽,唯有残枝向春。
有个铁壶藏在杂物中,略略凹进了一角。紫颜若有所思地捡起了铁壶,表面烧得黝黑,一角凹痕。他立即拨开灰尘,清理出附近地面,叫萤火去街上买来酽醋泼洒。醋入黄土,毫无异样。他又往旁边洒去,侧侧和萤火好奇地看着他的举动。
不远处隐隐现出一抹残留的暗色血痕,离了先前的铁壶不到半丈。大火将铁壶上的血迹烧去了,却遗漏了渗入地下的血。侧侧不由想起长生的话,问道:“这是……”紫颜点头,复交萤火收好。
“你去玉观楼送上我的拜帖,就说今夜酉时,我去拜访。”
没了白日的看客,玉观楼在皎洁月光下灯火流霞,烛影摇红,仿佛藏有笙歌丽影。香风细细吹过,玉马金车停在门外,此时楼内慕名而来的易容师及十多位附近医馆的大夫和学徒,听闻紫颜到来无不翘首以待。
照浪穿了一件紫地金锦衣出门相迎,他一脸欲笑不笑的神情,眼里晶晶亮,比挂着的六角灯笼更出挑。长生心虚地望他一眼,见他对紫颜半是讥讽半是埋怨地道:“你可越发难请了。”
照浪凝视紫颜冰雪的脸庞,一张铅华寥落的俏面,未沾尘间俗气,像是蟾宫里踏出来的人。风清露冷,看一眼心即凉了。在生谁的闲气?换这样冷到骨子里的面容。照浪直觉地感到紫颜身上不同往日的锐气。
他慢慢折起泥金印花的袖子,洒然跟在紫颜身后。
众人像端详稀奇宝物似的盯了紫颜和长生。同吃一行饭,大多易容师与风流倜傥沾不了边,脸面不曾收拾利落,仅修整眉毛胡子,不致让客人遁走。长生起初未发觉有异,等紫颜和他们立于一处,一边是时换时新的玉容冰肌,一边是看过就忘的千人一面,才知有人将易容术视为性命,而更多人不过当做饭碗。
“什么妖魅样子!”不喜紫颜样貌的人,当即摆出了脸色,鄙夷地退开几步。
他即使不点脂粉,依然使人畏惧那素颜下的清俊。
一众人各有各的评判,默默让开了路,夹道迎了紫颜入座。围屏已撤,几十张檀木椅绕了个圈,用一个个焚香案隔了。案上熏了清冽的香,肃杀瑟然的意味,正合了紫颜面无表情的脸。
“我特意叫人去蘼香铺找来的香。”照浪附在他耳边轻言。
紫颜一抬眼,那么多张椅上,唯一人高坐。圣手先生翘着腿,不以为然地掐断案上的香,笑道:“我以为紫府的先生是何样人物,原来粉脸玉面,不过尔尔。”长生刚想出口驳斥,照浪接话道:“圣手先生今日巧手施术,不就是为了与紫先生一较高下?”
“大人说笑。我替人整容修面,为的是悬壶济世,比不得坊间看相算命之流,徒逞口舌之利,靠几张面具就能骗取钱财。”
长生怒指他道:“你……”照浪拦下,笑道:“如此甚好,我正想好好瞧瞧圣手与国手,究竟相差几何?圣手先生有这等睥睨天下的手段,正合进宫为皇上分忧。无论如何,紫先生是御前亲点的人,你我也都明白,进这玉观楼的人最终求的是何样去处。”
圣手先生勉强一笑,澹然说道:“既是如此,但凭大人做主。”长生心中直骂他虚伪,斯文面孔上漾着的假笑,比恶人的邪笑更可厌。为等这刻不知煞费多少苦心,偏又惺惺作态故作矜持。
紫颜忽然破冰浅笑,令人微醺,像是揭去了呆板的面具,活灵活现勾画出倾城之貌。他声音婉转,如玉磬流音,“何必急于一时?一场邻里街坊,我今夜特地来看望孤稚院伤者。”
照浪目不转睛,攒眉道:“你说什么?之前我请你,你不来,现下由我玉观楼和各医馆打理伤者,没你的用武之地!”
“谁说的?”长生唐突地喊出声,见众人一齐看过来,胆气一壮,“各位熟知医理,今日他们初伤不久即易容,火毒易攻脏腑,这圣手先生偏胡扯易容面皮即制痂良药,企图蒙混过去。纵然他技艺非凡,如此妄为违背医理,简直是草菅人命!我们就是要来看看,免得救人反成杀人。”
“放肆!”圣手先生身后四个徒弟异口同声道。
圣手先生漫不经心地端起一杯茶,缓缓用盖子拨去浮末,镇定微笑道:“师父妖颜惑众,徒弟牙尖嘴利,我算是明白紫府诸人混世之道了。”
“你……”长生恨不能捡起案上小香炉砸去。
众人尴尬地置身于纷争中,有医师赞同长生的话,议论起圣手先生的所为,易容师则多为其辩护,局面如同乱蜂嗡鸣。
“不许喧哗,成何体统!”照浪冷冷地瞥了眼圣手先生,向众黑衣童子打了个手势,“先领紫先生去房里探视,再做计较。”
紫颜不理会众人,径自去了。济世堂谭大夫领头紧随其后,其余人等跟了上去,长生在踏入房门前回首看了一眼,厅堂内仅剩了圣手先生师徒和照浪。
早间经圣手先生医治修容过的有两人,一为潜火队的官兵,一为孤稚院的妇人。其余伤者多半周身化脓水肿,数个黑衣童子正在为他们换药调理。紫颜走到那两人的床铺前,凝视他们的伤势。
两人外貌与常人无异,仅剃去了头上的长发。那官兵见到紫颜,微张了嘴,发出一声惊叹。俗世中能见到这般样貌,他像是忘了自身伤痛,怔怔出神移不开目光。
紫颜用手指点住他的额头,柔声问道:“不痛么?”那官兵摇头道:“痒得很。”不禁又搔了搔。他努力蠕动嘴角,始终弯不起上翘的弧度,想微笑却是不能。
紫颜召长生一起查看伤口。长生暗想,圣手先生并无此人画像,幸他伤得不重,所用面皮顺了肌体骨骼贴附,自然能还原本来面目。紫颜道:“长生你说说看。”长生来时有群览医书,知紫颜考问,斟酌半晌,指了那人的鼻梁说道:“他火毒未清,被草草易容,明早就会毒发,届时颜面当从此处烂起,伤势犹胜于前。”
那官兵慌乱地用手摸脸,磕磕巴巴地道:“我,我下个月就要娶媳妇,好容易说成的亲事,要是毁容没了脸,我可就……救救我……”他扯了长生的衣角哀求。
长生心直口快,忘了顾忌病人的想法,当下一惊,按住他的手安慰道:“莫怕,有我家少爷在此。”
他好言说了几句,又去看那妇人。曾经在街上见过这妇人,容貌确如从前,可惜张在脸上的皮膜将伤口牢牢覆住,看不真切。紫颜一指发际线,长生俯身下去,瞥见浅色的腥臭汁液洇湿了双耳。
“轻伤者本应暴露伤口,待干燥结痂,半月至一月后再行移除瘢痕。重伤者则需防病为上,保全性命,以免并发高热、神昏、动血、厥脱诸症,远不是妄用易容术之时。”紫颜语气平缓,长生只觉心酸,望了那妇人伤感。
“镜奁。”
长生即刻返回楼外,从车驾上取来了镜奁,聚集在玉观楼的易容师与医师登时喜出望外。照浪闻讯,着人搬了一张铺了锦垫的躺椅,舒服地坐了观赏,又为其余人等各搬进一个绣墩。想凑前去看的人不敢造次,挨个伴了照浪坐下。
圣手先生在门边露出半张脸,眉毛急促地抖动了一下,唇角飞出一记冷笑。
待长生为妇人喂下醉颜酡,紫颜用陌刀割破妇人肌肤,众人屏气息声,仿佛置身刀光血影的沙场。火烛光亮中,血珠一滴滴从揭开的面皮下涌出,纵是见多识广的医师也不禁目眩神迷,为这肉体凡胎的苦楚心悸。
紫颜一面用刀,一面报出女贞叶、净蟾酥、血琥珀等药名,请医师当即研药。谭大夫听了,取出济世堂配好的药粉,将几味药说了,紫颜想了想,命他再加上乳香、轻粉、黄柏、广丹诸药合成新方。照浪即令几个黑衣童子随谭大夫去制药。
医师目睹紫颜用刀,恍若仗剑而行的剑士,倾江河之怒,千里一注。声如霹雳,动若雷电,其疾赛风,其势倚天。在血肉中纵横回旋,夭矫斗转,忽而刀锋下驰,忽而尖刃上缠,游走自如变幻莫测。
易容师则于细微处见功夫,刀起刀落间宛如灵针凝光,瞬息无形,才见光影闪烁,倏忽又匿迹百变。仿佛刀下对的不是皮毛筋骨,而是锦绣绫罗,袖舞轻盈之下,痈疽疮疡绕指温柔,流风靡草,兰英星列。
如剑,一舞名器动四方;如针,清风明月共施光。众人昏昏迷醉,目不能移,直至紫颜收刀敷药的一刻,犹自心神跌宕。此时,无人敢再轻言挑战,心里想的均是幸亏不曾造次。
照浪轻阖眼帘。他学过易容术,却只是涂脂捏粉的匠人,懂得雕形塑貌,无法如紫颜集多家大成,将天道医理易容交汇于一体。那接近神灵的高妙技艺,常令他有敬畏之心。
正如此刻,他明白永远无法抵达紫颜的境界。
妇人的脸庞伤痕重现,唯其坑洼模糊,才有静待修复,肌体养和的一日。有时直面血淋淋的真相,伤痛反而于死地还生。
紫颜转到那官兵面前如法炮制,将圣手先生覆上的人皮弃而不用,在原本的创面上直接调擦药粉。那官兵伤势较轻,紫颜未用麻药,那人哀哀叫了几声,忍痛道:“能好么?”紫颜微笑道:“过十日还你从前模样。”那人道:“赶得及就好。先生,能不能再俊一点,省得我媳妇嫌弃。”众人哈哈大笑,顿时场面里轻松许多,长生忍笑替他清洗伤口。
等为两人收拾完毕,紫颜看过另十一人的伤处,其中瞿嬷嬷伤得最重,时昏时醒,全身上下多处重伤,几无完肤。紫颜拆开她后脑白布看了伤势,为其换去全身药膏,瞿嬷嬷昏沉间有了意识,勉强撑开眼望了望。
我想活下去。混浊的黑瞳透出一线微光,仿佛如是说。
长生撇过头去,眼中含泪,求助地望了紫颜。紫颜向他眨了眨眼,“记得若鳐人肉吗?”回想起紫颜在碧漓海子下的奇遇,长生面露喜色,拼命点了点头。有此生肌灵药,瞿嬷嬷的伤有救。
他欣然凑到瞿嬷嬷耳边说道:“嬷嬷,我会尽全力让你恢复从前的样子。”瞿嬷嬷像是听懂了,用力眨了眨血肿的眼皮,长生忍住悲酸,温柔地看着她。
“明日再来上药。内服诸药拜托各位大夫。”紫颜客气地朝众人微躬行礼,众人忙不迭还礼。
“先生明日一定要来。”送药晚至的谭大夫为未能目睹紫颜施术懊恼,欣然回道。
紫颜凤目一转,遥遥地对了门外的圣手先生道:“昨日黄昏之时,阁下身在何处?”
“轮不到你问我。”
“我替紫先生问如何?”照浪察觉到什么,肃然开口,威慑不可小觑。
圣手先生傲气一折,笑道:“在下就在玉观楼内,有金塘、方成两位先生作证。”被他点了名的两个易容师愣了愣,回想了想,一起点头应了。
紫颜掩口轻笑,长生见少爷竟笑得出声,呆了一呆,听他曼声说道:“那便是了。你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