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嘉欣在乔四福身边看了李云心一眼,也转过脸。
其实女孩子心里有点儿小失望。她知道这少年看起来像是个书生身体单薄没什么力气然而……怎么原来也没有心气儿呢……
她觉得如果刚才李云心和四哥争辩几句,她心里都会好受很多。
赶着他们走的六个人并不干涉他们之间说话,只板着一张倨傲的脸,像几个庄严的牧羊人。
乔段洪压低了声音,让身边几个人都听得到:“看情况。如果情况不对……也不能就等着挨宰。”
他看了女儿乔嘉欣一眼,咬咬牙:“他们要是下手……到时候就听我的,拼命。”
乔嘉欣也一抿嘴唇,点头。
足足走了半个时辰。
他们深入林间野地,周围的树木越发高耸。到最后树冠遮天蔽日,天都提前黑了下来。
越走心里越慌。等到乔段洪忍不住、想要试一试能不能拼一条命,带几个人突出去的时候,高颧细眼的持剑者沉声道:“留步。暂且歇下。”
这句话说得有些怪,但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李云心微微皱了下眉头,觉得自己似乎想到了一点什么。
“留步”这词儿不应该用在这里。应该是“止步”吧。
“暂且歇下”这个词儿倒不错,但是他对这群俘虏这么说,就太客气了。
李云心看得出那人在说了这句话之后,似乎有些自得——这种情绪大概那人自己都没有感受到。
这几个家伙,嗯……
用他那个时代的话来说,就是想要装逼。
或者想要扮得高冷一些。所以不打算好好说话,要拽词儿。不幸的是,大概自身水准有限,因此不伦不类。
作为这群俘虏当中唯一一个冷静的观察者,李云心觉得他摸到了一些脉络。这六个人现在自矜身份,却又不能很好地适应他们当前扮演的角色定位。这意味着那可以令他们“自矜”的原因或者条件,是最近才出现的。
其实还有一些蛛丝马迹。六个人板着脸赶他们走,一直想要作出对他们毫不感兴趣、视之为蝼蚁的模样。但眼神出卖了他们——在看到俘虏当中内讧的时候,实际上很有几个人显得有些幸灾乐祸。这可不是“心如止水”该有的表现。
他们还穿了道袍。
在李云心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当中,如果说有一种势力能让江湖上的强人崇敬膜拜甚至想要刻意模仿的……
大概就是道统和剑宗了吧。
他觉得自己猜对了。这六个人,也许真的和那两个道士有点儿联系。
没人知道那一句话就让少年得出了这许多推断,他们都在试图得出自己的判断。
六个人说要歇,乔段洪就挥挥手:“歇一会。”
无论如何他总还是这个镖局的主心骨,他试着让自己看起来更加镇定从容一些。他想这样子那六个人也许会明白他的作用与“分量”,大概在之后可以好好谈谈。
天已经慢慢黑下来,林间起了微风。一刻钟之后人们生起两堆篝火。镖局里的人围在一颗合抱的高耸古树下,那六个强人离他们稍远些,也围坐在火边,偶尔交谈,不时阴着脸扫一眼这些俘虏,眼神轻蔑冷漠,就像看猪狗一般。
他们似乎在等待些什么。
第十二章 油滑少年
“大伯,有机会啊。”乔四福挨在乔段洪身边,瞥了一眼那六个穿道袍的人。天黑,树木遮天蔽日,如果分开跑,或许的确能逃掉一些人。
乔段洪阴沉着脸摇头:“再等等。我一路上留了点东西。”
乔四福脸色古怪地看看他:“嗯……引路香?”
“嗯。”
乔四福不说话了。但另一个镖师微微叹气:“镖头,指望不上那个啊。”
大概每家镖局都有“引路香”——木屑一样的东西,从指缝里零零碎碎地撒下去,过上半个时辰就会有奇特的味道。镖局行会的龙首说每家镖局都有相互扶助的义务,见到有人撒了这引路香就该知道是遇险了,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一帮。
但那位龙首的心意倒是好的,可惜没什么人真的会指望不相干的人冒着或死或伤的危险来助拳。都是混一口饭吃,又不是那种萍水相逢便可生死相托的江湖豪客。
“他们该是暂时不想伤人。”乔段洪斟酌着说,“他们的功夫高得邪门,还是再等一等。真动起手来……唉。”
乔四福和几个镖师的嘴唇动了动,不说话了。乔段洪担心的他们何尝不知道。现在动手大抵就是一个死字了。再等等呢……人总是迷信希望这玩意儿。
乔四福转过脸去看了看乔嘉欣。少女盯着火堆怔怔地不说话,偶尔用余光瞥瞥和老道坐得更远些的李云心。
他的心里就冒出一股火气——他想和那六个人打,可是又不敢打。不敢打,又不甘心。于是就更烦躁。他压低了声音:“我就觉得那小子有鬼。嘉欣说了,他俩看见那个强人的时候,那小子可镇定得很。他拦车的时候像个雏儿,到这时候哪里像了。”
乔段洪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李云心一会瞧瞧那六个人,一会在地上写写画画,看起来倒真是有点儿百无聊赖的样子——比他们还要轻松许多。
他摇摇头:“大概是商贾之家。那种孩子,小时候见得事情多了,这种反应也是应该的。以为这世上的东西都可以谈都可以商量都可以换一换,也就没那么怕了……镇定自若。呵,要是寻常歹人这想法倒是不错。看他出手大方大概是有点家底的。但如今这局面……人家怕是不想要钱的。这孩子毕竟是年轻。”
乔四福撇撇嘴,又看了李云心一眼。尽管心里不情愿,但还觉得大伯说的有道理。那种事也不是没见过——镖局里的人风风雨雨磕磕绊绊才能做成的事,到了洛城那些富商那里,动动嘴皮子,花银子就解决了。
他不喜欢那股油滑气和轻轻松松的劲儿。所以在看到李云心抛出一锭银子的时候,心里就不大痛快。
乔大小姐也幽幽地看着李云心,可是又觉得他不是父亲和四哥说的那种人。
明明……他那时候将自己拉到身后了的。现在想哪怕会觉得他没血性,可是他还会知道护着自己的啊。
父亲都没办法,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但这时候李云心忽然站了起来。火堆旁这些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不清楚这个不知深浅的少年打算做什么。
下一刻就看见他迈步朝那边的六个人走过去了。
刘老道在他身后挤眉弄眼可又不敢大声说话,乔嘉欣瞪大眼睛,被他的举动搞得愣住了。
李云心走了六七步,其中一个人就喝了一声:“做什么!?留步!”
他赶紧停下来摊开手:“好好好,不走不走。”
林间火光摇曳,周围安静下来。人们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但这少年看起来真像是初生的牛犊,似乎还不明白眼前的形势在乔段洪这样的老江湖眼中有多么诡异莫测。
“在下李云心,洛城人。”他拱了拱手,一本正经道,“诸位英雄先听我一言。我观诸位英雄武艺高强,绝非草莽中人。这次迫不得已出手,只毁去了财货却不曾伤人,已是侠之大者的典范了。云心猜测诸位英雄是缺了些银钱,才不得已行此事。说到银钱,云心手中最近还颇为宽裕,如果诸位不嫌弃,我——”
“呵……侠之大者。”一个执剑人冷笑起来,转脸阴晴不定地看看李云心,“你这小子不怕死?”
“这词儿倒是有点意思。”另一个人饶有兴趣地看看李云心,“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到这时候,这几个人的脸上终于有了些明显的、生动的神情。
“惭愧惭愧。在下虽然曾经和家父走南闯北,但也读了些书。侠之大者么,为国为民。诸位英雄这一身好武艺,却在江湖上默默无闻,定然只是暂且蛰伏,只待一鸣惊人。既然赶上了这个机会,云心哪怕散尽家财又如何?和诸位英雄在草莽时相交,想来日后也……”
“那小子脑袋有问题?”乔四福听得目瞪口呆。他觉得李云心在鬼扯——傻瓜都不会真像他说的那么想。可是现在他又说得头头是道……到底想要做什么?以为这样子那群人就会把他放了?
乔段洪倒是皱起眉来。
“这人……”他想了想,借着火光重新打量李云心。他之前未将这少年放在心上,到此刻却隐约觉得,他所说的话里似乎还有点别的自己暂时弄不清的意思。
乔嘉欣怔怔地看着他,倒是觉得自己要被他给搞糊涂了。
李云心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了很多。乔段洪眉头微皱地听他说完,轻轻摇头。他知道这少年打算做什么了。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来说,遇到眼下这种局面,还能如此镇定、还能试着去用那些溢美之词试图说服那六个强人,也算是急智了。
那少年是想让自己显得没头没脑吧——他自己大概也不会信自己说的话,那些强人更不会信了。但倘若对方真觉得这么一个少年实在没什么威胁、且贪了他身上的真金白银、再因为他表现出来的勇气与圆滑而对他稍稍有些好感……
那大概的确是有可能放他走了的。
可惜这少年毕竟看不清楚状况。这几个强人显然不是为了财货,而是为了其他的一些什么东西。乔段洪已经想了很久,但不知道自己这些人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可以另对方如此大费周章。
就如乔段洪所料,那六个人听了一会儿听得烦了,一挥手:“滚滚滚。回去待着,休要聒噪!”
可乔段洪又觉得对方的口气发生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但细想的话,又实在抓不住什么痕迹。
李云心知道。
哪怕是在呵斥他——至少那些人的口气没那么冷漠了。
有了些“人”的味道。
他从另一个世界来,又做过那样的职业。他知道在某些情况下,人会因何而苦恼、忿忿不平。
例如,衣锦夜行。或者说,装逼的时候没人捧哏儿。
他好脾气地笑笑,也不恼,作了个揖。然后又往另一边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边走边嬉皮笑脸:“那……诸位英雄,在下还想商量个事儿,我和那边那群人素不相识,之前才走到一起,您看我自己找个地儿待着行吗?”
这一次那高颧细眼的剑客终于有些不耐烦,冷哼一声:“你找死?”
李云心似乎吓了一跳,赶紧歪歪扭扭地往后退,摆手:“好好好我这就回去!”
等他垂头丧气地拖着脚步、划拉得地上的枯枝烂叶沙沙响、走回到火堆旁的时候,乔四福扬起眉头鄙夷地看着他:“您这就回来了?”
又往地上啐了一口:“不是跟我们不熟么!”
到这时候,看他的人大抵都是同样的神色。在江湖行走有很多事都可以见仁见智,但有一件事是大家公认的——要讲义气。
他刚才做的那些事情倒无可厚非,但最后一句要跟这些人撇清关系的话将他们惹得恼怒。连乔嘉欣也终于叹口气,看李云心一眼,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少男少女之间的情感常常来得突然迅速,褪去的时候便也没什么情深意重可言。
少女意识到那好看的少年其实也就仅仅是好看而已,于是觉得自己白白开心了那么久,还有点儿上当受骗的感觉。
可李云心转过身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已经不那么颓丧了。他笑笑,只说:“嗯。”
然后就又坐到了刘老道身边。
这样的态度让火堆旁的镖师们一愣。本想再挤兑他几句,但瞧他现在的样子——就好像刚才跑出去只是演了出戏,眼下谢幕回后台。即便是老江湖也没法儿做到像他这样一转身就换上另一副面孔,仿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件事儿已经轻车熟路。
可是他才多大年纪?就连在坐的人也未必做得像他一样圆滑。
……为了活命还真是连脸皮都不要了吧。他们就只能这样想。
第十三章 衣锦夜行图
刘老道倒并不很在意这个便宜徒弟做了什么。他眼下正忙着诵经一样地念“怎么办怎么办”。
李云心挨在他身边,拿手指轻轻戳戳他:“师傅。”
刘老道愁眉苦脸的瞥他一眼:“嗨,徒儿啊。为师现在自顾不暇,你若还有其他法子……”
“你知道《衣锦夜行图》吗。”
“啊?”
“《衣锦夜行图》——大楚威烈皇帝向羽早年起兵之初在垓下战败,痛失爱妻。后励精图治十二年,率军击破敌都,定鼎天下。可惜那时候他在乎的所有人都已经死掉,他空有千秋霸业却也无人分享,于是在某个雪夜着云锦金龙袍单人匹马夜奔三百里往垓下祭奠亡妻——后来画道高人作了这画,您总该知道吧?”
李云心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好像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晌午后于清溪边把盏清谈。但这种状态在如今这时候就太诡异了。
刘老道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张张嘴:“你……你……你怎么知道……”
“之前跟你说过我挺喜欢画师这个有前途的职业,所以我知道这画儿也没什么大不了。那现在,你看看那边。对,就是那边,眯起眼睛借着火光看,我刚才走过去走回来的时候,用脚划出来的印子。”
刘老道满心诧异,不明白这个少年怎么此刻忽然就变了一个人。但仍下意识地循着李云心悄悄指的方向眯眼看了过去。
虽然他不是那些法力高深的名门修士,但既然自诩为洛城画界“五大高手”之一,该懂的他还是懂的。于是借着火光看了一会之后,刘老道微微瞪圆了眼睛。
他扭头看着李云心,口气变得结结巴巴:“这个……这个……你到底是……”
“嗯你们都喜欢问我到底是什么人。”李云心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放松一点,“不过先不讨论这事儿。这么说你看出来我在那边画的是《衣锦夜行图》了。但是还没画完。衣锦夜行图是工笔,我这是用写意的法子勾了几笔,勾出个神韵来。”
“懂懂懂……”刘老道从略微呆滞的状态中摆脱出来,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撞了大运。被六个强人劫持到此当然不算撞大运,但这件倒霉事儿同眼前这个少年人相比……简直就微不足道了。
画师们作画分工笔、写意。工笔作画细密精巧,纤毫毕现,画中景物栩栩如生。写意作画纵笔挥洒,墨彩飞扬,更讲究一个韵味意境。
倘若世俗中人作画,工笔写意本无高下之分。但在画师这里,一个人可以用一副工笔画将一位二八佳人表现得栩栩如生,却未必能用一副写意画展现出她的韵味来。
但眼前这少年是……用写意的笔法以寥寥几笔……勾出了那一副名作的神韵来了!
只看这几笔,便可体会到顺达通畅——落笔之人以神魂作引,将“画卷”上的灵力轨迹都规划出来了。只等画成之时用体内气海引动天地灵气灌入这轨迹里,一副意境高手才能作成的画卷就成了!
刘老道也是有幸见过一次高人名作的。那画作当中的每一处落笔都大有讲究——就好比道士们的符箓,是用一笔一画将天地灵力导入了那画卷当中的。
说是意境画师作画能令人触景生情,实际上本质来说,还是用笔墨构成了类似符箓的东西——你做不做得好,就看你的修行、技术是否精妙了!
但这少年的寥寥几笔……
刘老道觉得,可能比那天见到的那位高人画作,还要高明一些……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他赶紧拉住李云心的手:“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先前那些收徒的话,嗨,都不当真!小公子您年纪轻轻就已如此造诣不凡不知府上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