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轻的妇人再往树上看,却仍旧什么都不看到。
心里猛地泛起一阵凉气,觉得这树下的寒意重了。就赶紧起身一把抱住这孩子快步走开,边走边往树上又看了几眼。
——她当然看不见李云心此刻正坐在这垂柳的一根横枝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懒懒散散地翻看手里的薄册子。
这便是法身的好。神魂凝练为肉身,可像真正的人一样碰触、感受。心念一动的话,又可以像鬼魂一样从凡人的眼中隐匿——除非那人像这孩子一样,是天生的阴阳眼。
问题是无论他怎么看都看不出这孩子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父亲是镇上的木匠。这种手艺人,在一地名声和人望都不会坏。但因为性子实在太木讷,三十岁才娶妻——娶了这小女子。四年前得一个独子,就是这男孩。
现在这男孩的名字在这薄子上。排首位。
这意味着这男孩在白鹭洲算是“相当重要”的人物,得需要他这样统辖一地的大妖魔去拿。
不过既然想不出缘由,拿便拿了。
只不过……唔。其实可以用用的。
小孩子容易看见不干净的东西——这种说法在这个时代是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的。
妇人抱着孩子回了家,便将这事情同丈夫说了。
两人都疼爱这儿子,便觉得并不是小事。因为之前镇上死了人,已是闹得人心惶惶。如今自己的儿子又说在树上看见一个“哥哥”,简直想起来就令人脊背发凉。
于是商议这个月男人再辛苦些、多箍一只桶,去庙里拜一拜。
本是该去三河口龙王庙拜——但如今那里的香火可不怎么好。
那庙祝昆阳子道士都死掉了——平日还总吹嘘自己道法无双——叫人怎么再信那庙中真有真神?
商议来商议去,总算想起南山上还有间小庙,供奉的应是一位山神。
只是去那南山来回就要一天,实在遥远,于是打算等下月空闲了,再去瞧。
可是到了晚上……
便又出事了。
这晚木匠早早歇了。只等他的小娘子哄着孩儿睡了,好钻来被窝里。
这妇人也知丈夫心意、也觉得身上火热。耐着性子眼见这孩子渐渐地合了眼,便轻轻与给他掖了被角、赶紧解了衣裳往木匠身下钻。
但被子刚撩开一角……
忽然听见孩子一阵银铃儿般的笑声。
清脆、轻快的笑声在这昏暗的屋子里回荡。
此刻天已黑了,屋外院中静悄悄的一片。
木匠和女人登时木在那里,过了一息的时间才瞪着眼、去看那孩子。
就见他躺在小木床上,手舞足蹈地往虚空里抓,神情喜悦极了——笑了一气,又伸直了双手……
像是有个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在逗他笑、还要来抱他走!
那木匠和女人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又看见桌上的油灯,忽地闪了闪,似是有一阵阴风打着旋儿地吹过!
恐惧终于爆发出来。那木匠抓起衣裳就往屋外跑,那妇人则连滚带爬地去抢了孩子,也跟在后面冲出去。
两人到院子里瑟瑟发抖地站了一气、穿好衣裳,却是再不敢回屋了。
院外星斗漫天、明月皎洁。牙根儿打着颤、商议了一刻钟,便连夜去隔壁家借了四张饼、十来枚鸡蛋、一个竹筐、两根火把,当即上路往南山的山神庙去了。
李云心坐在他家屋顶上,看一点火光慢慢地离了白鹭洲、慢慢地穿过竹林、慢慢地消失在山林中,笑着叹口气:“哎。母爱呀。”
夫妻俩脚步不停地赶了一晚上的路,终是赶到了南山脚下。
这南山也在洞庭湖边。只不过此处湖岸相对陡峭,又没有白鹭洲附近的白沙滩——风景虽然也好,但总不算闻名。
一夜又怕又累,饥寒交迫。此时到这山边看见一座残破的驿亭。虽然生着荒草,可也还算干净。在此眯着眼、仔细看,又能看见半山腰那山神庙的一角飞檐。
于是这夫妻二人就略略安心了——已到了山脚下,又是朗朗乾坤,总不会再闹鬼怪了吧。
因想着一会还要爬山路,这孩子也在背篓里蜷得累了、又哭又闹,于是夫妻二人决定去驿亭里歇歇、吃点东西。
太阳升起来,照得这夫妻身上暖洋洋。女人抱着孩子哄了一会儿,孩子也不闹了。木匠去湖边拂开水面的浮土取了些水喝,也为妻子捧了些。
吃喝完毕、腹中不再饥馁,于是靠在木匠肩头想要合一会儿眼。
哪知这一歇,疲乏便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女人紧了紧抱孩子的手臂,便慢慢和丈夫一同睡着了。
几息之后,低低的鼾声响起,这孩子从女人的怀里跳下来。
落地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低声嘀咕了几句,便迈开步子一颠一颠地往西边跑过去。
西边有一条不知名的小河流,是要汇进洞庭湖里的。河水很浅,可以看得到河中五颜六色的卵石以及石中的翠绿水草。
有人在最浅处安置了几块大石供行人垫脚——这两头就被偶尔往来的人踏出一条路来。
于是这孩子走到了路边停下来,随后手脚并用地爬上一块青石、坐定了。
似是觉得不大妥当,又调整了几次姿势,才终于觉得满意。
日头渐渐升起来,青石旁的竹影慢慢移动、慢慢变短。
这四岁的男孩开始耐心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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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上分类推荐榜……
哎呀忽然心好累。、
累得连码字的力气都没了……
哎呀呀……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三生石上旧精魂
刘老道一般是在午间下山担水。
原本山神庙的后身有一眼泉,可惜前几年渐渐枯竭了。时葵子便每隔几天从山下担两桶水上山用。
但刘老道来了这几日,用水的时候便多了。于是现在他每日都去山下担水。
他几乎已经变了一个样子——原本是松散的发髻、长须。但来了时葵子这里这将近十日,胡子便剪去了。自然不是剃光,而是剪成了短须。再加上这几些日子他几乎什么都不做、只一心修习那李云心传他的水云劲,整个人看起来便稍稍年轻了些。
于是眼下的刘老道——大概不是很熟悉的人,是认不出的。
三天前时葵子去了渭城回来,告诉他赵知府和三位府尹已离了渭城,眼下是一位邻府的主官代管。那位官员并不想在渭城多生事,很多案子马马虎虎地便揭过——竟然没人追究那邢捕头的死因了。
这个消息,令消沉的刘老道稍好了些。
但仍不太喜欢说话。
他提着两只沉重的木桶沿着山路往下走,但并不觉得疲惫。只是想起从前在渭城那一个多月的事情,觉得像梦一场——那修士、妖魔……在那一个月间走马灯般地来去。而今再看这山景、树枝、小路、阳光、草叶间的蛛网、刚刚洗过还有皂荚气的衣服……
就更觉得像是一场千年梦了。
觉得自己终是个凡人,不小心卷入了那么多神仙人物的争斗里。但那并不是属于他的世界——心哥儿那般惊才绝艳的人物都折杀了,那世界也就离他远去了吧。
梦一醒,往后又是几年、十几年平淡普通的日子。
喝些粗茶水、磕掉鞋底干了的黄土、望望天——
这一辈子便过去了。
刘老道忍不住叹了口气。虽然知道这样子才是他这样的普通人该过的日子,但心里却总觉得很空。
毕竟……他见过那个世界了啊。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山脚下那石碑旁,习惯性地往路口看看。发现远处的驿亭里似乎睡着一对赶路的夫妻,看起来并无异常。于是往西边走过去——西边有一条小河,水清且浅。喝着有丝丝甜意,煮茶最清香。
走几步,却忽然听见隐约的歌声,似是有孩童的歌唱。
刘老道修那水云劲,耳目本已比寻常人清明了。而那唱歌的孩童似乎又距他不远,于是听得更分明。
那稚童只反复地唱四句歌——
“三生石上旧精魂,
赏月吟风不要论。
惭愧故人远相访,
此身虽异性长存。”
这四句听罢了,便如同一柄巨锤,一下子敲在他心口。
刘老道呆立了一会儿,手中的木桶咣当一声落在地上。而后他大步转过前面的一丛树木,终于看到前面的景象。
那小河边,有一孩童坐在大青石上、竹阴中,手里挥着一根青竹枝在歌唱。
刘老道便目不转睛地瞧着他、慢慢走到他面前。
这孩子见他来了便收声,抛下手中的竹枝。在青石上站起来、笑嘻嘻地刘老道作了个揖,道:“故人怎么来得这样晚?”
刘老道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颤声道:“你……你……你是……”
孩童又道:“前一世承蒙故人关照,铭感五内。因为担忧你的安危,所以特意同阎君求了情,投在这将死的孩童身上来看你。”
“我前世做祸事太多,死后要在阴间受百般苦。因而,想要拜托故人一事。”
刘老道听到此处已是老泪纵横。很想上前去摸一摸、抱一抱,但又终觉得不妥。只得连连点头:“心哥儿……你说,你说!”
孩童又道:“我害死的那渭水龙王乃是神龙第九子螭吻,是犯了天条。因此龙王的怨气不散,我便要受苦。如果故人可以在这阳间使人朝拜那龙王,他在九泉之下受了香火,便不会再怪罪我。”
“我算到故人日后还要有机缘——若是因那机缘能集聚些人气,聚拢些信徒,我便可快些解脱。若故人有一日要立教收徒,既是拜那螭吻神龙,便叫神龙教吧。”
刘老道哽咽不能自已,连声道:“好、好、好!”
这孩童说完,又站在青石上向刘老道拜了一拜,便陡然昏了过去。
但还未等刘老道去搀扶,便又自己醒了过来。一看见面前是个生人、石上又凉,顿时哇哇大哭,又一翻身,差点从石头上掉了下去——所幸刘老道接住了他。
他抱着这孩子,这孩子便又踢又打、哭闹不止。
老头子想起他刚才样子、又想起自己夭折的一对儿女,不禁悲从中来。待清醒过来思量了一会儿,想来应该是那对夫妻的孩子,于是抱着送了过去。
却说这对夫妻被吵醒、见了刘老道和孩子自是惊慌一番。但刘老道面目生得好,又穿道袍,这夫妻便问他是不是山神庙的庙祝,又将近日的事情都说了。
刘老道也是从贫苦时候经历过的。听了这事情的缘由,又想起之前心哥儿说他托生在这“将死的孩子”的身上,便道这孩子阳寿是该尽了,也不必耗费钱财来拜神。不如留了钱财,或者操办丧事,或者日后再生养,也不拮据。
但木匠老来得子,妇人又怜爱自己的儿子,哪里听得这种话?
便骂这道士说话晦气,凭白咒他这白胖活泼的孩子死。一气之下庙也不拜了,转身便走。
刘老道便呆立在驿亭边眼睁睁地看他们抱那孩子走远了,又流出老泪来。
李云心就站在他身边,看了他一会儿,微微叹口气,也走了。
倒不是不想同这老道相见,只是为了他好。
眼下要他做的事情,是有风险的。只有这样子才能令风险降至最低。
也不是没想过要他在这南山上同时葵子过一辈子。但他这些日子常来查探,意识到那似乎并不是这老道现在想要的生活。
既然如此……就遂了他的心愿吧。
苟活着有何乐趣呢?
再说这对夫妻又气又累地回到白鹭洲,已是下午快到饭时了。
街上邻居见了他们,都好奇究竟是怎么回事——木匠一家三口半夜里借了东西往山神庙赶,这事儿白天的时候就已经传开来,眼下已变成镇上的另一桩奇事了。
这夫妻又气又怕。但横竖众人已经知晓,也不畏惧说了。便将在南山下见到一道士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讲出来,既纾缓心头闷气,也分担些恐惧。
木匠本就是镇里有些人缘的好人。见木匠家里出了事、又是这样悠闲的时候,渐渐聚拢过来的人也就多了。
李云心就这么站在木匠一家三口人的身边,听着他们说了这些话——
知道时机已经到了。
于是他猛地一扑、又附了那孩子的身。
第一百三十五章 神龙教主
这三人,是坐在镇里长街一间茶馆外说话的。
茶馆的老板在木匠那里订制过桌椅,私交颇好。因而还给二人端了茶点茶水,说好好歇歇。又将这孩子抱起来逗一逗,说今夜如果不敢回家可去他家里暂住,明日再去龙王庙拜一拜——或者听说君山上还有个道士,也许可以求一求。
而围观的人们见事情已说得差不多了,便也有些意兴阑珊,打算散去。
因为太阳已快落到群山之后,街上被阴影笼罩。夕阳的余晖将人们镀成暗红色,还起了些微风。
便是在这时候,那孩子忽然在茶馆掌柜的怀里、口吃清晰地说道:“我的时候到了。”
虽是孩童的声音,但语气沉稳平静、语调不疾不徐,就仿佛从一个成年人的口中说出来。
彼时掌柜的正转头同要散去的人打招呼,听了这声音,转头看——
发现他这“小侄儿”一派平静淡然,那表情……
瞬间想起木匠夫妇刚才说的话。惊惧如同潮水一般自心底涌出来,手臂一哆嗦,这孩子便顺势从他怀里滑下去了!
木匠夫妻未听清这孩子方才说了什么。妇人见儿子落在地上,忙伸手去扶。
却见这孩子又往后退了两步、避开她的手。
这么一个粉粉团团、穿着肚兜的孩子,退后两步之后,竟然一脸肃穆地站定了。
向着木匠夫妇作了个揖,平静地说道:“我的时候到了。”
围观的人们终于看清这一切。就仿佛有一道寒流横扫了这人群……
方才还吵闹不堪的人们,瞬间安静下来。
寒意慢慢爬上他们的脊梁。人们都瞪圆了眼睛,直勾勾地去看这孩子。
就看见他又对同样目瞪口呆的木匠与女人说:“我本是浩瀚海的龙太子,真身乃是螭吻。因贪玩偷跑出龙宫,投了你家这胎。原本在你生产时就该死掉,但我父王怜爱在浩瀚海无趣,允我在人间玩耍四年。”
“前些日子在那渭城显圣的螭吻,便是我的真身。到今日,这时候是到了。昨日便是我兄长来接我,但见你们爱我,便又延了一日,我好同你们告别。”
说到这时候,人们脊梁上的寒意倒是慢慢地褪下去了。虽然依旧惊诧得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然而终究知道是“龙太子”而不是“恶鬼”,心里没那么畏惧了。
但已经有人激动、兴奋地发抖——
这样近的距离,同“神明”接触!!
木匠夫妇亦是目瞪口呆。那妇人想哭却又不敢哭、想抱却又不敢抱,只捂着嘴,眼泪从指缝里流。
这孩子又道:“但为了报答你们对我四年的养育之恩,我已在你家院中那株枇杷树下埋一尊金身塑像。你们日后拜这塑像,我便可收到香火。”
“我乃是神龙之身,法力无边。你们亦可奉我做教主,立一神龙教。拜我时口中诵念‘神龙教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便可显你们的诚心。过些日子,或许还会有黑龙使、白龙使、青龙使、赤龙使现世——你们切勿怠慢。”
说了这些,便叫道:“罢、罢、罢,我去也!”
随后跌坐在地上,再不动了。
妇人一见此情景,立时号哭着扑上去。一探鼻息,发现这孩子果真断了气。这时候她那男人才敢走上前抱住这孩子,似是哭也哭不出、另有心事,频频往自家方向望。
而人们便炸了锅,如同一堆苍蝇嗡的一声议论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