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那摊边,闭了眼,嗅一会风里的微酸味儿,说:“小哥,给我来碗……汤子吧。”
年轻的小贩一皱眉:“哈?”
老人眯着眼,努力找到那口熬酸汤子的小锅,指了指:“……汤子啊。给我来碗汤子就行。”
小贩又琢磨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老乞丐是只想要汤,不想要面。略一打量,就挥手:“不卖!走走走!”
边挥手,便把身子微微往后仰,做好了这老头再来纠缠的准备。
但却见这老头子只叹口气,就转身慢慢走了。小贩皱眉,低声道:“有病。”
李云心看了一会儿,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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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仙人抚我顶
他就在小贩对面的树下,便扬声招手:“哎,你,给我来一碗——给我送过来!”
小贩听了他的话,再一打量他,又皱眉:“自己来。”
便不理他了。
原来是个很有些脾气的。
他旁边围着的几个人,都是晓得他身份的。见这新来的小贩不知他的身份忤了他,都在想他会使什么手段教训他。
但惊讶地发现李云心只好脾气地笑笑,再不说话了。然后提起笔,铺开桌上的纸……
作了一幅《上元图》——上元节、少男少女在水边放河灯的写意画。
此时夕阳的余晖也快在天边消失不见了,已有店家出来掌灯。
李云心丢掉了笔、站起身,用两根手指捏着这幅墨迹未干的画,走到河边去,站定了。
随后扬声道:“谁送我一碗酸汤子吃,我就来变个戏法,好不好?”
听了这话,那些早在一边等机缘的大户人家家仆立时去小贩的摊位抢了一碗酸汤子来,一溜小跑地送到李云心面前。
李云心随意接过一碗、一仰头,豪迈地一口气吃光了,然后一手拎起那幅画,一手将碗慢慢地贴在画上。
贴上去了,再继续往里面按——那画里竟就仿佛有个无底洞,将瓷碗吸进去了!
众人见这一手,目瞪口呆。
小贩也看了这情景,先一愣,然后大叫起来:“你如何弄没了我的碗?”
人群里便有人不耐烦:“一只破碗,本公子一会补给你!”
于是小贩便不做声了,也凑上前专心看起李云心的戏法来。
李云心两手提着画,前后展示了一番——有眼尖离得近的,便惊叫起来。
刚才那碗,出现在画里了!
画中少男少女在河边放莲花灯,如今那水流中的莲花灯当中,却出现了一只彩色的瓷碗,分外抢眼!
见这一手,众人便大声喝起彩来,觉得精彩极了!
却听见李云心又笑眯眯地说:“承情吃了朋友的酸汤子——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现在,我来请你们吃。”
说完一抖一这画,哗啦啦一声响。
众人忙往他身前的地上看,要看会不会神奇地又变出一碗来。但瞧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有。正在微微失望之际,却又有眼尖的往李云心身后的柳河里一指:“瞧瞧瞧!”
天色都已经暗了,柳河里也暗。
但在这暗淡的河道中……顺流飘下了一盏亮着的莲花灯。
先是一盏,随后两盏、三盏、四盏……
只两三息的功夫,这柳河便已经被无数盏粉红色、散发着柔和微光的莲花灯点亮了。这柳河,在这样一个傍晚变得美不胜收——柔和的光映着水色、天色,还映亮了河边人的脸。
人们先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美景震惊,随后又被李云心的手段震惊——这不正是他那画里的情景?!
极度的惊诧之后,便想起此前李云心曾将一只碗按在那河里了,又想起还说,要请人吃酸汤子。于是忙往那河水里的暗处看——果真看到在莲花灯之间,还浮着一碗碗冒热气的酸汤子呢!
有一个人走到河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捞——疑是幻象。
但竟然真的捞到了。
又在众人的目光里小口尝了尝,微微一愣之后满脸惊喜:“是真的呀!!”
酸汤子人人吃过。但这样子、漂浮在河水里、被人变出来的酸汤子……谁都没吃过!
当下一窝蜂地拥去了河边,去捞那瓷碗。
就连卖酸汤子的小贩见了也跟着跑过去,打算吃一碗占个便宜——这样多的碗,他都捞起来,往后也不怕碗打碎了嘛!
老乞丐眯着眼,看河边的一团柔光,但毕竟不敢也跟下去。
李云心站在柳树下,背手看那些人跑下河堤,侧脸被烛火光映亮。他看了一会儿那些人争抢,微微叹口气,走到坐在另一颗树下的老乞丐身边。
他将手里的画递给他:“你收着。但这个不是你能拿的东西。一会会有人来向你买,你想要多少就要多少。”
老乞丐刚才勉强看见他所做的事,也认得他的声音。因而惊诧慌乱,不敢接:“啊……啊呀,仙人呀,你……”
“哪里是什么仙人,一个戏法儿罢了。”他将画塞进老乞丐手里,也不在意弄皱了。又微微眯起眼,看河堤下的那些人,“都是如此。都只看得见,容易看见的。一碗酸汤子,一点钱财,一点权势。另一些东西啊……都顾不得去看了。但我喜欢你。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活着是为什么。”
他收回了目光,又看老乞丐。
乞丐此时跌坐在地上,试着将那张被李云心揉皱了的画纸抚平。但他毕竟看不清,动作没轻重——在一边暗处盯着那张画的一些人看得心肝儿直颤……切莫将那画弄破了!
李云心笑笑,又缓步走到他背后。
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忽然凑在他耳边轻声问:“这世上,可还有什么牵挂?”
老乞丐愣了,半晌才道:“……啊?哪有什么牵挂……就我一人了。”
李云心又问:“对这世道,可厌烦了?”
老头子仍是愣了一会儿才道:“……唉。也是活够了。只等老天哪天收了我。”
李云心直起腰,再问:“对人心呢?”
老人沉默了更久更久,才说:“人心啊……人心险恶啊。但……总还有些好东西的。”
李云心便在满河的灯光里微微笑了。随后他轻出一口气,解开老乞丐松散蓬乱的发髻,用十根纤细修长的手指慢慢梳理起来。
并且在这样的傍晚、在灯火的阑珊处,一边梳理他的头发,一边低声念起一首诗。
“天上白玉京。
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
结发受长生。”
这四句诗念完,他已为这老道,梳好一个道髻。
老乞丐不明所以,一动也不敢动。而李云心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沉默了一会儿……
问他——
“可愿得长生。”
这一声很轻很低。但老人偏偏在温暖的夜风里、在人声里抓到了这句话。
呆滞片刻之后,这乞丐福至心灵,颤声道:“我愿……”
不待他说完,李云心一把将他提起来、在后背猛地一推,把他推向一个巷子里:“那这画,便是你的福缘——你想一想,还要不要卖!”
说完这话之后,他大袖一甩,如风一般大步离开了长门街。
第一百零五章 画中人
老乞丐跌跌撞撞地被李云心推到小巷口、扶墙站稳了,忙转身去找那仙人。
但夜幕已经彻底降临,他只能看到一片蒙蒙的光亮,却分辨不出人影了。
想到仙人方才的话,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将画纸小心翼翼地折了,收进怀里。
然而……已经阻挡不了了。
这一幅。
不是普通的画。
即便在十几步、几十步之外,高明的画师依旧看得出……
其上的灵力涌动!
此乃……珍卷啊。
老人刚进了巷子,那些在河堤旁捞酸汤子吃的人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了。
起初那酸汤子相当可口。但渐渐吃的的人多了,就觉得味道寡淡。等几十个人吃过了,后面人再吃……
味道竟同河水无异了!
又过几息的时间,上游不再有莲灯漂来,下游莲灯的光也渐渐暗淡,这柳河,便又成了暗沉的一片。
因为刚才的神异事件而过度兴奋的人们这时候才想起去找那年轻俊俏的仙师,可早已不见踪影。随后才懊恼……吃什么酸汤子?为何不向仙师讨个符!
但那小贩却在河边眉开眼笑——他吃了四碗,撑得要吐出来才住口。然后便去收那些瓷碗。收了十几个,自己再抱不过来——便将那些拿不走的都踩碎了,不想便宜他人。
等一群人重新走上河堤,他也得意洋洋地抱着碗,走回自己的摊子。
但过了几息的功夫,还在说这神异事情的人们,忽然听见小贩爆发出一声惨嚎。
随即看见他跌坐在摊位后面,边拍大腿边号哭——
“那天杀的道士啊,你们方才吃的都是我的酸汤子!那碗也是我的!我凭白踩碎了十几个呀!”
号哭了一阵子,忽然起身去拉扯人:“都不许走,不许走,谁吃了我的,还我钱来!”
但哪里有人理睬他——恍然大悟的人们,都一边讥笑着、感叹着、诧异着,一边避开他跑走了!
便是在这时候……
老乞丐在巷子里被人拦住了。
来者的气势……不同于之前那些,在李云心附近候着、等他作画的人。
这是一个冷静沉稳的男人,穿一身黑衣。面目以黑布遮挡了,手里反握一柄匕首。
在小巷拐角处跳下来、将老头子一脚踢翻在地,然后便将手往他的怀里探。
乞丐……想起了李云心之前的话,立时疯了一般以手捂住胸口,只道:“仙人许我的,仙人许我的——来人……啊。”
声音戛然而止。
蒙面人一见他出声,便沉默而有力地将他的双手按在胸口上、只一刀就割了他的喉。
干净、干脆,没有一丝犹豫,手法漂亮极了。
随后他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幅画从老乞丐的怀中取出来。再三确认是原画之后,卷好装进一个锦囊、放进自己怀中。接着随手将匕首丢在尸体旁边、把脸上的面巾扯下来、把身上的黑衣扯下来、也都丢在老者尸体旁边。
做完这一切,这蒙面人……
才大步走出了巷子、满脸肃容,用极度警惕的目光左右看了看,一把拉住一个路人,厉声道:“立即去府衙,给我叫人来!有命案!”
被忽然拉扯住的路人刚要发作,却看见此人的皂衣,便没言语。等再仔细看清了他的面容,更是赶忙道:“啊……是尹捕头啊!您这是……”
“少废话。命案。速去!”他说完用力一推,那路人便再不敢言语,赶紧小跑着去了。
而尹平志,挥手驱走几个准备拐进巷口的行人,脸色阴沉地守在那里,再次扬声道:“命案。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站开三尺外!”
于是一个案发现场,便被偶然路过的尹捕头这样子保护起来。不多时,府里的公人便到了。这里本不是柳河府的辖区,但尹平志发现了这事,很是帮了他们一个大忙。因此在感谢一番之后,便客气地送走了尹平志。
这杀人凶手便怀揣着这样一幅珍卷……堂而皇之地、沿着长门街一路走,走去了知府衙门的后街。
府衙重地,附近一向是清净的。他往后街两头看了看,都无人,只感到了一丝微微的寒意。于是摸摸自己的脖颈、伸手轻轻敲了三下门。
门开了。一个小厮探头见是他,便又将门开大了些。
尹平志闪身进去、亲自转身掩上门。
但实则……进来的不止他一“人”。
老乞丐的亡魂、咽喉还留着一丝血红的刀印,也随他一同进去了。
他死的那一刻……
这亡魂就从身上站了起来。只那么一个恍惚的功夫,这见多了世故的老人便意识到……自己身死了。
他愣在那里,过一会儿才又记起、且只记起一件事——
仙人许我长生啊!!
这强烈的执念,令他原本影影绰绰的魂身顿时清晰了不少。不假思索地便扑上尹平志的身、手脚并用地将他攀住了、骑在他的后背上,一个劲儿地向他怀里掏——
还我画来!!我愿长生!!
但无论这鬼魂还是尹平志还是任何一个善于观察的人都不会发现小巷子里,实则还有二位的。
“依我看,唉呀,那李云心,和那魔头实则也一路人。都是人魔。啧啧。”白阎君尖声细气、幸灾乐祸地说,“可愿得长生?哎呀呀,这可不便是长生了?桀桀桀……他给这老头子结了道髻,便是结了缘果……咱们又是拿不得了。”
黑阎君冷冷想了想,以赞同的语气重复一遍白阎君的话:“确是个人魔。不过这次……难不成是真的顺便生了些好意?”
又将目光移向老头子的鬼魂:“这人。受一辈子苦,算是抵下他祖祖辈辈屠猪的杀孽。不过现在,也算否极泰来。算是补偿他当年救下五条人命。往后……就看他造化了吧。”
“走了。那离国的天皇帝,一刻钟之后便死了。引他去。”
于是这未被勾去的老乞丐亡魂……便缠在那尹平志的身上,一路跟他进了知府衙门。
但一进这衙门,一种威严而肃杀的“势”,便如泰山压顶一般、压上了这鬼魂的身!
“气”与“势”,在修行人看来,都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的东西。
譬如说这渭城——居住了数十万人,阳气冲天。那大鬼穿了人的皮囊,躲进这渭城里,九公子法力再大,也难在这冲天阳气里寻到它。
既是人的聚居地,便有生、死、嫁、娶、刑等等的活动。亦会有民居、商馆、义庄、府衙等等场所。
格局各个不同、气机各个不同,于是便成就了一座城的“气”与“势”。在风水大家的眼中,一座宅院便是一个生命,而一座大城,便是一头气机流转不休的庞然巨兽!
而在这巨兽、在这座城的身体里、统领、疏导各个气机流转的,便是一城权力的核心、人人皆畏惧的所在——官府衙门。
一进这府衙门,冲天的威严肃杀之气就排山倒海般地压过来——老乞丐的亡魂,哪里受得住这强悍的人道之力!
当即在尹平志的后背上被冲击得身形模糊不定,眼看就要散去了。
但这鬼魂命不该绝——一股执念又记起“仙人赠画、许愿长生”这事……又往那胸口扑。本就身形模糊不定、如同风中残烛。这时候再一扑,竟然真的像一阵烟雾一样,扑进那胸口里去了!
然后……
这《上元图》图中的河边上,便多了一个老者的身形。
第一百零六章 投名状
却说这尹平志被小厮引进门,却不急着走。同小厮到一处嶙峋的假山后站定了,问:“赵大人今日事情办得如何?”
那小厮眼圈红肿,似是刚哭过,哑着嗓子道:“他这几日见人便打、便骂,也不怎的宠爱我了,一直在孙夫人那里过夜,我也不晓得详情。”
尹平志略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孙夫人……其父乃是三司御史。他是讨好她去了。只是这几日有其他人来没有?”
小厮抹抹眼睛:“我依三叔说的,这几日留心衙门马厩里的马。果真看到一匹北地的长毛马。想是北边来人了。那人走之后,赵大人似就不那么凄惶了,我猜……”
“好好好。”尹平志略松一口气,“赵家来人了。咱们的这位知府,毕竟是赵家人啊。那我这画就是雪中送炭了。你引三叔进去,莫哭了。你那堂妹的仇……哼……”
小厮听他这话,忙抬头瞪圆了眼:“仇?三叔你知道是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