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君的确不能轻易地斩杀他。
依着军报看,东海一军在头半天的时间里往西面狂飙突进,似乎的确是想要截住红娘子。然而在半天之前、浩瀚军与李云心交手之后,却忽然停止前进、在海底驻下了。
这一驻就是一天半的功夫——到浩瀚君此时看到军报为止,仍未拔营。
倘若以最大恶意来揣度——譬如浩瀚君身边诸将所说——东海君是不想出力。且还要坐等那红娘子来回援李云心、叫浩瀚一军遭到两面夹击。
可浩瀚龙王对此持有不同意见。他与东海君虽然彼此不和,可知道东海君也不是个蠢货。
用如此明显的态度做这种事,即便他这浩瀚军被拔除了,还有余下的六海龙王。那六位龙王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岂能再容他?不说群起而攻之也会一哄而散、任由他这东海被李云心以及那妖女搅个天翻地覆了。
那么……又是因为什么?
浩瀚龙王思索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又得到情报。
据称在一天半之前,有人从蓬莱疾行、追上了东海一军。那东海龙王才随即停住了。
来人修为很高,斥候看不出境界深浅。
浩瀚君便意识到,或许那个人是东海君深藏着的那位谋士——那个来自陆上、据说修为与心机都很高深的谋士。
他忽然追过去,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实际上,浩瀚龙王只猜对了一半。
叫他摸不着头脑的东海君,此时亦是焦头烂额。
东海发兵两万五千,如今大军驻扎在海虎峡。这海虎峡类似陆上皇朝的驻军堡垒。平日里只有少量兵将驻扎。遇到战事则可供大军暂时歇脚、成为后方的补给点。
海虎峡极宽,却不深。更像是一个被拉长了的盆地。东海君的营帐在峡谷的最中间,周遭由精兵守护。而密密麻麻的斥候、岗哨则被派遣出去,遍布海中,仿佛如临大敌、又好像军中有什么秘密,不想被人所知。
实际上不想被人所知的是东海君如今的模样——
身在中军帐的辟水晶光罩内、苦着脸、拱着手。身子微微前倾,好像犯了错、正被师长斥责的孩童。
而在他对面的……
是明月夫人,上官月。
地上一片狼藉。什么杯盏文书、铠甲兵械都滚落在地了。杯盏、文书被撕扯得粉碎,铠甲兵械则残破不堪。海中虽然不擅冶炼,但也不是没有能士。东海君为蓬莱、东海之主,宝物虽没有李云心这样的暴发户多,可单论品质也丝毫不差。
可如今一向被他视若珍宝、每日亲自擦拭不许他人染指的兵、甲都被毁了,他却连半分怒气都发不出。
“……你非要把我困在东海,是你非要把我困在你这儿。”上官月咬着嘴唇看他,眼圈发红。因着容貌仍旧青春靓丽的缘故,瞧着却像是个伤心的美丽少女,“我最初到蓬莱,你对我说了什么?赵之敬,你对我说了什么?你对我许诺过什么?!”
东海君抬手抹了抹额头,将身子放得更低些,喏喏道:“……是……是……”
“是什么!”上官月随手抓起身边台上的一块铜镇纸、一把丢在他的额头上。
咚的一声响,那铜镇纸的一个角便被砸扁了——可东海君的额头连印子都没留下。
第六百九十四章 世上最难是人心
镇纸掉落在地,上官月忽然哭起来:“你躲?你还躲!!”
东海君忙道:“哎呀……哎呀,我……这……”
他手忙脚乱,赶紧俯身将镇纸捡起、躬着腰送到上官月身边,又退回到远处:“小月,我……哎……你再砸我——”
话音未落,上官月抓起那镇纸就又甩在他脸上——镇纸发出破空的啸响,登时被砸扁了。东海君脸上登时血淋淋的一片,腮边被拉出一条大口子。
他疼得“嘶”了一声。可还不动,只道:“砸得好……砸得好……”
然而上官月仍道:“你说啊!你说!你当初对我许诺过什么!”
东海君苦着脸、低叹口气:“……我说、我说——你来蓬莱的时候,我对你说……”
“你对我说,见真龙是极难办的事,是不是!”上官月瞪着他、泪珠从眼中滚落,好似鲛珠一般,“你还对我说,情——势不明!说李云心牵扯的势力太多,我那样反倒对他不利!说叫我暂且安顿在蓬莱岛上,你来想办法!赵之敬,这些是不是你说的!”
东海君唉声叹气:“是……是……”
上官月伸手掩住嘴,侧过脸、闭上眼睛:“打那天之后我就没脸见他……我没脸见他,我信了你当初那些甜言蜜语,我以为你真是个和李淳风不一样的好人。赵之敬,哪知道你也是这样的人!你告诉我你现在带这些人是要去做什么?做什么?救他,还是害他?!”
东海君张了张嘴:“我……”
“你不用说!要不是事情在洋上传遍了,我现在还在你的蓬莱岛上、等你天天对我说今天他怎样怎样了、明天他怎样怎样了——要不是锦儿偷偷告诉我,到你被他杀死那一天我还不知道!”
上官月放下手,好像不哭了。但几粒泪珠粘在睫毛上,仿佛露水。她像是头一次见到这位东海君一样打量他:“你说话!你怎么不说话!”
东海君叹息了两声:“你……不叫我说的——好好好,小月,你听我说,你先听我说——”
他小心翼翼地上前,伸手想要扶住上官月肩膀、叫她先坐下来。可将要碰到、上官月便一把将他的手腕拍折了:“滚!”
东海君愣了一会儿,咬了牙,冷汗从额上滚落下来:“好好好……我这就先出去、先出——”
“你去哪!”上官月瞪着她,连睫毛上的泪珠儿都震掉了,“你给我说!”
东海君又发了一会儿愣。才用折了的手腕抽自己的脸:“是、是……是我蠢,我现在就说——”
“小月……我哪有骗你——”
“你还敢说!”
东海君忙把手晃了晃——可他那双手本来就摇摇晃晃,如今倒像是假的一样:“不不不……我当初一见你,我就爱慕上你……我当你是东海里的珍宝……啊,全天下的珍宝,小月,这东海,不,这九海,你但凡想要什么,我都舍命给你取过来!”
“我当初对你说……我遇着了你,我就不想再要什么权势、什么境界——能和你像那些陆上的人一样归隐,我也觉得开心快活,都没骗你,半个字儿都没骗你呀!我说以后你读书舞剑,我呢,像陆上的人一样耕地种菜养活你……也都是真心话呀!”
“你说你不想理会世上人,觉得都太坏,我说我也不想理……咱们就平平淡淡最好,也是真心话儿,也没有半个字儿骗你呀!”
他这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生怕上官月将他打断了。
说到了这里,上官月反而又哭起来:“就是你这些话……就是你这些话……你和李淳风一样,说话说得好听,做事呢!全天下的男人都是你们这个样子……这个样子——你当初就是用这些话把我困在你这儿,你和他一样都是——”
东海君似乎急得快要哭出来:“小月,我哪里和他一样了?!你说他在云山对你甜言蜜语,结果到头来是要利用你做事。可是我哪有利用你做什么?我说的——”
“那么你答应了我什么?!”
东海君又发愣。愣了一会儿才道:“那李云心的事……唉,小月,这么做全是为了你!”
到这时候,他到底也有些急了。挺直了身子,在帐内走两步、转过身:“你来东海、要上龙岛都是为了他!可你不知道真龙神君的性子……你几句话说错了,也许就死在龙岛!我怎么能叫你上龙岛!”
“你叫我帮他——可是你知道他的身上有多少麻烦么?!我尽可以帮他……我为了你帮他,就是死了也没什么!可是只怕我死了都不够,还要牵连到你!”
“你如果死了……我怎么能叫你有一丁点儿的危险?!”
“我想了想去、想来想去、想来想去!最后才想明白,这李云心才是你的冤孽呢!有他活着一天,你就天天都惦念着他——怕是他惹一件麻烦,那麻烦也就要被你揽到身上去!”东海君提起李云心的时候,脸上又浮现出狠戾的神气,“那么我能怎么办?!当然是杀死他了!他死了,你的麻烦也就没了——”
“再把洋面上的事情从我身上摘清……我再没有后顾之忧、真龙也不能奈我何,就可以和你找一个地方,像我们之前说的那样子……男耕女织,过平平淡淡的生活,不好么?”
他说了这些、痛心疾首地看上官月:“小月,你说说,你和我好好说说……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上官月此前还在哭泣。可等他说完了这些,竟不哭了——
她皱起了眉。
脸上带着泪痕、皱起了眉,仔仔细细地打量东海君。
她这陌生的目光叫东海君脸上的狠戾之色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安:“我……小月,我不是同你发火儿,我……”
“你说的,这些。”上官月盯着他,“是心里话?”
东海君疑惑地眨着眼:“……是。”
“那么你知不知道——我再问你一次,你给我好好答——知不知道李云心是我的儿子?”
“……知道的呀。你不是早就同我说了么?”
上官月微微张开嘴,踉跄着退后两步、像是难以支撑自己的身体了。
东海君忙要上前。可她一摆手制止了他……仿佛是厌恶。
隔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道:“那么你能不能理解这么一件事——他是我的儿子,我是他的母亲。我恨李淳风,不单单是因为他利用我,也是因为他不顾我儿子的死活、也不许我顾他的死活……倘若你杀了他,我这辈子都只能把你看做仇敌?!”
东海君茫然地睁大眼睛、皱起眉头:“……不是因为他利用你、骗了你?儿子……我知道他是你的儿子……可是……他给咱们带来了麻烦——除了他,有我陪在你身边,还有什么化解不开呢……儿子……儿子……儿子有什么呢……”
上官月沉默了。
沉默到叫东海君手足无措的时候,终于凄然一笑:“你是说,你不能理解——母子之情。”
“我……”东海君眨着眼,“我……你……你总有释怀的那一天,你……”
上官月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好、好、好,又是我自己造的冤孽!”
“啊……哈……”她笑得浑身发颤,又退后两步去,“我在陆上……哈哈……我在陆上,周遭先是那些云山上的修行人……绝情弃欲,人不为人。”
“我在那样子的环境里长大,觉得人都是那样子……独独我一个异类。我总觉得自己是异类、有问题、有毛病……师长说那些都是心魔……叫我早晚要斩去……”
“后来遇着李淳风。李淳风……李淳风……”她低低地将这名字念了三遍。每念一遍,东海君就不安地皱皱眉,“终于发现有一个和我同样的人……他说话好听。说些好听的话儿……叫我知道,原来我不是异类……还有个和我同样的人。”
“叫我知道,情、爱、欲……都不是些什么叫人羞耻、不好的东西。我跟他叛出云山,又见了好多的妖魔。我又知道陆上的那些妖魔性情也好可怕……他们更是异类,和人好像,可是情感没一点儿像!”
泪珠又从上官月的眼中滚落下来:“我当李淳风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也说我是他的珍宝……可是后来发现他和云山的那些人、和那些妖魔没什么两样儿……都不是人!”
她抬起手指着东海君:“赵之敬,然后我来你这儿,遇见了你!你是妖魔……可是我遇着你,听你又说我是珍宝,你知道吗,我想起李淳风来!我出看着你像人……你比李淳风更像人!我以为你虽然是个妖魔可你是个人!”
“到如今我才知道,妖魔到底是妖魔——你什么都不知道!赵之敬!你根本不懂人心,你装作什么深情的模样?你到底是妖魔!”
她声嘶力竭地说了这句话,掩面哭泣起来:“为什么……我就遇不到一个人!”
东海君如遭雷击。他目瞪口呆地愣了好一会儿,慢慢伸出手、似是想要抓住上官月的肩头。可刚抬起来便放下去,眼神发直:“我……我……我不懂么,我……不懂么?”
生病了,今天就这两更了。
第六百九十五章 醍醐灌顶
说了这话,又沉默好久。才道:“好!杀了他你就要同我做仇人——我不杀他了!我不杀他了,好不好?!”
上官月摇头,眼中似乎盛满哀伤:“你还不明白吗?你还不明白吗?”
她说了这话,右手忽然并成道决、身上流转淡淡的金光。
东海君瞧见她如此眉头一皱、低声喝道:“收!!”
上官月厉喝:“赵之敬你敢——!!”
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东海君有什么“不敢”的呢?二人所处的辟水精光罩猛地将东海君排出,瞬间收缩成拳头大小的一个珠子,把上官月笼在了里面。
她那一声厉喝的尾音陡然变轻,仿佛整个人一下子被抛到天边去了。但罩内金光大盛,好像其中笼住了一个小太阳。收缩成球的罩子表面出现一道又一道的赤红裂痕,可很快都像水波一样流转、平息。
东海君将这球托在双掌之中,脸上的伤与手腕处的伤都已经愈合了。这中军帐内原本晦暗不明,如今掌中的小球却大放光明,更是映得他脸上阴晴不定,异常狰狞。
他手中的宝物虽不多,可这辟水精光罩却算是其中尤其特别的一件。一军主帅的中军营帐乃是防卫最为森严之地。而他这中军帐内的精光罩,则是强中之强。上官月的修为不低,然而被收在这种东西里面、且外有东海君铁了心地源源不断施加妖力,哪里能在短时间里挣脱得出呢。
她在其中隳突喝骂,但东海君已经不是此前那种逆来顺受的模样。因着畏惧失去什么东西的情感,他如今意志坚定、毫不动摇。这样僵持约莫半个时辰的功夫,小球里的金光终于慢慢淡去。
东海君这时候向里面看,就只能看到小小的上官月将自己笼罩在一团云雾中,看不到身形、面庞了。
他长叹一声,抬手在球上施展一道禁制、令这球变成黑色,才将它慢慢放下。
身子忽然萎顿,坐在海底的淤泥之中。
如此,约过了一刻钟,帐外忽然有亲兵来报:“……君上——”
东海君有气无力地说:“滚。”
但隔了一会儿,亲兵竟还没走。又道:“是——”
他竖起眉毛:“滚!!”
但门帘忽然被分开,一个人走进来。
东海君勃然作色,猛地站起身。
可发现来者是黄冠子。他愣住,隔了一会儿才道:“你……先生?你怎么来了?不是叫你坐镇岛上么?出了什么事?”
黄冠子微微皱眉,扫了一眼这帐内。
辟水精光罩里,原本是富丽堂皇的房间模样。可如今罩子在东海君手里,这帐就成了扎在海底淤泥当中了。东海龙王此前跌坐在地。如今站起来不及振去身上的泥沙,模样看着也狼狈。
黄冠子才摇摇头:“君上安心。岛上没出什么事。我是担心你这里出事,来赶过来。”
目光又落到他手中的小球上:“我听人来报有高人从蓬莱直扑中军——这是怎么了?”
东海君这才安了心。可脸上很快又浮现出生无可恋的神色,重新跌坐下去:“唉……岛上没出事。唉……如今又有什么用呢?唉……一千年前我何曾想做这个龙王?唉……神君选了我罢了。唉……我当初不去龙岛,就不会做这龙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