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心微微一愣。再看红娘子一眼,便又剥了几张开。结果都是情书。
该是苏玉宋与卓幕遮还是境界低微的修行人时相互往来的信件。男子热烈地追求,女子矜持。男子再加紧攻势,女子终于芳心沦陷。而后两人陷入热恋,直至结成道侣。
这东西保存下来了。两位圣人被夺舍之后,该是共济会的那两个游魂伪圣也没有毁去,而是也当成宝贝一般存了下来。
匣子里竟是这玩意儿,李云心可没想到。他张了张嘴:“他……”
“你那个苏生?”红娘子醉眼迷离地说,“我追他追去了吐火罗。后来问了好半天,知道这些东西里面实在没什么特别的,就叫他走了。现在,他该是去找那个什么刘凌去了。”
——在云山下的时候,刘凌受了重伤。伪圣卓幕遮说要将刘凌炼成他们的孩子,把她给收起来了。后来两个伪圣在山下先遇重回巅峰的白云心,又遇到红娘子。苏玉宋在自毁执念之前依着红娘子的话,将身上的宝贝都丢到地上了。再往后……局势极乱,谁都没来得及留意。
李云心叫九公子拾了通明玉简给自己送去云山,余下的那些就都不晓得最后怎么样了。
被封禁的刘凌、辛细柳肉身都在其中,去向也不明。不晓得最终是毁了,还是解脱逃了。
也不知道苏生究竟找不找得到。
想到这儿,李云心终究忍不住叹了口气。
玄门的修行法,也是讽刺。入门时候就讲究绝情弃欲。一路修到圣人,本该都是太上忘情的,结果三个圣人——
一个前代剑圣于濛,如今只想和他的乌苏离离过“平平淡淡的生活”。不过真能平淡也是好事……当初的情况也乱,警长还在他那儿……但那时候李云心离了小石城孤身闯进睚眦的巢穴里,城中应该再无人盯着他们,他们也都能安全脱身了吧。
再有苏玉宋和卓幕遮。劫身转世,本还想有些作为。哪知道如今的世界已经不是他们从前的世界,转世的圣人没捞到什么好处,反而狼狈。如今也要抛弃绝情弃欲的那一套……走与于濛类似的道路了。
三位圣者,都从有情到无情,如今又都要找回情。
李云心将信纸放回去,合上匣子。红娘子一招手,又将它收回了。
“这是我的。”她说。
李云心轻叹口气:“我到手的令牌也不是什么至宝。已经用了。就用在小九儿的身上。他这身子,如今是我画出来的。”
红娘子往西边瞥了眼:“刚才就想把那牌子捏出来。你画得倒是好,捏不出……唉。也算了吧。本来我也不是为牌子来的。”
李云心眨了眨眼:“那么你是想要……”
红娘子仰脸痛饮一口酒。喝得略急,酒液从嘴角洒下。她随手抹了抹,站起身,转脸往东边看。
初遇她的时候,像个被宠坏的公主,然而性子单纯活波,情深意重。
后来变成哀怨的痴情人,整日浑浑噩噩,性格也没什么讨喜之处。倒是要为许多的人牺牲……然而那牺牲也难以叫人感动。
可后来又死一次,融合了龙魂。保留从前的记忆,性子却大变了。如今迎风站在石上,一身火焰似的红衣猎猎作响,英气勃发,哪有从前的模样?
她远眺东海,微微眯起了眼睛,随手将酒瓶掷下,声音变冷了。
“我在西边得了个梦。梦里有位神人说,你遇到麻烦事,叫我来帮你。”
“我想,我为什么要帮你呢?哦……原来我也要来东海查我君父的事。你是龙子,东海竟然也有什么龙王……依你的性子,非得把他们杀绝了才罢休。那么真是妙极了——”
红娘子的嘴角翘了翘:“刚到海上的时候,就有个什么西海龙王对我不敬。”
“顺手杀了。剥皮抽筋,倒成了个宝贝。”
她将手一转,掌中便出现一段在风中狂乱舞动的红绫。仿是自有生命,极不甘心被红娘子握在掌心里,千方百计要挣脱。可极近太上强者之力,哪里是它能够挣脱的呢?
便散放出愤怒的气势来。然而此刻,红娘子亦散放出狂暴的威压之力——李云心一生未曾服过什么人。就是面对真龙也能谈笑自若。可如今忽然感受到这李闲鱼的气势,也是心中微微一跳,差点便下意识地闪开去——
听见红娘子说:“眼下么。不识趣的该是跟来了一些。云心,你是帮我,还是瞧着呢?”
不等李云心答话,这女妖便厉喝一声:“出来罢!”
刚才她现出气势,叫李云心一惊。如今这一喝,却叫他又是一惊。
他自诩是玄境的修为,感知已极度敏锐了。可这时候……竟是什么都没有觉察出来么?
红娘子的话音一落。便见东边的海面上,猛地现出一条连到天际的白浪!
那浪头之上,林立数不清的妖魔、巨兽。远远地望过去,就仿佛海面上蹿起了一片森林。战鼓随即响起,闷雷般一阵一阵地滚过来。李云心曾在业国通天泽见过数万妖魔向修士们发起攻击的情形。可那些妖魔与如今的这些相比……就仿佛是乌合之众一般。
这些海上的妖魔,旗帜分明、盔甲鲜亮。即便在这样远的距离之上看,也能瞧得见方方正正的阵型……只怕是世俗间凡人的军队也没有这样的面貌。
非要说的话,便是将陆上妖魔与修士的长处都集中到了一起……才有如此可怕的声势吧!
红娘子说跟来了“一些”……这算哪门子的“一些”?!
这些追兵既现身,便见有一妖魔离弦之箭似的直射而来,在距两人三浬处停了,再不靠近。在这样的距离之上凡人是什么都瞧不见的。可这海上天朗气清,李云心又运足妖力,便也能将来者模样看个分明。
竟是那不久前离去的东海君麾下十方将军。
这十方将军收住脚步,取出个什么螺号模样的玩意搁在嘴边。先不说话,而是大笑一阵子:“哈哈哈哈哈哈——”
“我当是好大的来头,原来竟是咱们海上的公敌——今天看你们哪里逃!!”
李云心转脸看红娘子一眼,叹口气:“你这忙……看着我不帮也要帮了。”
道是怎么就来了这么乌泱泱的一群?
得从那十方将军仓皇逃离小岛说起。
这海妖,其实真身是一只螺。因为形似鹦鹉的嘴,被叫做鹦鹉螺。
既是螺,便有硬甲。开窍有了神智之后在海中游荡,着实结识了些好友。关系最亲近的,便是一只玳瑁。这玳瑁也是活了八百年得道,故交遍布东海西海。等吸纳天地灵气有了个虚境的修为化了人形,便托着友人在西海龙王麾下谋了差事——统管西海一道极深的海峡中、一片裂谷处、一个水洞里的壳族的治安。
这一管,就又管了八百年。
玳瑁不善钻营,这鹦鹉螺却心思活络。见玳瑁发迹了,也学他的样子在东海龙王麾下谋个差事。玳瑁八百年来做那一份差事,他则是步步高升。先做个苦役,再做小兵。升到什长、升到伍长。再升成巡海校尉、辟水将军、兴波将军,到如今的十方将军。
他虽发迹,倒也未忘旧友。因为从前虽有许多开了灵智的朋友,可随着年岁流逝,许多都已经死掉了。在海里,无人烟。开窍不意味着生活会容易,而会更艰难——浑浑噩噩的时候,吃什么泥沙腐肉也都有滋有味。可开窍有了神智哪里还吃得下?有了情绪哪里会再逆来顺受?反而更容易死去了。
于是这两位,平日里也算多有往来。
今天,也算巧。这十方将军仓皇逃窜,好容易到了洋面上,却远远瞧见水中有一支军容雄壮的水族军队。他乃是东海君麾下十方大将军,是可以在议事时直面君上的。与东海君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今在东海的地界见到这些人,自然要去问。
结果一凑近了……便瞧见自己的老友玳瑁。
满面悲戚之色,又有七分的愤怒。一问才知……竟是一支哀兵——他家君上西海龙王,被人给残杀了!!
第六百七十一章 不气不气真不气
十方大将军自是大惊——西海龙王……并不是他可以揣度的存在。其强大已远超他的认知,与东海君也算是不分伯仲了!
可如今那玳瑁用的词儿竟是“残杀”——怎么个残杀法儿?
也是那老玳瑁真伤心,倒也给他细说了。
东海在中陆的东边,西海也中陆的东边,东海与西海之间并没有隔着一个南海,而是挨着的——乃是因为实际上东海与西海加起来,大约也没有将中陆东边的水域占全。真龙封九子,虽说有东海、西海、南海、北海、裨海、褚辽海、大瀛海、浩瀚海、祁川海这九位龙王,但九海的水域加在一块,也不过占据了中陆最东边、最南边的大部分罢了。
余下的那些海疆,其实多为无主之地。但即便如此,这九海的疆域也比中陆不知广阔了多少。
东海龙王的龙宫在蓬莱,西海龙王的龙宫就在瀛洲。这两位龙王疆域挨在一处,脾气也算较为相近的。
这天西海龙王起了兴致,带上两个侍从独个儿游赏自己的领地。
结果正撞见一个美丽的红衣女子——这女子方除掉了一个平日里叫西海龙王也略有些头痛的大妖以及他巢穴中的妖兵妖将,正在水中盥洗纱裙。
据侥幸逃得一命的妖兵说,那女子当时边浣纱边沐浴,身姿美丽婀娜。西海龙王哪里见过这样风华绝代的美人儿?便笑嘻嘻地看,又轻狂地调笑两句。
然后就被杀了。
剥皮抽筋。
堂堂海上的龙王。调笑罢了,又没有仗势欺人,罪至死么?
杀死也就算了,竟还剥皮抽筋,将魂魄都封了,何等凶残!
玳瑁说到这儿,老泪纵横,悲愤难平。又道这水军中何止西海的人?
更有南海、裨海、褚辽海、浩瀚海、祁川海等龙王麾下的将士呢!那几位龙王倒是无事,可那残害西海军的女妖此前也打那几处过了。所到之处当真叫一个血流漂杵——一言不合便大开杀戒,说什么吃过洞庭君的一个都不放过。
可是谁真吃什么洞庭君啦?
总有人说吃了洞庭君洞庭君——洞庭君又是谁啊?
这些人都是一路追这女妖、一直追到东海的。此番正是要去见东海龙王,叫他主持大局、请八位龙子议事,在那女妖蹿回陆上之前将她给除了。
也正巧遇到这位十方将军——听老玳瑁儿这么一说,登时想起渭水君身边那女子来。
说是什么洞庭公主——洞庭君——可不正是对上了么!
当下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这一支大军,便浩浩荡荡地直杀过来!
海中不比陆上。没什么高山峡谷阻隔。纵是海底有,也可以在水中自由来去。且没有玄门的臭道士们掣肘,并不怕声势、规模大了被人打压,倒是实打实的妖魔世界。
因而各路龙王们的军容强盛,实在称得上是现世第一雄兵了。
那军阵的最前头,先有些甲壳坚固的、有异类神通的构成先锋。这先锋却不是锋锐的刀刃,而是一面坚盾。诸多兵种、妖魔彼此配合,先以撑得住那大妖的刚猛一击为要。
再往后,便是各家水族拿出本领。当真战斗起来,各种神通法术百花齐放、却又配合得当。必要敌人进退两难,艰于施展,纵有十分的本领也只能使出一分来。
这些战术,妖魔们早已在实战中演练过许多次,并不会生疏。而如同红娘子一般的强敌,虽然从未遇见过,但不会觉得很稀奇——海中疆域辽阔,水族众多,妖魔自然也多。蓬莱、瀛洲、方壶三岛这种拱卫龙岛的核心地带里尚有不少桀骜的妖王,更何况别处呢?
海中龙王们麾下的军士征讨四方,可与陆上人类国度那些久不经战事的军队完全不同,与玄门、妖魔那类依着神通、大势在弱小的人类之中作威作福的也不同。这些家伙,应当算是最接近李云心那个世界里“军队”这个定义的存在了吧。
红娘子未必瞧得出他们与陆上妖魔、修士的差别,李云心却看得出。
他原本就是以弱胜强、以小搏大发家,到这时候晓得或许红娘子可以轻易地杀死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但这些训练有素的水军成了阵,要斗起来可就难。
因而叹了气、许了诺之后,又咳一声:“可是虽说要帮你……小鱼儿,我觉得咱们还是暂避锋芒为妙。”
“我看这些家伙不比陆上那些乌合之众啊……武林高手再强也不要去跟成建制的军队刚正面——”
他话说到这里,红娘子皱起眉来看他。正要说什么,却见敌方军阵滚滚地再压近些。当中有人又叫起阵来。
叫阵这种事,也就是骂阵了。不知道哪里传下来的坏习惯,非得将人激怒不可。群妖当中的那一个或许是去陆上深造过的,骂得很地道——先是无一句脏话,但句句都叫人七窍生烟。
群妖当中有听得懂的,大笑喝彩。有听不懂的,但因着气氛也在喧闹。
红娘子听得又皱眉,看李云心:“这倒不是我从前认识的人了——听了这些话,你还要暂避锋芒的么?”
李云心对叫骂声充耳不闻,平静地说:“你之前说得对。我是要算计这些海上的龙王。但并不是全杀了就了事——他们早晚都要死,可怎么死也都有个讲究。”
“布局谋划得从细微处开始。每一个环节都得好好设计。死掉些小人物没什么……可关键人物,都得死在关键的节点上,不然以后麻烦。如今……”
那叫阵的似是骂得累了,换了一个人来。
这些妖魔该也是忌惮红娘子的威能,想要先叫他们愤而出手探探虚实。因而接下来这位叫骂得更难听。然而李云心将这样的言语听在耳中,脸上却没有一丝波动。对眉头愈皱愈紧、越发不耐烦的红娘子苦口婆心道:“我原本是打算借东海君的手,把他们都聚集起来。你知道,借力打力。九个龙王不可能一团和气,必有龃龉。从前的样子该是勉强达成微妙平静,但漩涡和潜流都在的……”
“我了解了这些漩涡和潜流,只要再稍加挑拨——四两拨千斤,他们也许就会猛烈的争斗起来。不比咱们亲身上阵要省力得多么?不用脏了手,还可以看戏的。但如果在这时候,譬如现在,你冲过去,啊,杀了一个杀了两个,或者叫某某损兵折将实力大减——”
“那种微妙平衡也就可能被破坏了。局面一旦打破,再叫他们动起来就难,甚至根本不可能。这么说吧——譬如西海龙王死掉了,什么北海龙王和南海龙王也实力大减了。那么余下的龙子们想的第一件事可能是觉得有利可图,这些地盘儿他们能接手——”
“于是倒巴不得你我再杀下去,他们坐收渔翁之利呢?这就是咱们把自己给套路了进去——”
他说到这儿,那第二位似也是叫骂累了。阵中的群妖该是感到略诧异了——依着西海的人的说法,那红衣女妖性情残暴,一言不合就要出手的。再听那东海十方将军说,陆上来的什么渭水君也不是个好脾气的。小心眼儿、又阴险。可如今这两位竟沉得住气……也是奇事啊。
却不知如今在这石柱上,倒全是李云心的功劳。
不论红娘子听了什么人的话往东海来、也不论她到底是不是要来帮自己,眼下杀过去都不是好办法。
她的境界直逼太上,但李云心可只是个玄境罢了。在这种军阵里一不留神受个什么伤、又痛又麻烦。万一走了霉运真被擒拿了、还得大费周章地脱身。
硬碰硬不是他的风格。许多时候这样做了本身也是某种四两拨千斤的策略当中的一环。
他动之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