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先派人去挑衅他。将他撩拨得愤怒起来了,再将他往东海深处引。君上曾对我说东海广阔,深处还有许多修为高强、连君上都约束不得的大妖。到时候我们使人略一挑拨,他们必然斗起来。叫李云心和那些大妖斗——车轮战上一段日子,无论那些大妖败落还是李云心败落,对于君上而言都是大好事。”
“而后将他引到咱们布下的阵中——”
东海君皱眉沉思,忽然打断他的话:“先生可了解画道么?”
“我的分身被李云心给封了。我听明月夫人说画道的手段极神奇……我只怕他封了我一个分身,是有什么琢磨不透的手段……”
黄冠子听了这话大笑起来:“东海君多虑!”
“东海君,要我说,那李云心打散东海君的分身,还封禁起来之后……必然还得装模作样地对着那纸研究许久。旁人看在眼里,只觉得是真有什么本领,当真要做些什么——咦?东海君?”
他面前的大妖魔听他说到这里,脸上的神色就变了变。
黄冠子觉察他神情有异、眨了眨眼:“东海君可有什么没对我说的?”
妖魔便略尴尬地说:“倒叫先生说中了。昨晚我的分身被打散……我心里着实忐忑。不知道这陆上的家伙有什么我不知晓的手段……于是又使一分身,远远地看着了。”
“正看到李云心在那船的甲板上待了好久的功夫、在那纸上画来画去……”
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他一个东海的龙王,玄境大妖。在“自家”被封了分身,立即就怂得暂时只敢“远远地看着”了,这种事谁好意思说。
黄冠子不好笑话他。只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胡须:“这就是了。君上想一想,他真要用画道的手段做些什么、藏着瞒着还来不及。哪有在东海上——明知这片天地与你是化身一体的——大大方方摆给人看的道理。这个……分明就是做给东海君看的。正是叫你投鼠忌器——暂时不敢将他怎么样、更不敢将那九公子怎么样呢。”
他话锋一转,又冷笑:“一个月之前的李云心,使画道的手段成事,我还要担心。如今么……”
“他自作聪明,搅乱了天下的灵气,叫凡人不能再修行,也叫玄门分崩离析。可却忘了——对于我们这些人而言,也只是修行变得艰难罢了。该有的神通、略作变通大部分也还使得。”
“但他的画道,原本就是要将天地万物的灵力详细地刻画进画卷里。从前天地之间的气机虽不可琢磨,但就如同东海之上的潜流,看着乱,总有规律可循。而今他在这天地之间一搅……灵力狂舞,没有个数万年的功夫平息不下来。他那画道的手段、尤其是高深的手段,已用不出几分了——嘿!他倚仗自己有妖魔身……结果才是自断一臂!”
说了这些见东海君还在皱眉,便晓得是他只顾着自己说得痛快。却忘了这大妖魔久居海上不问内陆,并不很了解道法那些玩意儿。便耐着性子,将手在半空中一挥。
虚空里便出现小小的一池水。
他再往水里吹一口气,水面上登时现出密密麻麻的漩涡,水花儿四溅:“东海君请看吧。这池水,就好比从前的天地气机。虽有许多的涡流,看着乱,但日子久了,咱们总还知道哪里有几个漩涡、怎样转、力度如何的。因而施展法术的时候,就依着那涡流来。由此才事半功倍、可以移山填海。”
“画道的手段类似——他们也观察了漩涡的多少、流向、力度。然后以特殊的技巧把这些在法纸上模拟出来。而后再用画道的手段时,便好比操纵提线木偶,只动那法纸上的东西,便也将真实世界中的漩涡牵动了。”
说到这里,又将手探进水中、蛮横地一阵乱搅!
“东海君再看——这是如今天地中灵气的模样。都被他打乱了。咱们身处涡流里,虽乱,可偶尔赶上了潮流,还能降法术施展出来。可那李云心用的画道,非得叫他先将这乱局模拟在画纸上,才能再反过来作用这一池乱水。”
“然而此时已经没了规律,正如我的手在水中乱搅,他有天大的本领也使不出来!”
“之所以叫东海君不要担心,便是因为东海何其广阔、灵力又何其混乱!他如今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因而也只能待在甲板上装模作样地给别人看罢了。”黄冠子的眼中冒出热切的光,“咱们吃了他好多亏。如今终于将他的事情一一查清……如此天时地利人和,非叫他把从前欠下的账,统统都还了来不可!哈哈哈——他岂会想得到,有我这样一个人在东海君的身边!”
第六百五十五章 情种
黄冠子手舞足蹈地大笑起来。这是他少有的喜庆时候——这家伙长相滑稽,似乎自己也晓得这一点。因而平日里总是一派高深莫测的模样,似是要用“气质”来拯救他的容貌。虽说收效甚微,却也聊胜于无。
到如今得意忘形地失了态,可就当真难看了。
东海君难为情地移开目光、咳了一声:“嗯……先生不如再说说,接下来如何?”
黄冠子这才重做坐了,咧着嘴:“哈,接下来——东海君,咱们就来个将计就计。”
“李云心既然想要用画道的手段做样子叫君上投鼠忌器……那么君上就果真叫他这样以为。派遣些妖兵妖将去袭扰他,作势要夺取他手里那幅画儿。李云心以为自己计谋得逞,必定不会逼得太紧——他这个人做事向来喜欢谋定后动。”
“那么东海君就趁此机会,再找帮手。”黄冠子又严肃起来,“余下的八位龙王,东海君都要找了来、请他们出面帮忙。”
东海君皱了眉:“叫他们做什么。”
黄冠子摇头:“君上莫急。再听我说。”
“当初真龙就是忌惮陆上的龙子们的实力,才不敢轻易动他们。后来算是借李云心的力量,将他们大大削弱了。”
“她忌惮陆上的龙子,又怎么会不忌惮海上、离她更近的呢。依我说一千年前的那些人之所以失了宠,实则就跟人间的帝王每隔一段时间便调换地方将领是一个道理。真龙不叫他们拥有力量太久,怕的就是无法控制。”
“我猜——东海君与那些陆上龙子还是不同。真龙或许有法子收回海上龙子的力量,却对陆上的无可奈何——东海君好好想一想,是否知道其中的缘由?”
妖魔看了他一眼,不做声。隔一会儿才道:“我也不清楚。”
黄冠子便一笑:“只是随口问问——那么接着说——龙王将其他人也召集来。一则是为保万全,能拿得下那李云心。二则也做给真龙看,叫她知道君上不是从前的什么蓬莱娘娘。君上一干人倘若有事、又恰逢如今天下大乱,便可能引得东海水族动荡,叫她也为难。”
“如此两全其美——这事君上是一定要做的。”
东海君犹豫了一阵子、在庭中走了两个来回。而后站下来、看黄冠子:“先生来的时候,是被我当作陆上异人请来的——教我一些陆上的风土人情。然后才知道先生的才华、知道先生寄身的共济会、知道更多陆上争斗的内幕。”
“但今天我有一事不解——先生这样从容平和的人,为何一说起李云心就情绪大变、甚至想要叫我联合海上其他的龙王围剿他呢?其中还有什么内情?”
黄冠子似是说得口干舌燥,本要伸手去拿桌上的螺壶。听东海君问了这句话,手臂悬在半空,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古怪起来。
东海君便晓得自己问对了。他的身上果真有隐情。可他再一看,却发现黄冠子的脸……变红了。
约莫足足过了两三息的功夫。黄冠子才将手收回去,别过脸咳一声,将脸上的潮红压下。再定定神、看东海君——乃是那种“说就说有什么大不了”的神情——
“东海君既然问到了,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他皱着眉:“云山上有一个女修,叫做辛细柳。我爱慕她。她却算是死在李云心的手里。为了我的情劫道心,我必要将李云心擒拿,再将他带回我会杀死。”
妖魔不想自己听到的是这样的解释,一时间愣住。又过好一会儿才笑起来:“啊……哈哈,啊,竟然有这样的事——”
见黄冠子的脸色渐渐不那么自在了。才又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惊奇。先生对我说玄门修士的修行都要……嗯,绝情弃欲。结果先生自己倒是喜爱上个女修。”
说到这里又笑起来。却不是嘲笑,也不是假笑,而是真心的笑:“哈哈,不过先生与我一样是性情中人,这一点好,这一点好——但事情既已经过去,也总要释怀。你们从前彼此倾慕。如今人已不在了……找他算账也是正当的。”
黄冠子轻咳一声:“哼。要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的的这段情劫,以我的天资,何至于如今还停留在真境。今次一役,既与东海君有关,也与我本人有关。东海君——咱们戮力同心、各取所需。以后合作的机会还有许多。”
东海君便叹口气,往东边明月夫人的方向看了一眼:“但愿如此吧。怪只怪那李云心不该来东海……更不该卷进她的事情里。”
说了这话他一拱手:“先生。既然我决心已定,就立即着手做这事。我先去吩咐各部将整备兵马——而后依计行事。再过几天我还要来,敲定咱们的阵法策略。这些日子,就有劳先生多费心了。”
黄冠子肃容拱手:“东海君放心。此事我必然尽心尽力。”
于是大妖点点头,乘风而去。
黄冠子在庭院中站了一阵子。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之后、那东海君去得远了、神识也没法子轻易查探到这里,他才慢慢将手探进袖中,捻出一样东西来。
倒不是别的,正是刚才被他不小心从自己的唇上捻下来的一根胡须。
他盯着这胡须瞧了一会儿,又伸手在唇上摸了摸——便又落下三四根来。原本就胡须稀疏,这下子更是一边浓、一边淡,更滑稽了。
黄冠子像是生了气。索性左一把、右一把,将两边的胡子都拔了个干净。再摸出一支笔来,在自己的唇上又添两笔,画出两道黑印子。
黑印很快发生变化,变成两撇新的胡须。
黄冠子摸了摸这两瞥胡子,又用笔在自己的身上勾勾画画,似是在修补些什么。这些都做完,才轻出一口气,抬眼往东边看了一会儿。
他本是相貌猥琐。可如今这眼神却很忧郁,竟叫这个人的气质也变得不同了。倘若东海君这个情种也在场,该是要以为他在思念那个“因李云心而死”的辛细柳吧。
第六百五十六章 君心难测
东海君离了黄冠子所在的庭院、回到殿中的时候,正撞见那小校在添油加醋地讲“君上如何得了明月夫人的亲睐、两人如何言笑晏晏”以至于君上一时半刻没法子脱身。
他本是要从殿门口走进来。听他说到这里,便在门边站下。叫值守的妖兵不要出声——他独个儿站在廊下转了身。一边听那小校在殿里眉飞色舞地讲,一边微微仰头看远处的天。
今日天气不算好,天空是铅灰色的。
这间大殿建在蓬莱岛的主峰蓬莱山上。蓬莱山极大。即便是由这么一间大殿加上另外近百间宫室殿堂所组成的宫殿群,也不过占去了峰顶的一小部分罢了。
岛上还有其他的山,大大小小近百座,每一座都有妖将把守。从前他还是个小校的时候,也没有资格入住哪怕最低矮的那座山的山顶。但如今却可以一览众山小……这样的变化,叫他自得了整整一千年。哪怕在如今再看到整座蓬莱岛、心中也仍有波澜。
他因这波澜再去听殿里小校的话,便慢慢地将手握紧了。
东海君从未踏足陆上,不知道人间的生活。但有某种情感,该与陆上的人是共通的——出身微贱贫寒的人,对于已在自己掌握之中的东西,或许要比寻常人要执着很多。
他看了这天、这殿,想起东边的人、更东边海里那样东西,终于抬脚踏入殿中。
小校先看见他,忙住了口,一下子趴在地上。
殿内群妖也看到他,皆像受了惊的麻雀,不做声了——殿中唯有铜钱滚落在地的声音。那是一两个妖将吓得手忙脚乱,将赌资掉落了。
东海君脸色平静地自群臣当中慢慢走过。走到殿中的时候站住脚,往地上看了看。然后弯腰伸手,将三枚“天玺通宝”拾起来。在手里掂了掂,再扫视殿中伏拜而静默的妖将们,将铜钱放进自己的衣袖里。
“你们拿我赌钱寻开心。”他重新迈开步子,边走边沉声道,“不给我分红可不行。”
众人因他那第一句话而猛地一惊,觉得胸口压上了大石。却又因他第二句话而一愣——隔了两三息的功夫才慢慢抬头,彼此面面相觑,确定自己并没有听错。
而后瞪着眼、张着嘴,看走到高台上、在龙座前站下的东海君。
这位东海龙王,如今脸上是微带笑意的——他们并没有看错——他甚至又笑了一下子:“你们平时做的大胆事还少么?这时候这个样子——难道我是那蓬莱么?”
群妖再一次面面相觑。最终不约而同地得出一个结论——小校说得没错儿。东海君果真得了明月夫人的青眼,而今心情大好!
便先有人笑起来,再有人陪着笑起来。禁琅将军打个哈哈:“君上,吓咱们一跳!还以为要都被君上发去海里揭鳞了!”
东海君抬了抬手:“都起来吧。”
说了这话,在台上踱两步。将殿中群妖一一看了,笑着叹气:“揭鳞。这一千年了,哪里还有过这种事。自从那蓬莱被我们驱逐之后,这蓬莱岛上也算安宁平和。”
“你们当中有不少人同我一起经历过当时的事,也经历过在蓬莱治下的日子。唉……我如今做了这‘君上’,虽也有千年了。但当年的旧情分,我何曾忘记过。”
他说了这话,殿中沉默下来。禁琅将军此前在笑,如今笑容很快收敛,变得略有些茫然。
——不晓得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话来。
但说的倒是实情。
如今殿中的群妖,有许多在蓬莱娘娘统治的蓬莱岛的时候官职就比这位“东海龙王”大的。但最终得了真龙青眼的不是他们,而是冒死上了龙岛的东海君。
东海君起初执掌蓬莱时,倒是有些人桀骜不驯。那时候他恩威并施,以雷霆雨露的手段将这些情绪迅速地平息,才有了后来一千多年的安稳局面。但无论如何,他们这些妖将在东海君治下过得还算不错——君上总还是念及当年的同袍旧情的。
他们敢在殿上抱怨、嬉笑,都是晓得这一点。
但如今重提这话……
禁琅将军把身子缩了缩。看到东海君也将他们的神色、反应看在眼中,脸上的笑意渐消,说道:“提这一点,是有一件事要说。”
他顿了顿,沉声道:“蓬莱要回来了。这件事你们该都听说了。”
“但与她同行的,还有另外两人。一个,我昨天已经捉了回来——自称九公子、通天君、蚣蝮。他敢自称封君,我便也着实问了问。晓得的确是一个陆上龙王——龙二通天君。”
“还有一个,叫做李云心。该是陆上的龙九、螭吻、渭水君。”他说到这里时候的,殿中群妖脸上还稍有些迷茫。
东海君便摇摇头:“你们不大清楚,这我倒是知道——许多年来咱们一直在东海上。觉得东海广阔、陆地狭小。更不将陆上的妖魔放在眼中,甚至问都懒得问——咱们在天下群妖共主的身边,眼里哪还有别的呢?”
“但后来咱们慢慢接触些陆上的人和事,这些年也的确想要往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