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谢生是我想杀……嗯,也算是叫你出出气——看看你这人知不知道报恩,能不能帮我从潘荷的嘴里问出点儿什么来。结果你倒是全做到了,我欣赏你。”
“所以你还得活着回去。去告诉你们那木南居主人——”说到这里的时候,李云心重新走到那幅悬于虚空之中的画卷前、用手指在画上点了点,“谢生的神魂,被我画到这画儿里了。记忆、心志,都保留了下来。但是……”
他向画上扫了一眼,笑起来:“在这画里,还有节鲛。”
“他晚上死得快——一会儿的功夫而已。到如今没法子死了,就得清醒地体验一切——我想叫他体验多久,他就得体验多久。”
“但这家伙的嘴比我想得要硬。这一两个时辰都没开口,反而要疯。我只好在他的神识快要崩溃的时候再帮他重画出来,叫他继续体验。你知道,这种事情很麻烦的。”李云心摊了摊手,“所以希望你去告诉你家画圣,这样子我可能问得出我想要知道的事情,也可能问不出……”
“她如果不想叫我知道什么事,最好赶在谢生的神魂崩溃之前,亲自来见我,对我亲口说。哦——”李云心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不要分身。要真身。”
进入这舱内之后武家颂一直很平静。这种平静说不好是镇定、还是“哀大莫过于心死”。
但到如今听说李云心要放他走,神情才终有些松动。
他下意识地往画上看了看——可稍一触及就赶紧转开:“……龙王。”
犹豫很久才道:“如果龙王要我走……要我去传话儿——我就还有几句话得向龙王问清楚。不然这话,很难说。”
“哦。”李云心一挑眉,“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把谢生的神魂直接打散、拿到我想知道呢?”
武家颂便又愣了:“……龙王料事如神。”
“看来你也是懂行的嘛。”李云心摇摇头,“好。你这么跟你家主人说——我之前被他们搅到这个事情里,好不容易才脱身。如今为自己找了真龙这么个靠山,是很想要置身事外、潇洒快活的。”
“但我们都知道这种事情不可能——我惹了一身骚,难洗得掉。如今有了个谢生,其实是个好靶子——大家都会把注意力转移到他的身上,我正可以脱身。那我为什么还要杀了他、把他的神魂留在手里,握一个大麻烦呢?”
武家颂便等着他说接下来的话。
可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足足安静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听到李云心又说:“为什么呢?”
武家颂茫然地抬起头。但发现李云心不是在问他。而是看着窗外——可视线并没有焦点。
他便将头又微微垂下了。
第六百四十九章 祖龙
再过十几息的功夫,听到李云心说:“把这些告诉你家主人。”
武家颂皱眉:“……龙王,哪些?”
“我的原话嘛。”李云心撇撇嘴,“别多问了。”
武家颂只好说:“是。”
便听到李云心的声音变得兴高采烈起来:“好。现在正事说完了——你来给我说说你和潘荷的事。比如说你们俩怎么上的船、你怎么发现的她的真实身份、又有什么感想?”
这是武家颂第四次发愣了。
这一次愣,是因为意识到李云心果然与传闻中说得一样……琢磨不定。
你很难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开心、什么时候会翻脸。他偶尔说些圣人道理,偶尔又做些卑劣险恶的事。前一刻瞧着还淡泊出尘彷如隐者……到了下一刻,却忽然关心起家长里短来。
这样的人可怕……心思也难猜。尽管曾言明并不会取自己的性命,但武家颂还是觉得身上微微一凉,同时庆幸刚才将李云心问的都立即说了,果然是很明智的选择的。
于是他略想了想,沉声道:“事情和龙王想的可能不大一样。我此番……的确不是为了龙王来的。”
“是为了想看她要做什么。”
李云心摆摆手:“你从头说嘛。不要倒叙——比如你们怎么相识的?”
武家颂不知道李云心这突发的兴致是不是还有别的目的,因而不知道该隐瞒哪些、不该隐瞒哪些。又鉴于此前谢生的遭遇,便只好低叹口气:“……是。”
“共济会在东海国曾经驯养了一些女子,用作渗透——因为他们想要像我们一样,控制人间的力量。目的是将她们派送到各处去,以作耳目。但龙王知道,咱们在人间的势力成形比共济会早很多。他们一着手做这件事,咱们就知道了。”
“所以那些女子后来被买去……其实都是被我们的人买去了。她们并不知情。”
李云心哈了一声:“妙。我喜欢这种事情。”
武家颂没有因为他的一时欢愉而大意,仍小心翼翼地说:“咱们想的是,把共济会的细作养在眼皮子底下,她们就很难猜得到。更方便观察、追踪。潘荷……说与她一起的姐妹都死了——其实都是因为渐渐觉察到身边人不对劲儿,被处理掉了。”
提到潘荷时武家颂的声音略顿了顿。但语气还是很平静。
李云心笑起来:“她一直没发现?所以说还真是个笨蛋?”
武家颂微微摇头:“因为我们后来认为广撒网,得到的都是些皮毛。于是决定培养一个高层出来——潘荷被选中了。所以那些女子都死掉、也清除掉一些对她更进一步构成阻力的人……终于叫她做了东海国的掌事。”
李云心又笑:“结果你昨晚发现,倒是把自己的媳妇儿送给了别人。”
武家颂沉默了一会儿。
“昨晚的事,她从前做过许多次了。”
这一次轮到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哇哦。”
武家颂轻轻地咳了一声。李云心便摇着头:“哈……你这大掌柜,也实在不容易嘛。”
“把她当作自己的妻子,看她以身体惑人却要装作不知道,的确是痛苦的事。”武家颂沉声说,“但如果只当成一个细作——倒觉得是个对我有情义的细作。就并非不可忍受了。”
李云心点点头:“那么这一次?”
“这一次,她对我没有情义了。”武家颂深吸一口气,“那么我也不必对她有情义了。”
“啧啧。你们这就是相爱相杀嘛。”李云心饶有兴趣地看武家颂的神情,“然后呢?接着说。”
武家颂微微挪了挪脚。很快将此前流露出的情绪压抑回去:“这一次,倒是共济会先得了消息。消息来得很急——我和她在白水镇,她忽然说要去东海链。我来不及把这消息传出去,只能随她上船,随机应变。”
“上了船才晓得……她这一次跟的竟然是谢生。龙王该知道,谢生这个人,多有重要。别的事情,我可以自己做主。但谢生的事情……我也只能跟着,静观其变。”武家颂轻出一口气,“这就是事情的首尾了。”
“哦……”李云心拉长声音,点了点头。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忽然问:“但潘荷一直觉得你是个普通人——你在她身边能藏这么久,功夫有多强?”
武家颂的声音一沉:“说来让龙王见笑。天下武学原本都是从粗浅的道法当中衍化出来的。因而武学修到巅峰……也就慢慢地以武入道了。小人不才——但也算是以武入道的境界了。”
李云心了然地点头:“那么告诉你一件事。你这个东海国大掌柜,最好不要做了。”
他看着略诧异地皱起眉的武家颂:“以武入道是好事。但我听说你们这些木南居的人,正因为是普通人所以才能混迹市井间。但是你么——你知道我怎么看出的你么?”
“你的内力,已经慢慢向灵力转化了。但你身体里又没有雪山气海。如果有一天你体内的灵力充盈到一定程度,你就要爆掉——用术语来说,是走火入魔。”
“所以现在你在我这种人的眼里,就好比黑夜里的一朵火苗儿——这些年是你运气好,没有遇到会修行的共济会的人。要不然,早被看穿了。”
武家颂便愣住。
李云心微微一笑:“所以难做大掌柜了,此行又把你们的真太子弄丢了——要不要跳槽来跟着我干?”
武家颂神色一凛:“龙王……龙王切莫再说这样的话。我家主人对我恩同再造,我就是——”
“哼。”李云心哼了一声,“瞧瞧你现在这身子。再造你的是我吧——恩同再造。刚才卖你家主人不也是很痛快的么?”
武家颂不再说话。很怕将眼前这位心思琢磨不定的龙王惹怒。他垂下眼光看了一会儿地板,才听到李云心又走几步:“再说说海上的龙王。你既然是东海国大掌柜,一定知道海上的龙子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武家颂仍旧没有犹疑。
他只略想了想、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开口:“回龙王。海上龙王,我了解得不多。但曾听过一种传言。只是这种传言亦没什么根据……我也不是很信。龙王恕我妄言,我才说。”
李云心瞪他一眼:“别啰嗦。”
“……是。”武家颂略压低了声音,“有一种传闻,说海上的龙子,的确是真龙子。且为祖龙所生。”
“祖龙?”
“这就是那连我都难信的传言了——说在真龙降世之前,其实还有祖龙。真龙为祖龙所生——龙王……是真龙分封的龙子,在陆上。而海上的龙王,是当初祖龙分封的龙子……在海上的。”
李云心皱起眉。思量了一小会儿,口中念念有词。但武家颂听不清他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你听谁说的?”
“唉,也是凑巧的。”武家颂皱眉想了想,“是早些年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小——听说了这个说法。在那之前,我祖辈上谁都不曾听闻。只是说有个人死了,但又活了。就说自己被阎君勾魂去阴间走了一趟,见了判官。判官说他命不该绝还该享富贵,就又叫他活了……”
“那人就说在阴间还见了祖龙。祖龙给他仙法,叫他还阳做事。”
“然后做的就是些占卜问卦的事……后来那一带闹饥荒,那人脑子一热,带人造反。说祖龙告诉自己还阳享福,必然是要做皇帝的。就这样——聚起来的人多了,这说法才传开。但很快被剿灭,那人也死了。”
李云心静静地听完了,看他:“你觉得是他编的?”
武家颂愣了愣:“……此前的确没有听说过——”
“但是的确有海上的龙子。”李云心笑了笑,“你对我说的是你听到的传闻……我猜猜看。这么说是你在木南居也没说过什么海上龙王的来龙去脉,所以怕我生气,赶紧找了这么个传闻凑数儿?”
武家颂微微变了脸色:“龙王……我只是将我知道的都说了。”
“这就怪了。你是东海国的大掌柜,耳目众多。可竟然从没听人说过什么海上龙王的来历……”李云心看他,“不觉得这事很奇怪?”
“我们也不是事事都要知道、事事都要去查的……到底有各自的职责……”
李云心摆了摆手,摇头:“怕是你们的木南居主人不想你们知道。也罢——等她来了,我亲自问她。”
听了他这话武家颂便是欲言又止的模样。犹豫好半天的功夫,等李云心重新走回到那画卷旁去看画了,才道:“龙王……我家主人……恐怕她的境界……要比龙王高些——龙王还是……”
李云心转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武家颂便忙住口,觉得头发有些发麻。
如此过了漫长的三息功夫,听到李云心说:“所以你是觉得,我叫她来,是要找她的晦气,哈?”
武家颂不说话。觉得自己不小心站在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口边缘了。
但火山没有喷发。李云心转了脸,挥手:“去吧。你到了东海链下船。我还要忙着折磨人救人……我不再叫你,别来烦我。”
第六百五十章 明月夫人
巨舰仍在海上航行,将至东海链。但至此,却只好比万里的旅途迈开第一步、一个要外出踏青的人走出了家门——海洋何其广袤。虽然已航行了十几天,但距离传说中的龙岛、东海的边缘、海水与弱水交界处还是极远极远的。
就在这极远极远之外的某座宫殿中,正有一个披着闪闪发亮的金丝长袍的身影,发出愤怒的低吼——
“九十六!我连损九十六员大将!”
他低吼的时候,整间殿堂都在微微发颤。人道是“跺一跺脚,地都要抖一抖”。这句话用在他身上却就不是比方了——他怒吼的时候,的确整片空间都在发抖,就仿佛他正是这片空间的化身。
这大殿幽暗高深、空空荡荡,只有坐北朝南处有一张龙椅。
高大的墙壁上饰有壁画。那些壁画当中纹路的风格也很特别——某些线条简洁凌厉,似是追求一种力量、简明之美。但另一些线条则繁复华丽,似是追求……另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这些线条混杂在一处所构成的巨大壁画,所展现的是一个难以理解的场景。
简洁凌厉的线条勾勒出许多宏大巍峨的建筑。而建筑则笼罩在由繁复华丽的线条所编织出来的云朵当中,只能展露出飞檐吊角的屋顶、宏伟高大的身躯。这些建筑之间,还被花与草、各种飞禽走兽填充着。绘画者似想用高大建筑的威严与这些华丽灵动的走兽形成鲜明对比,表达出如今已难以被人理解的某种强烈感受。
但应该做得并不成功——在许多人看来这幅画的画面填充得太满。不但没有展现出勃勃的生机,反倒因为巨大的尺寸、殿堂中的幽暗,而显得充满压迫感,令人压抑。
可此时合着殿中人的愤怒,却是相得益彰了——
“我亲自出面,把那妖魔给捉回来了——叫你们好生看着!”
“如今又告诉我,被他再吞了三个?!”
他站在置有龙椅的高台上愤怒地吼叫:“我要你们何用?!”
高台之下,是伏满地面的群臣。但这些臣子面貌各异,高矮胖瘦也各异。
有高的——只要一起身,便要触碰到殿顶。那可是要十几个人站立着、摞在在一起才够得到的殿顶。有大的——仿佛一座山丘一般填满半间殿堂,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大风刮过。还有些细小若指肚般大的,有长长条条、一直盘出殿外的。更有些半透明的游魂,身上覆满海藻、藤壶之类寄生物的、看不大出人形的存在。
这样多奇形怪状的东西,如今皆因台上之人的愤怒而将脑袋低伏着,不敢出声。
台上的人——李云心曾经在艨艟号的甲板上见过的那位“水月先生”——在又怒气冲冲地踱了两步之后朝“人”群中一指:“禁琅将军,你说!怎么回事?!”
被唤作“禁琅将军”的,是一个瞧着很像人,然而眼睛并不在脸上、反倒支楞在头顶的顶盔贯甲的矮胖。
他忙将脑袋压得更低,然而眼睛却竖起来看着台上:“东海君息怒……东海君息怒……”
诚惶诚恐地说了这么两句,话风倒是一转:“……可是末将也没法子呀。东海君擒来的那家伙……是真境的巅峰了。身上还有好几件宝贝……东海君说叫末将给他点苦头吃,可刚开了门那厮就扑过来,一张嘴又吞了三位将军。要不是末将跑得快,也不能在这儿回话了。”
“东海君、东海君……您都夺不下他身上的法宝,别说咱们……”
水月先生——东海君——东海龙王听了这话瞪起眼睛:“什么?!你还没把他制住?现在呢?他现在呢?!”
禁琅将军便道:“……除了东海君,谁制得住哇。还在狱里转悠呢——末将已经吩咐人都撤走了。想他一时半会儿还冲不破水狱的禁制……”
“怎么不早说?!”东海龙王抬手指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