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心的马屁拍得不留痕迹,离帝大为受用。愈发觉得这渭水君是个妙人——无论说起什么来他都谈吐不俗大有见地,可谓是旷世的奇才。进而在心中将他引为知己——认为唯有这样的真英雄才配与自己平起平坐。
于是一皱眉:“诶!自家兄弟说话,客气什么——但说无妨,恕你无罪!”
李云心便笑了笑:“我先问姬老兄——从前你坐拥一国,品尝过的美女如云。却总觉得她们无趣、不是你要找的人。那么倒是觉得哪里无趣?”
离帝摆了摆手:“无趣自然就是无趣——说话做事都无趣,空有皮囊罢了。哼……有趣的人总是有趣,无趣的人却各有各的无趣。”
李云心便笑:“老哥这话说得很哲学——那么老哥如今再想一想。之所以喜爱那小娘子,是因为她生得漂亮、还是因为她说话、做事有趣,或是因为她身份神秘、修为极高……因而与你从前见过的那些女子都不同,才觉得有趣极了?”
离帝便皱眉思忖一会儿,忽然愣了愣,连连叹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不过是图个新鲜罢了——唉,若不是老弟你提点……”
李云心连忙打断他:“不不不,姬兄,小弟要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说的是……唔,说的是,姬兄喜爱这女子,或许并不是什么新鲜感、皮囊、来历身份。姬兄从前觉得旁的女子无趣,或许也是因为同一个缘故。便是——并未找到自己的灵魂伴侣啊。”
离帝瞪圆了眼睛:“灵魂——什么?”
李云心笑起来:“——灵魂伴侣。”
然后他花了两刻钟的时间来告诉离帝,什么叫做“灵魂伴侣”。但实际上说的无非就是他那个世界的恋爱观、心灵鸡汤、泡妞哲学之类的玩意儿。对于他那里的人来说,大概是听到耳朵起茧的老生常谈。可对于离帝而言,却算是热烈奔放、但又别出心裁的表达方式了。
从前——哪里有人敢同鬼帝说这些玩意儿?
因而他听李云心说这许多,越发觉得这是个妙人儿……实在是妙不可言的妙!
最终这鬼帝一拍大腿:“他娘的!李老弟说得太有道理!”
“老子从前同那些女子就是没什么好说——哼,朕的心意他们哪里懂?!老弟说的这个……这个灵魂……正是了、正是了!嘿,就是要看得对眼嘛!老子是玄境的巅峰,那小娘子也不差!斗起嘴来也不会寻死觅活更不会战战兢兢……嗯,对极了、对极了!”
“所以说——”李云心语重心长地看着他,“姬老兄实际上是进入了恋爱关系的更高层次——追求的,不是肉体的欢愉、不是一时的放纵,而是纯粹的精神层面的享受,想要的是真正的爱情。”
“爱情——男女之间的思想交流碰撞擦出火花,乃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与肉体、与是不是石女,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老兄不是早就厌倦了那些纯粹的肉体交合的么?”
“这小娘子既然可以满足老兄的精神需求——且只有她才能给老兄这感觉,姬兄怎么能丢掉、又有什么好苦恼的呢?需知想要肉体的享受,天下女子何其多——就是自己也能够解决的。何必要求她来做这件事呢?岂不是对你这灵魂伴侣的玷污么?!”
离帝听得目瞪口呆。
怔怔地在亭中坐了好一会儿,猛地站起身——向李云心深深地鞠一躬、郑重地拜一拜:“老弟!!”
李云心也忙起身、托住他的胳膊肘儿,情深意切道:“老哥——”
离帝在他手臂上重重拍了拍、又拍了拍。才道:“不必多言——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姬澜的兄弟了!”
李云心红了眼圈:“得姬兄这样的兄长……还有什么好求的呢?!”
然后他眼珠儿一转,又道:“但姬兄要记得。一段真挚的感情,必然经历许多的波折。那小娘子一时不从你……便暂将她禁制着。等她慢慢打开心结、心情平和了,才好沟通、才好培养感情。好事多磨,切勿心急。灵魂伴侣,可是千金难求的。”
离帝连声道:“自然自然、这是自然——我回去就把她好生看管……静待好事!”
第五百九十八章 古道,故乡
李云心便也笑起来:“老哥如今兴致好,但小弟偏有一件事要扫老哥的兴——那夜真龙驾临……”
听了这话离帝立时皱起眉:“老弟如果要为那什么神君做说客就不必提了。我生前是人间帝王,死后亦是鬼帝。帝皇者,岂有屈居人下之理。”
如此说了,脸上笑容收敛。在亭中踱了两步又道:“老弟也不是甘愿屈居人下的奇才。我也劝老弟早作打算——如今可是乱世。是沧海横流、英雄辈出的时代。老弟莫要辜负了这大好的前景。”
李云心便苦笑着摇摇头:“早知道姬兄会这样说,我心里早有计较了。既然如此就不再提别的——”
他脸色一凛,抱拳道:“我此番往东去,或许一路凶险。倘若以后有求老哥的时候,请姬兄看在今日的情分上……”
离帝大手一挥:“诶!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只消李兄弟一句话而已!”
李云心感动且无言地点了点头,便大步走出驿亭去。
此刻飞雪愈发地大了,天地之间白茫茫的一片。九公子、鸡精不晓得打闹去了哪里。刘公赞此前似也钻进林中去不晓得做什么了。
只余李云心孤独的身影在风雪中愈走愈远,仿佛沧海一粟。俄顷,在亭中目送他远去的离帝又听到风雪声里传来隐约的诗句——“长亭外,古道边,风雪连天……”、“天之涯、地之角、知交零落”。
他从前做离国的皇帝,不好说是威严还是荒淫。但也算是一代雄主。于诗词一道虽不算大家,然而鉴赏能力仍在这个时代的水准之上。如今听李云心在风雪里念这词,虽没有惊艳之感、也晓得不算大家上乘之作,可难得在应景,且的的确确另有一番风格。
因而心中又生出些别的情感来——从前做帝王时最难求文武全才。偶尔得到了,也都是名不符实之辈。到如今虽不能因这几句诗词就说李云心亦通文理。可武力如他那般强悍者,能有如此格调情趣也足以叫他这从前的皇帝惊叹了。
倒……当真是个妙人啊……
他在心中这样感叹一句、瞧那李云心的身影到底在风雪中消失,便也转身离去了。
如此,约莫一刻钟之后,李云心在距驿亭三里处见到刘公赞。
老刘笼了一堆火,坐在路旁一根横倒的树上烤。见到李云心便站起身道:“心哥儿事情办得如何?”
李云心摆了摆手,也凑到火堆旁伸出手烤、皱起眉:“一切顺利。都在预料之中。”
然后将手探进怀里、取出一个小玉瓶儿来。这东西也是他在炁殿中搜罗的。据说有起死人、肉白骨的功用。他如今用手指在玉瓶儿里蘸了些便收起来。先在手上抹匀了,再用手往脸上擦。
做完这一切才长出口气:“他们两个呢?”
“依你的意思,叫他们先上路去了。通天君如今虽然境界高,但我瞧着,有山鸡照看他应该出不了什么事的。此前也对白云心说了这事,她该去找他们一道。”
李云心便也点头:“冬天不好过。”
先前煞君瞧他为自己化了件披风出来、又看他面皮冻得通红,说他是眷恋做人的感觉、余情未了。
这倒是将李云心错怪了。
其实是他在极短的时间里数次强行身死、夺舍留下的后遗症罢了。他的神魂受到创伤,这创伤便在身体上表现出来。他皮肤变得脆弱,开始如寻常人一般会冷会痛会脱皮。
这种事算是真真正正的疥癣之痒——他皮肤之下的肉身依旧强横无匹。要说不便,也只是可能有碍观瞻、不那么漂亮罢了。这一点对于别的“英雄豪杰”来说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然而对于李云心来说却很不得了。
刘公赞晓得了一点、如今看李云心做这些事,心里却隐隐有一丝欢喜。
因为这样子的心哥儿……其实更像人。
两人如此在漫天的风雪里,围绕着小小的火堆坐了一会儿,老刘便道:“那……咱们现在动身往定州去?”
李云心一动没动,双手舍不得从火堆旁移开:“不。冷。风大。脸皮疼。”
老刘笑着叹口气:“那么多法宝,总能找到一件合用的吧?”
李云心又摇头:“不是合不合用的问题。”
“咱们去定州,主要是为了找人。但如果我要找的那个人真的存在……如今必然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而且我猜他如今十有八九要伪装成普通人——所以咱们也装成普通人的好。所以说——”
他说了这话,伸手从身前的雪中扒拉了一根柴往火里丢。
然而准头不好,柴要落到一边去。刘公赞便下意识地隔空拨了拨。于是那柴就被他拨进火里了。
“所以说你看,如今我们做事,使神通是习惯了。好比喝水呼吸一样正常。我们得早点适应普通人……”
说到这里脸色一凛,忽然将身子挺起。老道脸色亦变,皱眉:“怎么?!”
李云心摆了摆手——又伸手往远处一抓……
十步之外的雪下立时暴起一大蓬的雪花……他凌空抓起一只毛茸茸、圆滚滚的肥兔子来。再隔空将兔子摄过来,才爱惜地抚了抚。抬眼问刘公赞:“你会烤兔子么?”
老刘无奈地叹口气:“心哥儿这也是用神通。我看你是……”
“这些年头一次见这么大的雪。”李云心笑起来,“哪怕做了妖。也要有一颗发现美、感受生活的心嘛。”
……
……
李云心初入清河县、被捕牢狱中的时候,对邢捕头说自己家住定州的一个小山村。
那是他说的少有的实话之一。
定州这名字原本就是取安定、平定之意。既然需要安定和平定,在从前就不会是什么好地方——这里是庆国边境处的一个州县,极小。在历史上曾闹了近百年的匪患,近几十年才平息。
只有一座州府城勉强算是大城。余下的都是些不入流的村镇,大多散落在山野之中。其中有一些的存在连官府都不晓得,更不要说登记造册了。
便是在三日之后的一个清晨,李云心与刘公赞站在一座小山上。
从这低矮的山头往下看,可以看到茂密的森林被大雪压满枝头。林中掩着一个小小的村落,约莫十几户。如今有五六家的屋顶上冒起淡淡炊烟、该是有人。
老道第一次瞧见李云心的“故乡”。便往下细细观瞧一番道:“心哥儿从前住哪一户?”
李云心不动声色地往山下一指:“那里。”
刘公赞看过去。发现他所指之处什么都没有——紧挨着林子,只是一片缓坡罢了。
便晓得该是李云心逃走之后又有人来仔细搜查过。搜查的时候将屋子拆得干干净净、终是一无所获。
“从前家父家母离群索居。”他说,“对那些人来说倒是件好事。”
刘公赞意识到李云心的语气和措辞都变得肃然郑重——或许此地对于他而言的确意味着些什么吧。
而后两人慢慢往山下走。
有一条被人踩出来的山路。如今山路被雪覆盖自然看不清,可似乎不久前还有人行过,便在雪地上留下了一行足迹。他们走进林中的时候偶然碰到压满雪的枝头,便有白雪倾泻下来。
如今雪停了、天边出现一轮明艳的太阳。可如此天气却更冷了——那雪一落进李云心的脖子里他就冷得嘶一声、缩缩头。
如此边走边道:“……我的猜想是这样的。有些人既然觉得我就是那个他们要找的人,就是说必然有什么因素叫他们笃信这一点。不然不会花上半年的时间、动用大量资源在我身上押注。”
刘公赞点头:“有道理。”
李云心往手中哈了口气、又道:“那么这个因素,是什么呢。在我看来大概只有几点。”
“一个是地理因素。比如说他们要找的人,必然在哪一带降生。于是广撒网,找异常。最后发现我的父母异常,我这个人又是人中龙凤,自然就盯上我。”
“……”刘老道点了点头,“……正是的。”
“另一个因素是时间因素——必然在某时某刻降生。这一点和上一点重合度很高,排查地理因素的时候一定注意到这一点。所以两者类似。”
“接下来的因素——因为这个世界有种种神通——就很复杂、不可控了。有关那一些我现在不好说,但结合以上两点,我的确有一个充分的理由认为,我们该在这附近找一找。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刘老道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频频点头。到最后微微皱眉:“那么,心哥儿这个充分的理由,是什么呢?”
李云心侧脸看他,认真地说:“直觉。”
“……”老道沉默一会儿,“心哥儿言之有理。”
但实际上另有一些话,李云心并未说。
就在……三天之前的夜晚。他在夜空之上缓缓环视群妖的时候,无意中注意到距他那处十里之外,似有一个人隐藏在阴影当中。
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出现的人都不会是寻常之辈。
李云心觉得……那人的身影有些熟。
他在心里轻叹一口气,继续往林中穿行。
第五百九十九章 狼王庙
一刻钟之后,终于行至村口。村中房舍低矮,皆为白雪覆盖。不见道路,不闻人声。似是畏寒、都未早起。
秋收之后、一入冬便是大段的闲暇时间。李云心从前那个世界有“猫冬”一说,这个世界大抵也是相同的。村口有一块大青石。青石旁是一棵盘根老树。如今落光黄叶子、换上了白叶子。
李云心走到这棵老树旁,将手轻轻放在树干上。
这样站立着无言地往村中瞧一会儿,才轻声道:“我父亲……”
但又顿了顿:“李淳风……从前在这里设下多许多禁制。但我从前修为不足,都没有用得上。今天一路走回来,慢慢才发现了。”
说到这里叹气:“我从前在那边的家里就能看到这棵树——看了十几年。”
老道能够理解“时过境迁”、“故地重游”的感觉。便也陪他叹气:“心哥儿那时候该很想来这里玩耍吧。毕竟那时是个孩子,也会寂寞得很——要不要进村里去瞧一瞧?”
但李云心笑了笑,摇头:“说实话,一点都不想。”
他将手放下来、轻轻拍了拍:“这种地方、这种村子,可和什么勤劳朴实没关系。这村子连个名字都没有。住在这里的十几户也都是逃亡来、或者祖上逃亡来的。”
“……自私、愚蠢、偏执、狭隘、贪婪。唉,这种地方,要吃饱穿暖都不容易,怎么会有好人家。”李云心轻哼一声,“里面也没什么退过我婚的、从前看不起我的、打过我的脸的。如今进去转又有什么意思。刚才已经才查过了。都是普通人。走吧。”
老道愣了愣:“这样就走了?”
李云心已经迈开步子:“咱们要找的人如果真的存在,也该是在这村子周边。村里不会有的。但毕竟是故地嘛……我来看一眼而已。既然老家都被拆了,这里与我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说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已经走出十几步。老道便叹口气,心想心哥儿这倒的确像是个修行人的模样。反而是他自己——从前修了十几几十年,后来又得真传。然而……始终还像个世俗人吧。
这么感慨一番。一抬眼,却见李云心在前面停住了脚步。
刘公赞便凑上去,看到一个石龛。
这是在中陆乡村之中很常见的东西——有许多的妖魔藏身山野,他们当中的一部分又偶尔会显圣。于是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