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陛下也没见过。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像天仙一样美——不过天仙是什么样子?那就真没人见过了吧……
裴决子大师还很年轻,不过二十四五岁而已。因此思维一旦发散开,就当真难停住了。
他想得入神,以至于没发现,房间里未熄灭的火烛,微微暗了暗。
也没在意轻微的“噗通”声——那是侍卫倒地的声音。
这么过了一刻钟,忽然听到了“叩叩叩”的声响。
声音打断他的思路,裴决子皱眉转头,不知是怎样的事情会让侍卫在这种时候打扰他。于是压低声音:“怎么了?”
但没人回他,“叩叩叩”的声音还在继续。裴决子提高声音:“听到了!什么事!”
仍没人理会他。
他生了气,掀开被子,去床边找外袍,打算不管什么事,但一定要先开门教训那敲门的人。
可是在手指触及柔软光滑的杏黄丝绸外袍的一刹那,他的动作陡然停住了。
他既是世家豪门出身、又是独子、还一个人在外,必然有些东西护身。
譬如说这道每晚临睡前都挂在门上的、据说是由一位流派化境道士所书写的“辟鬼符”。
还有他爷爷道眉子大师留下的、同样挂在门上的“双君镇鬼图”。
眼下……那《双君镇鬼图》已经燃了起来。幽绿色的火苗几乎快将这幅在世俗间价值连城的画卷彻底烧毁,图画上的黑白阎君表情扭曲而怪异,在火焰中缓缓跃动。
而它上方的那道“辟鬼符”,本是用朱砂书写在金牌上的。此刻,那由化境道士手书的符文……正疯狂地发着红光!
裴决子顿时瞪圆了双眼,觉得头脑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嗡地撞击了一下子。
两息之后他疯狂地喘息起来,一把将外袍攥在手里、飞快地披上了。
然后拖着打颤的双腿,试了几次才吹熄室内的四处火烛。屋子一旦暗下来,他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血红血红的符文,以及……
门外的一个巨大身影。
他盯着那身影看了一会儿、坐在地上,念了好几遍清静经,才有力气再站起来,从桌上摸到自己的那支笔。笔身上密布繁复咒文,笔锋在夜色中甚至微微散着毫光——这既是一支笔,也是一件法宝。实则这样的笔,在屋子另一头的宝囊里还有各异的十几支。但他实在没勇气再穿过黑暗的屋子了。
又念了十几遍经,那“叩叩叩”的声音还未停。
门外的巨大身影,耐心地敲着门,还偶尔低头看一看——似乎在看,屋里的人,为何还不开门。
它每敲一次,那符文的红光就颤抖一次。
也愈发黯淡。
裴决子积攒了些勇气,终于能够再起身,走到距门一步远的地方,用那只笔去捅窗棂上裱糊着的油纸。云集会馆的油纸质量极好,他一捅未破。这一下子几乎耗尽他全部的勇气,慌得快要哭出来。但仍旧咬紧牙,又大力捅了一下子。
终于破了。
但力气大,手又抖,于是划拉开了长长一道口子。
裴决子慌忙后退了两三步,但强撑着没倒下。
他的确是快要吓死了,他第一次见这种情况。就连他爷爷留下来的《双君镇鬼图》和道统高人的“辟鬼符”都受不住门外那东西的妖力……他知道自己更没有任何办法了!
但是他同时也知道,自己今夜想要保命,就必须先看清楚门外的那个,究竟是什么东西!
黑影停住了。停了一会儿,慢慢低头,凑近了那破口。
裴决子倒吸口凉气,几乎昏迷。但他好歹撑住了、看清了。
那是一只面色似老瓜皮的大鬼,眼若铜铃、血盆大口、手似鹰爪,正从缝里盯着他。大鬼看见他,便桀桀地笑、声如洪钟:“君因何不开门?”
裴决子咬紧牙关深吸了一口气,按着头脑里的那些记忆说道:“鬼王过路,本当迎奉。但屋中简陋,未有三牲……”
不待他说完,大鬼便恼怒起来,拿爪子拍起了门,只道:“君因何不开门?因何不开门?”
第七十一章 皮囊
不知那大鬼使了什么手段,竟没有外人听得到它的声音。
它此时开始砸门。《双君镇鬼图》已经烧尽了,只余一地残灰。那“辟鬼符”上的红光也越来越黯淡,眼看就要熄灭。
门窗咣当咣当作响,即便是习惯了客人吵闹的湖心姑娘也只得醒了。睡眼惺忪地伸个懒腰,露出一对美好的椒乳来,问:“秦郎,何事这样吵?”
裴决子一看见她,先是一愣,然后两眼就放了光。他一个箭步奔到床前,不由分说将那湖心姑娘抱了起来。
刚醒遇到这事,湖心姑娘吓了一跳。
但此刻那大鬼竟也不敲了,只用一只铜铃大眼从缝里看。
湖心姑娘倒不晓得发生了什么。睡眼惺忪,也没心细瞧。只当秦郎刚才有事,仆从不懂规矩,乱敲门——现下见自己醒了身段美好,忍不住逗她顽。
各种恩客她都见得多,出格的更多。她这几日已知秦郎是个跳脱性子,对自己又疼爱,便也不恼。强撑了精神、伸出雪白细滑的纤纤玉臂揽住了秦郎的脖颈,将头倚在他的胸口,娇声道:“都这样晚了,秦郎花样倒是多——”
话没说完,裴决子已经抱着她,到了门口。
湖心姑娘眨眼:“秦郎是要……”
但她的秦郎却已经粗暴地拉起她的一只手,从那油纸的破口中递了出去:“请鬼王享用,饶小生一命啊!”
直到这时候,湖心姑娘才看到……
窗外的那鬼。
眼见那鬼张开了血盆大口,一下子朝她的手上咬下去、那秦郎不忍地侧过了头,湖心姑娘便要尖叫起来。可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她倒只觉得手上微微一麻……
便失掉了力气、意识。
裴决子也目瞪口呆——这鬼竟不吃血食?
它……噬魂。
手一松,湖心姑娘的尸体落在地上。
大鬼吃了这女子的魂魄,似乎力气又大了许多。它从油纸缝里死死地盯着裴决子:“开门、开门、开门!”
说一声,就敲一下。
三声之后,那门上的辟鬼符终于失了光芒。写成了符咒的朱砂化作粉末、簌簌地落了。
门,咣当一声被推开。
大鬼低头进了门,一把握住肝胆欲裂的裴决子。这位年轻画道大师的身上依次亮起一道道光芒,但很快消失——被加诸他身上用来保命的护咒符印,都被这鬼王轻易捏碎了。
“我乃是……”他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呼喊,随即便一动不动了。
大鬼吃了他的魂魄,坐在地上想了想,便关了门,把裴决子的尸体拨拉到两腿之间。
用尖利的指甲,小心翼翼地将他身上的外衣、内衣都剥光了,露出躯体来。
然后凑得更近、用指甲尖在他头顶轻轻划了一道。再鼓起腮帮子,猛地朝那破口里吹了一阵阴风。
好个阴风!一见到皮囊下的血肉,顿时就将其消融个一干二净。如此吹了三口气,那裴决子的尸体便已成了软塌塌的一个水囊。大鬼再拎起双脚一抖,腥臭的尸液就汩汩地从头顶流了出来。待皮囊里的控干净了,这大鬼便在皮囊的后背划了一道口子,先探一只手、再挤一个头……
如此这般,偌大的一个身躯,竟然真地挤进这皮囊里了!
这“裴决子”在地上站了一会儿,扶正了自己的鼻子便开始说话。起先声音粗粝不堪,渐渐却变得柔和。等说了几句过后,就已活脱脱是原先那个裴决子的声音了。
他又左右走了几步,才翻身上床、裹了被子。略清了清嗓子,忽然大叫起来:“来人!来人!来人!”
这声音凄厉非常,在夜色中传出去好远。
到此时,终于有人听见了。约摸十几息之后,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刀兵碰撞声传来。几个侍卫扶着帽子冲进门,一进来就看见地上的女尸以及一地腥臭的液体。
——来不及感叹那美好女体,就被这恶臭熏了一个踉跄,慌忙捂住口鼻。见侍卫如此,裴决子也赶忙掩了口鼻,喝骂:“废物!有妖物夜里杀了人!一群废物!”
出了这样的大事,一干侍卫可再顾不得那味道了。忙跪了一地,哀声道:“公子明察啊,方才我们几个也是遭了暗算,听见您呼喊才醒,实非属下——”
“裴决子”一拍被子、连连摆手:“出去!出去!抬出去!今夜的事情不许说!”
本就巴不得摆脱惩罚的侍卫们听了这话先是愣了愣,然后就忙谢成了一片,七手八脚地将湖心姑娘的尸体抬出去、又留几个人用残袍把地草草擦了一遍。
他们自然不明白主子为什么这样轻易就将此事揭过了。若要他们猜,“吓怕了”、“原本就不甚苛刻”这样的理由都可。但最终还是——大人物“别有用意”的考量。
如此忙乱了一夜,又自有随行管事的过来请罪、问缘由。
但那大鬼扮成的裴决子只说自己什么都不清楚,就自由管事的去与那会馆交涉了。
湖心姑娘不是寻常娼妓。但她的身份相比受了惊的裴决子大师而言便不值一提了。
会馆诚然为她难过伤心,可也只得按捺下来,还得保证守口如瓶。
在会馆那边……
遇什么鬼!
不过是玩得过了头,出了人命罢了。这云集会馆,哪年不得这样死上三四个姑娘!
到天将放亮的时候,这事情终算是了了。
管事的本欲取消了晚上的宝华会,让自家主人好生歇息歇息。但奈何昨日下午来了消息,说琅琊洞天的宗座首徒凌空子道姑也在渭城,欲赴会——这如何能推迟了?
那样的神仙人物,便是天子设宴也未必赏脸的!
再问主人的意思——却发现主人的兴致好极了。
平日里好女色,却不好美食,每餐都用得少。打小儿开始就让老夫人操尽了心。可经昨夜那么一吓,如今竟胃口大开。打京华带出来的点心,一样一样地都尝了,又点了几桌的菜。点了菜,每样只尝一点便挥手叫人撤去。
林林总总吃下来百道菜,量也惊人了。管事的看在眼里心中喜悦,便将那些不用的菜都赏了仆从、侍卫、乃至馆里的小厮。
但不知是不是最近久不下雨、蔬果生得不好。他们再吃这剩菜的时候,却觉得没一丁点儿滋味了。
味同嚼蜡。
第七十二章 八珍古卷
就这般过了一个上午。到晌午的时候,管事的送晚间赴会的名录来。
却发现自己家主人只站在院中、往西北方看。说是看也不恰当——两只眼睛滴溜溜地乱转,生生惊得老管事顿了顿脚、心口一疼。
——就像是遭了邪了。
但走近了细看,却见自家主人又好端端的,只不住抚着手,好似害怕这手上起了皱一般。
递过名录去问,却也不甚看。只扫了一眼便道:“好好好,甚好。去吧去吧。”
这可不是裴决子大师平日里京华望族的气度。但老管事也只当主人知晓那凌空仙子要来、因为太焦虑而失了态。
于是捧着名录,慢慢退下了。
只留这大鬼披着人皮所化的裴决子,忽地仰头看了看天空上一条细细的云线,桀桀怪笑了两声。
……
……
这时候,李云心正在换上一身道袍。
他这个人并不特别喜好华服,但也不会非要逼着自己穿粗布衫。这时代的纺织技艺并不十分高明,寻常人家在铺子里买的棉布都还稍显粗糙,更何况是粗麻布。
但晚间赴宴他的身份是“渭城五大意境画师”之一的混元子的道童,那就不能穿一身锦衣了。
老道想去开眼界、见世面。
李云心则为了那幅《渔翁钓叟图》。
修士们渡劫,“读图”是一条干净的捷径。李云心作为一个化境画师,实则就类似那些什么“炼丹师”——是提供者。
可问题是,能渡妄心劫的东西,他还做不出来——他自己还未能渡劫呢。
他的前世经历过很多极端的情感体验,可想了又想……抱歉。的确不包括这一种体验——安然恬淡、无欲无求。
至于这些画图画作,也是有等级之分的。
寻常的世俗人学了画,心生感悟作出来,哪怕寄托了再多自己的情感,也终究是一幅平淡无奇的画作而已。
因为他不修灵力。
但画师们,获得了各种粗浅的、遗留在世间的修行法门,修了灵力。他们来作画,便不是普通的画了。他们,可以将自己的感悟、情感,以灵力寄托到画中去。
一个意境巅峰的画师,若是恰好福至心灵,生出了强烈的感悟,又适逢精、气、神,也都处于巅峰状态,那么他可以作出“名品画卷”来——即“名卷”。
名卷,是意境巅峰、乃至巅峰以下的画师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
在名卷之下,则还有佳作,以及那些连佳作都算不上、只能用来卖上几角银子,贴在寻常百姓家的画作了。
如果画师突破了意境,达到虚境。那么一个虚境巅峰的画师,若是恰好福至心灵,生出了强烈的感悟,又适逢精、气、神,也都处于巅峰状态,那么他可以作出“珍品画卷”来——即“珍卷”。
那《渔翁钓叟图》,便是珍卷了。
至此,便是世俗间的画师,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了。
如今世俗间的画师几乎不清楚两千年前的事情,甚至在有意的引导下,不清楚还有画圣存在过。因而他们虽然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宝卷”这东西存在,却只觉得……
大概是某位古代大能、得了上天眷顾,才作出了“宝卷”。
可实际上,化境巅峰的画师,便可以作出“宝卷”来。
而宝卷更上,从前的丹青道士们突破了化境、直入真境之后,便能作出“灵图”。至“灵图”,哪怕就古代的丹青道士们而言,也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
存世的“灵图”极度罕见,有名字偶尔被修行者提及的,也不会超过三幅。这一类东西,即便是洞天道士都得小心翼翼地收着,世俗凡人更是无从听说了。
可“灵图”虽然他们不知晓,灵图更往上的一种东西,却几乎是天下画师皆知的。
八珍古卷。
天下画师们知道的是“某位惊才绝艳的高人作出了八幅作品,每一幅都远超宝卷之上,已经不入品级了。于是将那位高人的八幅作品,统称‘八珍古卷’。”
而另一些、也仅仅是有那么一些知晓“画圣”曾经存在的修士们,则知道这八珍古卷,乃是那位画圣所作。
只是这八珍古卷现在是散佚不知去向、还是被双圣收去,就不得而知了。
只知道那八珍古卷的第一卷 ,名为《雾送奴达开蒂茂》。
李云心第一次从父母口中听说这名字的时候的反应是比较懵逼的。于是要求父母把这几个字写了下来。
真的是这么几个字。
他就问父母,这名字的含义、画上究竟画了什么。
但父母表示他们也没有见过八珍古卷,并不能理解画圣的深意。
只不过到了这时候……
李云心觉得“不能理解”是对的。至于什么“深意”这回事么……应该还是要斟酌斟酌的。
如此,丹青道士们所作的画卷,便分为八珍古卷、灵图、宝卷、珍卷、名卷、佳作。
除去那八珍古卷之外,余下的画作便也分了五个品级,正正对应上了修行者的五境——玄真化虚意。
意境的修行者倘若想要渡劫,寻那佳作、细细揣摩便可。但佳作毕竟感悟不足,一幅大致是不够的——还得多找几幅相互参照对比,才能悟得透彻。
可一来同一类的画作未必刚好寻得到,二来佳作本就良莠不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