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走了很多弯路,他也聪明,于是在十几岁的时候,入了化境。
待在山村里并不觉得这境界如何了不起,但到了这世俗间,却大概知道自己的层级在哪里了。在渭城中牛气冲天的从云子和朴南子不过是虚境。从前追杀他的两个剑士、再有后来的淮南子,也都是虚境。
论争斗手段和争斗的经验,他不如他们——这时候的画道,本就不是以争斗著称。但他在被驱离那个山村之后迅速地成长起来,一系列的生死危机很快唤醒他从前尘封的记忆。这时候再回去面对亢仓子和赤松子,他有好多办法可以在那个院子里就将他们干掉。
他现在的境界,在这世俗世界中,很牛比。
但问题是……
他要止步不前了。
他没了父母,没了师承。当初父母大概觉得三个人可以在那小村子里隐藏很久很久,久到他们会有充足的时间来考虑到底要不要将自己的儿子正式引上修行路。
因而便像是从前那个世界当中按部就班的教育体系一样,同他说一个境界的事,便只是说一个境界的事,从不会发散引申。
这么干的好处是他的基础极其牢固,可能远超同辈。但坏处是,一旦引路人没了……他就很难继续前行。
哪怕那些洞天流派的修士,也是极难一个人修行的——这件事,不是说随便丢给你一部什么功法秘笈,你瞧一瞧看一看,就领悟了的。
秘笈又不是教材。
从被弄出来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在防备“被不怀好意的人得去”的情况了。
譬如他化境在修水云劲。他还在画圣的通明玉简中找到了另一种似乎适合自己继续修行的功法,名叫“从云劲”。
画圣秘典当中的东西,必然是珍贵的法门。但问题是那“从云劲”……
一共就只有二十五个字。
——身有九窍阴阳,复有五城十二楼,金堂琼宫,出窍而从云。
这他妈什么鬼……谁能看明白。
当初修水云劲的时候,便是其中一个“然”字,都可以讲上三天三夜,然后慢慢体悟。而他再盯着那二十五个字看,只觉得每一个字都蕴含了无穷的信息——但他解不出来。
修行越到高深处,就越晦涩艰难。刘老道或许可以自学洞玄派的基础法门。但到了他这个境界,没了引路人,要自己修行简直难于登天。
于是他有些遗憾自己的父母没能早早给他一个可供参照的体系,又……嫉妒那凌空子。
她要修道心了啊。
到了化境巅峰,向真境迈进的时候,必须要修道心。
化境的修士已经将情劫渡得七七八八了,再往上修,快很会迎来修行者最为险恶的一劫——真空劫。
在这个世界里,真空劫又称天劫。
并不是说有滚滚天雷变着法儿要劈你,而是说在这个时候,人会迷失。情感理智,有可能处在一片“真空”当中。你还保持着神志清醒,还可以和人谈笑风生,还可以和人出手斗法,但是只……失去了继续修行的动力。
没什么明显的预兆,甚至很多人正在劫中也毫无觉察,直到死去的那一天才知道,自己这是应了劫。
要渡过这一劫,便需要道心。
实则这道心在李云心看来,便是有益处、却又可以主动放得下的“执念”。甚至并非要是一个念头,或者一件物品可以可以。
你执着于它,它能给你积极向上的动力、却并不会偏执,便可成为你的道心。
他所知道的最奇怪的道心,是父母讲给他听的。
某位道统修士,养了一只蛙。
这蛙是普通的蛙,从池塘里寻了来,用陶罐装着,养在房里。
那位化境的道士婚配了,住在宗派的一座小山峰上。同住的有他共同修行的妻子,还一个刚刚会走路的儿子。
某一天道士觉得心有所感,认为自己将要渡真空劫了。又觉得自己模模糊糊地,似是有了道心。于是便苦苦寻找。
在宗派里没有找到,便辞别妻儿,要去世俗间找。
他这一走,就是四年。四年的时间,那孩子长大了,越发淘气。
有一天跑去父亲房中玩耍,不小心打碎了那只陶罐。那蛙便逃了。
孩子怕母亲责骂,忙去捉那蛙。但不小心,将它活活掐死了。
三个月之后,那道士回来了。神态安然自得,似乎解脱了一般。只对他的妻子说,自己已经看开许多事,再不执着于什么天心大道,而打算好好地享受生活了。他是化境道士,已经八十多岁,之后总还有两百多年可活。
于是大家、这道士自己,都知道他是遭了真空劫。
但毫无办法。
因为据说那蛙被他的儿子不小心掐死的那一刻,远在千里之外的道士一手捧心、哎呀了一声。皱眉叹息一小会儿,又笑逐颜开了。
那蛙,便是他的道心。
现在的刘凌,也要找道心,渡真空劫、晋身真境了。
李云心,也很想。
从前未见到比自己境界高的修士,这念头不是那么强烈。到今天见了刘凌——这样年轻便要找道心;又见了九公子、白云心那样的大妖,自己的生存受到了威胁。
这些事情加在一处,他就也很想了。
他想要继续证道,想要渡劫,想要找自己的道心,想要迈进真境的门槛儿。
想要要自己的力量搞定一切,而不是去小心翼翼地费心机。
于是在刘凌离开这院子五分钟之后李云心意识到……
他入劫了。
“妄心劫”。
第六十四章 归家
人生悲苦,很多来源于三件事。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对于世俗人来说这些事情都没法摆脱。没人能做到顺心如意。遇到了这些事情、自己忍耐且表现得毫不在意,就足以被人交口称赞了。
然而对于修行者们、尤其是境界高些的修行者们来说,由此而产生的偏执情感,却会带来严重后果。
修行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也不是说放就放得下的事。
用他在从前那个世界所熟悉的事情举例子,大抵就是健身了。世俗人是那些从不健身的普通人。可他们走路、吃饭、上下床,身体也会慢慢成长、变强。
修行者则是一群在健身房内对正妹都不正眼看、只关心自己的肌肉的健身狂魔。他们付出很多,迅速地获得比常人强大的力量。但如果有一天他觉得不想健身、不想修行了,他报废了年卡月卡,变成一个死宅……
他还是在运动的。他走来走去伸手够床头柜的泡面——也还是在运动的。
修行者冥想炼气淬体,这是下意识的过程。但哪怕他不做这些事,只是在街道上的阳光里走来走去,身体之内的气机也是在缓慢修行、炼化的。
这意味着修行者一旦入了劫,就没法儿通过“暂时停止修炼”这种办法来躲过危机。他必须去面对解决,或者渡劫,或者应劫。
这也是为什么那些修士们,总是想要主动去“渡劫”的原因。如果你不主动一些,叫那劫找上你,那么大概就是如今李云心这样子——前一刻还觉得心思通明,下一刻,就入了劫了。
李云心觉得这事儿有些棘手。
他不是第一次入劫。八岁的时候,他入过“自在劫”。他还记得当时父母惊讶而难以置信的反应——“自在劫”这东西,实际上就是类似于“你自己为何而存在、你活着的目的是什么”这类问题。
这劫并不难渡——对于一心向道的人而言。大概每个人要晋身化境的时候,都会入此劫。但问题是……那时候李云心八岁,只堪堪踏进虚境而已。要说“一心向道”?他一个孩子懂什么一心向道——当然这是他父母的看法。
那时候李云心……也真的没什么一心向道的念头。
也许是因为他的特殊身份,这劫来得蹊跷。
也是因为他的特殊身份,他渡了那劫。只是渡劫的方式和手段,却不是他的父母认为的那样子。
如今因为“求不得”入了“妄心劫”,他知道麻烦有点儿大。
其实他一直有一个念头——这“劫”,说白了便是人的心思对修行的过程产生了影响。或许人可以控制主动意识,却没法儿控制自己的潜意识,因此除非彻底解决问题,否则渡不了劫。
倘若他能够通过某种方式、将自己和“劫”有关的潜意识也清空了……
这劫大抵也就人为地被消灭了。
可他现在还做不到这一点——心理学是一门极度复杂的学问,他相信从古至今,大概还没人能做到这一点。
所以得渡劫。
他的生命受到九公子和白云心的威胁,随后看到了刘凌,受到刺激,于是想要变强。
不那么强烈的欲望,算是动力。但过于强烈的欲望,就是妄心。
他的欲望源于他受到威胁的安全感,以及他对于自我的、迥异常人的认知。如果换做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普通修士遭遇这种情况,大概惶恐畏惧会更多一些,便没这一劫。但对于他而言惶恐畏惧或许有,却只是更助长了他争斗的心。
他两世的经历所形成的性情令他没法儿低头屈从——或许可以虚与委蛇,但绝不可能在内心被驯服。
因此想要渡这劫,唯有两种办法。
摸到真境的门槛,找到自己道心。
或者清除威胁。
相较前者而言,后者的风险极大。不是万不得已,他不会那么干。要杀九公子那样的大妖,以他现在的实力和资源并没有完全的把握。
他不是在什么游戏里,更不是那些看着别人人生的看客。他的命只有一次——傻比才会在还有斡旋余地的情况下拿自己的命去冒险。
他决定暂时选前者。他认为自己有一个捷径——香火愿力。
或许借助那东西……很快就可以彻底解开禁制、然后再冲击真境!
他站在前庭里想了这么一会儿,又转头看看屋子里的猫妖、嘉欣,还有院中那四位。又皱眉思量一会儿最近发生的事、遇到的人,渐渐将千头万绪理在了一起。
他觉得自己需要一张网。
唔……一张把很多东西很多事情都联接起来的网。
有些线和点,已经清晰可见了。还有一些关键处还是隐约模糊着的,但是他觉得或许可以找到什么时机,将它们扯出来。
没有了引路人,他现在要只身一人面对这一劫。
事情有点儿棘手。但李云心认为自己搞得定。
又过了一会儿,隐约听见后街的鞭炮声。那是昨天和老道买回来的鞭。
大概再有几日这事儿就会传开,说自己和老道实则是冤枉的。这年头的人迷信官府和权威的力量,实际上也是好事。比如说“那老道和小哥过了大堂却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就比任何事都能证明自己的清白——至少在那些人眼中。
如此甚好,便有了愿力了。
李云心转了身,打算从后门走出去。但只走了一步就停住了。转头、皱眉——
“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他低声道。
有人走进来了,从前门。李云心纵身跃上了假山旁的一颗老树,站在碗口粗细的树枝上。他目力好,可以看到大门那里……有两个人,一匹马。
一人一马比较熟。李云心皱眉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
昨天下午他一边往家里走一边给老道讲他如何杀了那乔王氏,在石桥上歇息的时候,看见一个黑衣人带刀、牵着一匹黑马,缓缓地走过去。
如今这黑衣人的马上,坐着一个老人。李云心没见过孟噩,但看那精气神、还有新裹的伤口,便可以猜出那是他了。
他想了想,对身后低喝:“叫门口那位别作妖,放他们进来。”
现在的他欢迎一切变数和意外。
好用来织网。
第六十五章 黑刀
“是这里?”黑衣人问孟噩。
他的语气平和沉稳,扶在刀柄上的手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镇定得像是一块花岗岩。
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老人也应该很镇定才对。但此刻他却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他往街口看了看,说:“……是。不过也没什么家什了……咱们还是……”
“不可纵恶。”黑衣人说道。他一边说,就一边牵了缰绳,带马及马上的人朝门里走过去。
孟噩的双腿已经废掉了——至少依照常理来说,是废掉了。几乎全身缠满绷带,苍白的头发从绷带的缝隙里透露出来,好像冬日从石缝里挤出来的枯草。
“那乔佳明也未必在此啊……”老人又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我看此事从长计议的话,还可以……”
黑衣人忽然停住脚步,转向孟噩:“七杀刀,不是你这般修的。”
“你从前修七杀刀,修了杀心。但这杀心生出来的,是血勇、是骨勇,却不是神勇。”
“七杀如锋芒,其锐不可当。你既修杀心也无妨,怎么之后又藏拙?你在乔家藏了几十年,做镖师、做奴仆,锋芒已钝,再无杀心了。”
“你修了我的七杀刀,遇到恶人,就该斩了。不斩,你的刀就会钝。”
“就像之前我接你出来,在牢里遇到的衙役。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好人。先前折磨你,之后又假意对你示好。但如果遇上的是别人,早就枉死在那里了。”
“这种事他们不会是第一次做。我看不到,还则罢了。我既然看到,就将他们杀了。这便是其锐不可当,但求念头通达。”
老头子几次想要插话,但都没成功。到这时候黑衣人终于略微顿了顿,孟噩赶紧说:“可是,应大侠……官府的人,可能在往这里追啊……”
黑衣人笑了笑:“为那些恶人出头的,便也是恶人。敢追,尽数杀了便是。”
老头子再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闭了嘴。
这事儿发生在一个时辰之前。
一个时辰之前,这带黑刀的男人……杀进了府衙的大牢。
原本牢里看守孟噩的也没什么人了。尹平志好歹做两手准备,那天李耀嗣一死,他便着人处理了孟噩的伤口,用好吃好喝续着一条命。
他是打算过两三天把孟噩将养好了、再放出去。不然李云心那煞星万一见了老头子的凄惨模样发了火儿——尹捕头虽说眼下并没有真的怕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可心里着实也是在打鼓的。
因此牢里的狱卒加起来,就只有三人而已——尽数被这人杀了。
等他再自报了名号,老头子目瞪口呆。
黑刀,应决然。
这人……在渭城所在的明江路,很有名气。
先前他和河中六鬼起了争执,将那六人追得如丧家之犬一般。再之前他和松原县的一个捕头起了争执,在一个早上将那公人杀了。
这人,无门无派,也不知道师承哪里。见过他的人在描述他的时候,都只说他是一个模样——黑衣、黑刀、黑马。此人行事风格令人捉摸不透,江湖人对他的评价是“亦正亦邪”。其实这些事情,倒都好说。有些手段、行事张狂的武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真正稀罕的是……
竟查不到他的来历。
一个人,再如何神秘,也总是有迹可循。譬如他行走江湖,总要使银钱。那些江湖豪客动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都是原本就家产丰厚的。寻常武人总要赚钱。或者做了山贼盗匪,或者去看家护院,或者去镖局谋生。
但这一位,没人知道他是靠什么营生过活。
不曾听说他是哪里人氏在哪里有家产、不曾听闻他劫掠了什么人、也不曾听闻有谁在接济他。即便在他杀了公人、惊动了府路之后,官府来细查他的时候……
也没查出什么来。
这人像是凭空出现在这世界上的。
如今他来了渭城,在见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