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微微一愣:“贵客……认得他?”
“只是好奇。模样像我的一位故人。”李云心说了这话,伸手在桌上排了几角银子,“我只要一盏茶就好。这人是怎么回事?”
老板便笑起来。将银角子收了、看那人一眼,说道:“这位,嗨呀。贵客可不要以为咱是势利眼、怠慢客人。”
“他在我这里已经吃喝好些天了。起初来的时候身上还有些银钱。我看他这衣着打扮,只当是来游玩看热闹的公子,于是待他也是很恭敬的。但过了三天之后他的银钱就使完了,然而不肯走,还赖在这里,叫我赊酒给他喝。”
“我又怕他有来历,是个军中的什么书记、参将之类的。于是也给他赊了三天的酒钱。可他呢,仍不走——看着是非要把我这小本生意逼倒了不可——”
李云心笑起来:“喝了你三天的酒,怎么就能把银钱喝光了呢?你是不是坑骗了人家?”
老板忙摆手:“贵客这是哪里的话!贵客可不晓得,这人是怎么个喝法儿!”
李云心又笑:“哦?”
再往袖里一摸,摸出一枚金叶子丢在桌上:“那么我请了——你给他上酒。我瞧瞧他究竟是怎么个喝法儿?”
他这豪气的做派叫老板目瞪口呆。就连另一桌上的三个人都停止了谈话,饶有兴致地往他这边看过来。
于是老板真回身到了棚中,搬了两坛酒出来。这老板是个身材壮实的矮汉子,胳膊有寻常人大腿粗。饶是如此,他一边一个大酒坛走得略有些吃力——可见坛有多大、酒有多重。
如此走到那年轻人桌面,嘭地往上一放,地面都微微颤了颤。
而后对他皱眉,粗声粗气道:“昨天你运气好,遇到两位军爷请你。今天你运气也好,遇到这位贵客请你,你尽管喝吧!喝个痛快,赶紧走吧!”
那年轻人看着像是喝酒喝傻了。也不理会这老板的话,更不感谢李云心。伸手在坛上一拍揭掉了泥封便喝。但这坛子笨重,他看着力气也不大,因而起初只将酒坛略略倾斜,叫酒水慢慢溢出来——他用嘴接着喝。
如此一口气便喝了一刻钟未停。
李云心看得略微吃惊。他早查探了这人,知道他可没什么妖力、灵力,只是个普通人罢了。但一个普通人、这么个喝法儿……也算是奇人了。
如此不停歇地又过了一刻钟,将这坛酒水喝了一半,才停下来抹抹嘴。却不是歇——而是将坛子放倒了,自己蹲在桌下接着喝。
他看着吃惊,另一桌那三个人却不吃惊。似乎是这几天已经见惯了。
老板也不吃惊。走回去倒了一盏清茶奉到李云心面前,又拾起他搁在桌面上的金叶子放在手中掂了掂。便往怀里一摸,摸出一把剪刀来。
“我这些东西可值不了这些。”老板用手指在金叶子上量了量,随后用剪子铰下来一块随剪子一起揣进怀里,将剩下的又放到桌上,“这些贵客收好。”
然后又看那年轻人,对李云心道:“唉,他啊,只自称苏生。这些日子也不多说话,只喝酒。如今桌上是两坛——可不够他喝。放开了,一天能喝上十几坛。但我这酒乃是难得的烈酒。我怕他喝死,哪敢由着他?我如今收了贵客半个金叶子,就给他换美酒十坛——喝完了,今天是不能再给了。”
说了这些又道:“贵客还要些什么?”
李云心摇了摇头:“你去吧。我看着他,解解闷儿。”
老板自然不晓得这苏生有什么好看。但既然听李云心说解闷,也就笑一笑,随口道:“贵客要解闷倒也是了——这苏生啊,看着没别的本事,但饮酒也是一绝。您且看——这样的两坛酒,倘若都倒进人身子里,早撑得炸了。但他漫说是两坛,就是十坛,也可以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地喝了,很是神异呀!”
可他口中虽说神异,脚下却往棚中走过去。似乎是这些日子见得多、已经懒得看了。
待这老板走了,李云心便眯起眼睛盯着那苏生又看了一刻钟。
这人有蹊跷。他的记忆和直觉极少出错——必然是曾经见过的。然而,究竟是谁?
这苏生看起来是极其与众不同的。照理说一个酒鬼,喝了酒,总该有些放浪形骸的意思。但此刻看他的脸,却看不到什么表情——仿佛饮酒这件事与他而言只是同呼吸一样自然且无聊的事情,而且他身边这世界当中发生的任何一件事,都无法令他提起兴趣。
他的身边好似围绕着一层愁云惨雾,像是世上所有的悲惨事都跑到了他的身上,叫他失掉了希望与生气,连“借酒浇愁”这件事都没什么滋味了。
这么一个人……倘若从前见过,怎么会不记得?
李云心皱了皱眉。
但下一刻,他微微瞪大了眼睛。
他想起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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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三章 劫身
被困在洞庭中的时候,他在湖中遇到一个奇怪的老者。那老者自称苏翁。
他给李云心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印象之所以深刻不是因为他的来历神秘,而是他身上与众不同的气质。
李云心曾与苏翁同游洞庭——老者见到洞庭的景象时候兴致高涨,同李云心说那看似平常的湖面、天光水色,实际上都是极不寻常的美景。这叫他一时间心生感慨,几乎心旌动摇。
他在那之前已经见识过不少妖魔。有的柔情似水,有的阴险毒辣,有的城府深沉。虽各有各的特点,但共同之处仍是,性子都是很偏激的。唯独那老者是个特例——李云心从未见过如他一般精神焕发、热情高涨的妖魔或是修士。这老者倒很像是他从前那个世界的艺术家——随处都可以发现美、见识到寻常人常常忽略的细微妙处。
而如今他看着苏生,忽然意识到这年轻人的面容其实……
同那苏翁是很像的。或者说脸骨的轮廓,活生生就是那苏翁年轻时的模样。而之所以李云心没能认得出他来,便是因为两者截然不同的气质。
那苏翁垂垂老矣,却对世间万物都充满了兴趣,像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这苏生青春年少,却满脸愁容似是早已看淡世情,倒仿佛是迟暮之人了。
便是这样的反差叫他迟迟无法将两者联系起来,直到——他感觉到了水汽。
这时候,苏生已经喝光了一整坛的酒,拍开第二坛。但他的肚子仍是平平的,半点儿鼓涨的意思也无。如同店主一般的寻常人大抵只会想“这倒是神异”。然而在这里最擅长神异手段的李云心却晓得,这的的确确是施展了不同寻常的手法吧。否则一个普通人,如何喝得下这样多的酒?
这念头一生出来,便觉察到周围的细微变化。
此刻已经是秋季了。树叶荒草都干枯,在风里簌簌作响。然而等这苏生喝了一阵子,那簌簌声倒是消失了。而后,枯叶的叶尖开始有露水聚集。但自然不是露,而更像是从叶子的内部渗出来的。
寻常人难以觉察。但李云心真身乃是水中的王族,感知又远比寻常人敏锐,因而转了头。
见了这情景,终于笃定……这苏生绝非常人了。这情景更像是以什么手段将自己体内的水汽通过这些草木发散了出来——常人哪有这样的本事?
因此他站起了身,走到苏生那桌前。
苏生本是蹲在地上饮酒,李云心便也在他身边蹲下来。
另外一桌的三人与店主见他如此都好奇,可这些走南闯北做生意的人是最晓得“闲事莫管”这个道理的,于是只是远远地看,并不来叨扰。
如此过了十几息的功夫,李云心才道:“苏翁?”
年轻人的半张面孔被酒坛遮挡,只有一只眼睛往他这边瞧了瞧。
随后又转回去。
就在李云心打算再问一声的时候,他将酒坛一推,那大黑坛便嗡嗡地转了几圈,立在地上了。
“是你呀。”他有气无力地说——像是几天没有吃饭、又像是刚刚大梦一场,“唉,我知道你会来。”
说了这话便靠在长凳上,将两条胳膊软塌塌地垂在身旁,像是连坐直都觉得太费劲儿。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想了想:“当真是苏公。洞庭一别之后已经过了几个月,苏公的变化倒是不小。但怎么沦落到讨酒喝的地步了呢?”
苏生喘了几口气。倒不是因为疲惫、劳累。而更像是因为……此前觉得喘气都费劲儿,于是所以憋着了。到如今憋不住,才猛吸几口。
“沦落?唉……”他有气无力地动了动手指,算是摆了摆手,“懒得说。既然你来了,就好了。你……帮我。”
李云心不动声色地说:“好说。帮你什么?”
苏生的眼皮颤了颤。花了好些功夫才道:“杀了……我。”
“苏公开玩笑。”李云心略感惊讶,但没有表现出来,“此地不太方便。咱们换个地方,好好聊如何?”
苏生一歪头,用一双死鱼眼一般暗淡无神的眼珠盯着他:“从不开玩笑。帮我解脱了,过些日子我总会报答你的。”
李云心盯着他狐疑地看了一会儿——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层死灰色。苏生的神态表现叫他心里微微一动,觉得他这样子似曾相识。但又总觉得……绝不应该出现在他的身上。
他略一思量,决定试一试——通过某种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手段。
于是叹了口气:“看来苏公是另有隐情。但我也不是喜欢刨根问底的人。苏公既要求死……我就送你一程吧。但答应要报答我,就是做了鬼也要记得。”
他说了这话,苏生脸上却半点波动也无。仍耷拉着眼睛、轻轻地吐着气,勾了勾嘴角——大概算是应允了。
“好吧。但此处离那些臭道士的老巢很近,附近又总有些杂鱼走来走去。”李云心凑近了他,在他耳边说道,“要杀苏翁可不是容易事,所以得你配合我——你想要解脱,这就是最后的努力了。照我说的做,走完这一步,再用不着忧愁烦恼,好不好?”
苏生似乎强打起精神,微微点了下头。
李云心便又稍稍凑近了些:“我知道——你现在觉得世上什么事都无趣。”
“你看这些在路上走来走去的人,听见他们说话欢笑,都觉得同自己无关——你和他们之间就像隔了一层薄纱。你听得到看得到,可你就是无动于衷,对不对?”
“什么事情你都懒得做。甚至懒得动。你坐在这里,觉得挪一下身子都需要好大的勇气。”他一边说,一边轻拍苏生的肩头。他看到苏生的眼球颤了颤,似是对他说的话感同身受。他便用更低沉且平缓的声音道,“你甚至懒得去难过。觉得自己周边都是愁云惨雾,可是这些事情,都难让你大哭,你觉得要窒息了。”
“你这样难过,就很想死去了——离开这个世界。但是,你连死都懒得死,所以才求我,对不对?”
苏生的眼球轻轻地颤动起来。仿佛李云心的话直击他的内心,将他那些“懒得表达”的感受,统统说出来了。
希望的光在他的眼底生起——可这希望却不是对生的向往,而是对死的渴求。他终于暂时有了值得追求的东西、生出了些许的欲望,哪怕这欲望更代表了绝望。
李云心便在他耳边低语:“好。就是这个样子——你想死,很想死。现在你要努力配合我,好从这个世上解脱。苏公,我要杀你,要分三步走。第一步,我要你记住这样一件事——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帮你。”
说了这句话,他伸手轻轻地拍了拍苏生的胸口。
而苏生似乎微微点了点头。
“第二件事。既然我是在帮你,那么我说什么,你就要做什么。现在,我想要你深吸一口气——”
说了这话,搁在他胸口上的手轻柔地用力、压迫苏生的胸膛。苏生因他这压迫,微微吐出一口气来。
便是在这口气吐出的时候,李云心以不容抗拒的口吻说道:“现在你新生了。”
而后他放开手、站起身,后退了两步去,严厉地看着苏生,低喝:“醒过来!”
这句话仿佛具有强大的魔力。就在苏生听到这句话之后,原本了无生趣、看起来奄奄一息的他,忽然像是一个溺水的、终于将头颅探出了水面的人一样——
痉挛似地猛吸了一口气!
这动作如此剧烈,以至于一挺身便将身后的长凳掀翻了。旁桌的看客与老板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间都愣住了。
只见这苏生挺身站起便瞪圆了眼睛,此前那种惨淡的模样全不见了,脸上写满惊诧。他看看自己的双手又看看头顶的天空、身边的枯叶、人群,最终转向李云心:“你、你……你!?”
“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严重的抑郁症。”李云心叹了口气,皱眉歪头看他,“你是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
苏生眨眼:“……什么?”
“到别处说吧。”李云心走上前去,抓住他的手臂。但苏生仍直勾勾地盯着他,浑不在意自己被抓住这件事。
老板与三位食客看得迷迷瞪瞪,却见李云心伸手在胸口一摸,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银壶来。手一用力便将银壶捏成一块银锭,扬手抛在老板手里:“道统办事。今天的事不要对外人说。如果有细细询问的,必然是妖魔细作。”
还不等老板回过神来,他便大袖一挥——两人忽然从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板捏着手中的银锭,隔了半天的功夫才去看李云心坐过的桌子。
那桌上本是有半片金叶子的。可这时候看,那金叶子竟已变成普普通通的枯叶了。他忙伸手摸自己怀里——摸到一手的碎叶沫。
于是同那一桌的三人面面相觑。过了好久才道:“……见了仙人……福气、福气呀!”
却说李云心携着苏生隐去了身形,却并没有御空而去。对于凡人来说此处虽然距玄门的营地较远——还有将近一日的路程——但对修行者来说,这样的距离已经称得上卧榻之畔了。在此地御空,是必然会叫玄门的发现的。李云心此刻暂不想暴露行踪,于是是使了个土遁——这一遁,便遁去了十里开外。
再出现在地面上的时候,那连片的棚户已经成了灰灰黄黄的背景——他们此刻身处各国联军的营地当中的一座军帐里。
这军帐并不大,看着是个牙将的。显露身形时那牙将正在酣然大睡。李云心便随手使个神通,叫他睡得更沉一些。
然后,才松开抓着苏生胳膊的手,坐到牙将床边的一张案子上、出一口气:“到底怎么了?”
苏生仍以极度惊诧的眼神看他:“……你做了什么?”
“先告诉我,你是苏翁么?”李云心微微皱眉。眼前这苏生……似乎与苏翁差异太多。洞庭中的苏翁高深莫测,李云心在他面前只能自称“小子”。可眼前这一位怎么看都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青年……倘若不是他用了那神通,说了那些话,他几乎就不敢认了!
“我不是。”苏生断然道。如今的他目光炯炯有神,说话也低沉有力。
“但你却知道我说的是苏翁?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打我的主意?”
“我是,也不是。”苏生在帐内转了一圈。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似地看自己,又看看李云心,“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你刚才对我说什么?什么症?你知道些什么?”
李云心便叹口气:“好吧,我先说。”
“你是不是总觉得情绪低落反应迟钝觉得人生无趣事事都懒得动对一切都没兴趣?”他摊了摊手,“你这叫抑郁症。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