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的天空是微微发红的。
琅琊洞天的道士们点燃了渭城。现在道士虽已经离去,但渭城还没有熄灭。在暗夜的大地中像是一堆绝望的篝火。
李云心算了算三者之间的距离,调整呼吸。
昆吾子曾给他一计。
——那位宗座将操控渭城大阵的阵诀交给了他。虽说李云心眼下不知道原理构成,但可以“使用”它。
昆吾子又说睚眦生性最爱火焰。一旦李云心可以在他还是“睚眦”的时候将他引到渭城去“慢慢谈”,那睚眦十有八九要向着火焰的方向去。
如此一来到了夜晚九公子再出现,便在渭城大阵的覆盖范围之内了。
而今李云心看睚眦——似乎并没有气势汹汹地要扑过来将自己捏碎的打算。好像……事有可为。
他便又等待了一会儿,发现睚眦也转头向他这边看了一眼。
随后耳边传来声音:“九弟。你要藏到什么时候呢。来与二哥说说话吧。”
睚眦的声音平静沉稳,的的确确很有“二哥”的味道。
李云心想了想,从密林中穿行过去。等走到距睚眦十几步远的时候,终于看得更清楚了。
睚眦正在盘膝跌坐于地、五心朝天。一边睁着眼睛看自己,一边吸收日月精华与天地灵气来疗伤。
他穿的原本是金袍。龙族的血液又是金血。所以要走近了才能发现睚眦的袍子上满是亮闪闪的“金粉”——那大概是血液干涸之后留下来的血痂。
他瞪眼看李云心。待他走近了才露出一个奇特的笑:“这么说是九弟你将我骗去了陷空山?”
李云心微微皱眉。细细想了想,道:“二哥误会了。是那些道统的人设计、叫咱们妖魔内斗他们好收渔翁之利。小弟当日在陷空山也被斩了一个分身……哪里会是我设计!”
睚眦想了想,微微闭一闭眼,又睁开:“据说我昨夜与陷空山的邪王恶斗了一场。那邪王修为虽不如我,但那时我的也不是本我——他又携着陷空山千年经营之力与一众妖魔来攻。”
“因而我最终只将那些小妖杀光了,却与邪王两败俱伤。但天明我清醒过来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儿,因而抽身走掉。交手之时也同邪王说了一些话,于是得知——你似乎并不是我从前那个九弟。”
李云心想了想,道:“我是夺舍来的。”
但睚眦并不说话,只看着他——像是在等他的回答。
——与此前在洞庭时的情况一样。
无论是洞庭君还是睚眦,对任何有关“夺舍”这件事的言语都处于自动屏蔽状态。
如果这样子……
那还怎么解释?
他便想了想,换一种说法:“二哥最近没有意识到……一旦到了晚间,自己就失掉意识了么?”
睚眦挑了挑眉:“最近?一直都如此。只是最近……晚间总会乱走动。”
“二哥也没有好好想一想,为什么自己会乱走动么?”
睚眦笑着看了李云心一会儿,不说话。然后站起身——李云心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去。
睚眦便挥挥手:“已调息了个七七八八。先不在这里说这些事。林子里又冷又潮,很难受。我们往渭城去——我前些日子看见一整座城都被点燃了。”
他说完这话便飞身上了天,化作一道金光直射渭城方向。
而李云心愣了愣才跟上去。
……会有这种好事的么?
李云心之前还在想如何在天黑之前的这段时间里软磨硬泡也好、激将也好——将睚眦弄到渭城去!
他觉得这睚眦或许已经知晓了一些事,甚至还在筹划一些事。
但他眼下的处境则是,明知道如此、却不能逃开。
睚眦至少还是有些理智的。一旦到了晚间那九公子现身了……可就绝没什么道理可讲了!
他便不得不跟上去,以求事情或有转机。
林中到渭城的百里路程对于玄境、真境的妖魔来说也只是转瞬即至罢了。
等李云心到了渭城边时,看到睚眦已经站在城下。
渭城有厚重的城墙。边角还有瓮城。眼下这城墙倒成了“火塘”——除了边角的几个瓮城之外,余下皆在熊熊地烧。烧了这些日子城中的草木早该烧尽了,但现在那火焰附在石头和泥土上,还不熄。
城外的土地都已经变成了一面又一面光滑的镜子,这些镜子反射着城中火光,便叫周围更加明亮辉煌了。
睚眦现下正站在渭城的城下、负手往城内看。
待李云心也落下来,才感叹道:“道统的手段也算精妙。这样的一座大城化为一座大阵——一旦全力发动起来,大概玄境的修士也无法抵挡。如今道士们虽然走了,但我看着阵法还在运转——”
“九弟,你会用这阵么?”
李云心在火光中变了脸色。他皱眉,道:“操控这阵法需要阵诀……”
“那么想来阵诀九弟已经拿到了。”睚眦转过了身,被身后的熊熊火光映衬得光辉灿烂,“我这就放了心。”
他又抬头看看天边:“天色已经不早。估摸着还有两刻钟小九就要现身——九弟你可有把握在今夜保住自己的性命?”
李云心终于皱起眉:“你……究竟是谁?”
睚眦笑着问:“嗯?”
“睚眦不会知道这么多事。你究竟是谁?!”李云心死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试探着问,“苏翁?”
睚眦哈哈大笑起来。背着手在原地踱了几步,转头看李云心:“我可不是什么苏翁。我正是你二哥。不过见到九弟这副模样也是难得——都说你心思深沉算无遗策。但如今看,啊呀……九弟,这天下可不是人人都是傻瓜呀。”
这睚眦神秘莫测——李云心在心中对他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他几乎可以算是李云心遇到过的、看起来最和善的妖魔。但如今他意识到,或许也是最难缠的一个。
因为他说起话来与自己太像了——吞吞吐吐模棱两可,叫人心里直发痒却总也想不明白,恼怒得想杀人。
但很快意识到自己对他的评价又变得不准确了。
因为睚眦不再笑,而从脸上露出严肃郑重的神色,道:“好。玩笑话说到这里。还有两刻钟,二哥来同你说正事。”
“第一件事便是,我在洞庭湖边暗中观察你这么多天,觉得你已通过了考验——可以成为龙族的一员了。”
李云心皱眉,想要说话。但睚眦当即伸手打断他:“不要插嘴,安静听我说、收起你的聪明心思——如果你想要活命的话。”
睚眦此刻的态度不在李云心此前的任何一个备选计划当中,甚至可以说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不晓得这是对方的计谋还是其他的什么缘故,但睚眦脸上那严肃郑重的神色令他不得不继续听下去——在他没有更好的对策之前。
也许睚眦的那句话说对了——这天下可不是人人都是傻瓜。
但仍旧是傻瓜占绝大多数。
而今他遇到了一个不但不傻、而且还很聪明的。
睚眦并不理会李云心的心思,继续说下去:“我来洞庭时,你被道统、妖魔、共济会夹在一处,举目都是死路。但这些日子你却生生在这死路当中走出了活路,且手段漂亮。因而二哥觉得你是个聪明讨喜的家伙,由你来做小九也不错。”
“在二哥这里,你算是龙族的一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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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至少还有一更。
第二百八十章 龙魂不灭
“你又想问我如何晓得这么多。呵呵……倒不是我知道得多,而是你知道得少。九弟,你可知道咱们龙族有个绝大的秘密?”
睚眦的态度简直是比和善更和善。李云心愣了愣:“……什么秘密?”
他只想先听了再说、不管真话假话。
但睚眦没有半点儿犹豫。他沉声道:“龙魂不灭。”
“你又可知,咱们这九子是如何来的?”
李云心还在消化那“龙魂不灭”四个字。到此刻只下意识地瞪大眼,道:“嗯?”
“乃是真龙在降服天下妖魔之后,分化出来的。”睚眦看着李云心,像一个兄长看着小兄弟,“真龙那时将自己的龙魂劈为两半。一半留在如今的真龙体内,另一半则化作了咱们九兄弟。”
“咱们的大哥囚牛,你可知是如何来的?”
“是先将一半的龙魂再劈一半,然后同一个大妖魔的元气结合、便有了龙大。”
“而后再将一半的一半、又劈作一半,亦同大妖魔的元气结合、便有了二哥我。”
李云心想了想:“你是说……化作囚牛的龙魂是原先的四分之一。而到了你这里,又将剩下的四分之一拆开、变成八分之一——那么接下来……又是十六分之一?”
睚眦看着他:“正是了。因而,九弟,你该晓得到了你这里——”
“龙血已经极淡了。”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说。
他不知道睚眦为何与自己说这些。也不知道他所说的是真是假。但倘若是真的,这真是一件叫人很不爽的事——作为一个血脉极其稀薄的龙子。
……难怪九公子那家伙这样弱!
睚眦见到了他的表情,笑了笑:“九弟倒不需要难过。你要知道血脉淡薄,也是一件好事——你可知为何神龙久不现世么?”
“正是因为神魂只留了一半。因而它的清明神智也不多。清醒些日子、又要沉眠许多年。到咱们九兄弟,虽说不像神龙那样一睡许多年,却是按着日子来的。”
“大哥囚牛每日清醒的时间就只有几个时辰。二哥我则是半日了。你三姐嘲风比我清醒的时间就更久些——这么一一排下来,倒是九弟你每日十二个时辰都可以自由自在——你说是不是一件好事?”
李云心听他说到这里,慢慢意识到他要说什么了。
“所以说你先前问我最近有没有感到自己晚间没什么意识了——可要知道二哥我一向在晚间都没什么意识的呀。不过最近倒是的确会做出许许多多的奇怪事来——譬如说一个多月前不知怎的就同误闯了我通天泽的离国鬼帝争斗起来。譬如说之后每日醒来都发现自己离庆国更近了些。再譬如说最终晓得自己是往渭水来的……”
“因而想,大概是我原来那九弟死掉了吧。”
李云心沉默地看着他,同时抬眼看看天边——大概再有一刻钟左右,那九公子就要现身了吧。
“龙魂不灭。”李云心低声道。
“是了,龙魂不灭。”睚眦看着李云心,“人死了,有鬼魂。将鬼魂打散了就形神俱灭。修行者和妖魔死了,也有鬼魂。但鬼魂若没有被打散,还可以转修鬼道成阴神。等这修成的阴神再被打散杀掉了、才算是形神俱灭。因而妖魔与修士相比世俗中人便是多了一命的。”
“但咱们龙族,即便是身躯毁了,魂魄也毁不掉。毁不掉……会去找自己的同类。”睚眦伸手轻轻拍拍自己的胸口,“我在通天泽,在兄弟中距渭水是最近的。小九死了……也就回到我的身上了。倘若我再死了,我和小九会回到——”
“除我之外更近些的就是你三姐嘲风——会到她身上。所以九弟,你要知道哥哥姐姐们并不总是清醒,便是因为身体里缺少了些东西。如今回来了——虽说晚间的我不是我,但也算是补全了些。这便是龙魂不灭。”
“你问我如何知道的?现在听了这些,是不是了解了?”
李云心花了三息的时间让自己的头脑高速运转,以确定睚眦所说的这些是真是假。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极有可能是真的。
但——
“为什么同我说这些?”他绷紧了身体,“我算计过你。且杀了你九弟。”
睚眦摇头,笑起来:“不。我说过,在二哥这里,已承认你是龙族了。你如今就是我九弟。至于为什么——”
“因为龙族血脉稀少。天下只有九个。且因着我们行动不便的关系,众妖并不甚畏服。如今忽然知晓又有了个修为高、聪明绝顶的九弟,怎会不乐呢?”
“且你并没有杀死小九——只是叫他归了我这位而已。咱们本就是同出一源。所以现在说的话,倒是你凭空叫龙魂又多了一条血脉。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要害你?”
李云心冷静地想了想:“倘若二哥这些话是出自一个世俗人之口,大概我会信。但出自妖魔之口……我很难信。”
睚眦盯着他:“你杀掉一个世俗人,那人的血亲来同你说并不在意——你当真觉得这种事比我如今说得要可信?”
“你我毕竟是妖魔——”
睚眦打断他的话:“是龙族。”
李云心还要再说,睚眦却摇了摇头:“时候要到了。不论你信不信,你且记着——倘若你想要保命、就要撑过今晚。借这大阵与小九周旋,叫自己活下来。”
“只要你活到了天明时分,以后便再也不必担忧你与小九之间的事了。”睚眦笑了笑,“真龙正来此——这一晚,是给真龙看的。看你配不配做一个真正的龙族。”
“果真要来?!”李云心只来得及说了这一句,睚眦便已飞身退出了十几丈之外,像是要给他留些缓冲的余地。
但身形很快又再次止住——仿佛画面忽然定格。
“睚眦”的脸色在一瞬间发生了变化。他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如可怕的猛兽一般盯住李云心。
然后怒吼一声:“李云心——!!”
——李云心叹了口气,扭头便逃。
他是往渭城里逃。
城里燃着冲天的火焰。但那火焰可不是凡火,而是法阵当中以怨气和灵力冲出来的真火。倘若他仅仅是个真境的人修,那么冲进火中的一瞬间便会尸骨无存。倘若他仅仅是个真境的龙子,那么冲进火中会撑得久一些——约莫一刻钟。
但他有昆吾子残魂留给他的阵诀,他捏了阵诀一口扑进火海里,身周很快生出一层雾蒙蒙的清光、将火势都阻拦在外了。
九公子原本被李云心又算计一遭,以为已将他杀死了。如今刚刚清醒过来一见这家伙还在自己身前——便晓得又受到愚弄了。前仇旧恨加如今的羞辱令他一瞬间又失掉理智,怒吼一声便也随着李云心冲进火海。
这龙二睚眦身上另一部分的妖魔血统虽不晓得是谁,但必定是个畏水爱火的。他倚仗自己不甚畏惧火焰的天生本领也冲进这真火中、加之又是个玄境,竟然一时安然无事。
倘若这渭城还是寻常的渭城——两个妖魔都是铜筋铁骨,一路横冲直撞过去,李云心哪里能逃得脱。
但之所以将战场选在此地便是因为这城中的房舍已被阵中真火淬炼了将近月余。这砖瓦土石即便不说成了法宝、也不是凡物了。虽不至真境、玄境的妖魔不能一击打碎,但想要冲垮也要花些力气。
这情况倒仿佛两个妖魔都成了武功绝高的人、在寻常市井间争斗了。
玄境的九公子起先找准了李云心的方向,正是要一路直冲过去的。但冲垮了两间房舍之后意识到这个事实——以他这样的铜筋铁骨、竟然都险些被掩埋了。因而晓得这里也不是可以随便逞威风的场所。
但他却并不恼怒,甚至在心中冷笑一声——
他在渭城边待了千年!
常常腾云驾雾自渭城上空掠过,这城什么模样他还不知晓的么?!
当即在火光之中看了李云心的去路,便凭着记忆抄一条近道猛扑过去。
却不想扑了个空。
他哪里知道他对这渭城虽熟,却是常常自高空中鸟瞰。但李云心来到渭城虽只有数月,可曾经走街串巷在许许多多的隐秘处刻下秘咒符文以成就自己的阴神之身。那样子的工程——将街巷化为自己的经络、将地标化为自己的关窍,又有谁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