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了一场。
应当说,他已经许久没有“睡眠”过了。
但如今这么来了一遭,感觉倒不坏。
随后试了试挣脱,但没有挣开。
这意味着束缚在他身上的不是什么寻常的物件。否则仅是钢铁的话,在他眼中也不过是蛛丝而已。
身上的玩意儿应当原本不是用来束缚他的。他现在人身,可以约略感觉到铁链环扣粗大,每一环足有海碗大小。这东西……配在鲸的身上倒是正合适。
然后光亮才出现。
头上极远的虚空中某处开了孔洞,这意味着他身处极深且宽广的地下。借着那发黄的光亮他辨别出了邪王的身影——身形巨大的妖魔自上方落下,隔了一会儿才落在李云心的面前。
邪王竟如人一般提了一盏灯。但这灯的光亮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包裹,光线射不出身旁五步之外。五步里一切纤毫毕现,五步外还是沉沉的黑。
这邪王便落在李云心的身前,沉默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李云心试着坐起来——成功了。
他身上有四条粗大铁索,来自黑暗中某处,几乎将他埋在里面。铁索是乌黑的颜色,有些环扣当中被泥土填满,有浓重的霉味儿。
于是他笑了笑:“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但邪王显然没什么心思与他进行友好的交流。大妖将手一伸,那八珍古卷之一便落在李云心的面前。铁板插进泥土里——邪王指着那铁板,沉声道:“说,如何用这宝贝。”
李云心抬了抬双手。
邪王微微皱眉,但还是遥遥一指,于是他右手上束缚着的铁链脱落、很快缩了回去。
但黑暗中又响起了其他的什么声音……倒像是铁索与骨骼磨擦。
李云心暂且不去在意这东西。这时候他的注意力都在眼前的铁板上。
他略吃力地站起身,单手将这铁板拉过来。然后用指甲在两块铁片的接缝处划了划——铁片被他撬开了。然后手指顺着接缝一路拉下去……两片铁板被分开。
李云心终于见到这八珍古卷之一,《雾送奴达开蒂茂》的真正模样了。
然后……他的表情出现一瞬间的呆滞。
再然后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因为他想起自己还是孩子、生活在山村中的时候父母曾已郑重却缥缈的语气谈起这幅画。八珍古卷之一——丹青道士们所能达到的巅峰境界、世间的至宝、具有巨大威力的画圣遗物。
可实际上……几乎没人见过画圣的手迹倒是怎么个模样——至少这一千年来已没人见过了。
那时候李云心想,原因大抵有二。
一则,世间皆说画圣入魔。既然入了魔,那么大魔头的东西自然越少被人看见越好。道统与剑宗会将它们雪藏。
二则……据说很久很久以前画圣在世的时候,也轻易不向人展露他的手迹。这一点倒是好理解。那样子的高人,总是神秘莫测的。
之前在渭城琼华楼中、凌空子在宴会上与李云心相见的时候,李云心作出一幅宝卷——《变态吃饭图》。
当时那凌空子动容,问他画圣是否还活着、自己与画圣是否有什么关系。并且她说,李云心作画这风格,与画圣类似。
那时候他不解。
但到如今,在这不知何处的暗室当中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画圣真迹的这一刻……
从前的很多疑惑都得到了解答。
……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不晓得应当如何说。
因为这幅画有他一人这样长、半人这样宽。这么大的一幅画儿……
实际上内容就只有两个巴掌大小而已。
宛如……一个五六岁初学涂鸦的小孩子,用笔歪歪斜斜涂抹出来的。
画上有一个“人”。应当是人吧……身体是一根黑线,四肢也是黑线。手则是五根短线,脑袋是一个圆圈。圆圈里有两个更小的圆圈,中间点两个点——
这玩意儿应当是个人。
这人的姿势歪歪扭扭、线条也粗细不均,但看得出是弯着腰、举起拳头,要打什么东西。
至于打什么……
在打一只kitty猫。
没错是一只kitty。就是那种他那个时候的小女孩们都挺喜欢的、白色的、头上有一个粉红色蝴蝶结的kitty猫。
实际上……如果同那个“人”相比的话,这猫画得好极了——至少达到小学二年级的水准。
猫的两只眼睛,是两个涂黑了的点。
……正是那铁板上开出来的孔洞当中露出来的那黑点。
一个人压在kitty猫的山上作势挥拳要打她。他们身下是一块……大概是石头的东西。石头在一个小山包上——山包用一个半圆来表示。旁边还有一颗疑似树木的玩意儿,空中用橘黄色颜料画了一圈又一圈的线……那是代表了快要落山的太阳吧?
“武松怒打kitty猫啊……”李云心感慨万千地盯着这这幅“八珍古卷”之一,看了半晌,实在不晓得如何评价好。
现在他知道为什么少有人看到画圣的手迹了。也知道为什么邪王……要用铁板将这画封起来了。
……嫌丢人吧。
同时对凌空子的眼光产生强烈质疑。
他认为对方当时在是在嘲讽自己,而非夸赞了。
邪王最初是冷眼看他,面无表情。但在李云心忍不住笑起来、沉默、然后又笑起来之后终于喝他:“有什么好笑的?!此乃真迹!”
其实李云心是比较能够理解这位玄境大妖此刻的心理状态的。他便强忍着不再笑了,宽慰他:“好好好,我懂,我晓得是真迹——哈哈哈哈!”
邪王看起来像是受到了羞辱,打算将画从李云心手中夺走。但李云心忙抓住了画儿、试着用三息的时间熟收敛神色、将自己的灵力小心翼翼地探入画中,试图了解其间的灵力流动。
很快……他的表情变得严肃且郑重起来。
他手持画卷,半闭着眼睛,眉头微皱。此刻沉默了一刻钟,才忽然抬起左手晃了晃,什么都没有说。
邪王明白他的意思——此刻的李云心看起来像是一个极度投入、已无暇思考外界状况的沉思者。对方要自己解开左手的束缚。
邪王略一犹豫,便又指了指。
左手的铁索也脱落了。
然后李云心换左手持画,用右手并了剑指、沿着那滑稽幼稚的线条、极度缓慢地、一点点地顺那笔迹在虚空里划,仿佛每挪动一下,就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如此不过两息而已,他头上已汗如泉涌了。
他的指头最开始落在那人的一只手臂上。那手臂只有一指长而已。
但……李云心的手指也只划过了半个手臂的长度,便颓然垂下。他本人也猛地抬起头、大口喘息,仿佛身体在万米深海之下被压了数百年,此刻终于浮出水面、能够呼吸了。
他瞪着眼睛看邪王,又去看那幅画,满脸汗水,惊诧地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子?”
父亲传他丹青之道时曾说过。那些境界极高、立意极深的画作,寻常人、甚至境界低微的修行者是不可以轻易去看的。一旦强行参悟,画中灵力可能反噬、叫修为不足的人付出惨痛代价。
但李云心从未遇到过父亲所说的那种宝贝——直到他见了这东西。
寻常的画作中当中有灵气流转的脉络,就仿佛人体经络、四通八达。他顺着那经络走,总有迹可循。
但这一幅画卷之中……那脉络已难称得上是线了!
无数复杂到难以名状的灵力流转循环交叠在处,构成密密麻麻的空间。要说他平日里看到的画作当中的痕迹都是“线”,这其中的“线”便已编制成了“布”。
他试着找到一个“线头”跟进去,可即便投入了全部的精神也无法跟进许多,反而很快就被包裹,险些深陷其中、受到反噬!
这时候他才终于真切地意识到……
这的的确确是画圣的遗迹。
那是一种已经远远超越了他所能够理解的丹青大道——每一丝灵力循环都融入这天地之中,这画已不是单纯的画,而成了这世界的一部分了!
画卷本身那些幼稚的线条都仅仅是表象而已。
作画者的境界如此之高,以至于……已经完全脱离了需要用形象来代喻意象的境界了。
而画卷上这“随随便便”的画面,正说明了作画者的可怕之处。
李云心愣在原地半晌、没法儿说出话来。
在琼华楼时候他也玩闹着画,画了那么一幅吃饭图。在场的画师们认为他不成体统,可那“不成体统”的画作却是宝卷。眼下他也体会到了当时那些画师们的感受。
自己那时候……真的是,可恶啊……
好一个猖狂的画圣!
邪王见他这样子,瞪起眼睛沉声道:“怎么了?”
李云心没有当即答他。而是又沉思了一阵子、才随手将画抛给了邪王。
邪王微微一愣。没想到李云心在亲手拿到这宝贝之后还能用这样的姿态交还过来,毫不留恋。
“你这里,镇压了什么东西?”
又过两息的时间,李云心抬起头、严肃地问他。
第二百五十九章 山下的秘密
邪王脸上的神情一滞,但随即缓和下来。
李云心晓得那呆滞应当是意味着自己问对了。此处,镇压着什么东西。而之后的缓和意味着邪王认为自己的确“看得懂”那画,而不是空口胡言乱语。
妖魔板起脸,粗声粗气地说:“你竟看得出来?”
李云心想了想:“我不能完全理解这画的深意,但看得出一点门道。具体的灵力构成我不晓得,然而这画……是用来镇魔的。取的是一个‘降龙伏虎’之意。”
他往四下的黑暗里看了看:“镇的是什么?要用到八珍古卷?”
邪王有些不耐烦:“这些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李云心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没法和你这种外行沟通。你想要我教你怎么用这宝贝,我就得先好好了解这宝贝。譬如说我先知道这东西是用来镇什么的,然后才好依着他的用途反推过去。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到底要不要说。”
许久无人敢这样与邪王说话了。
而且邪王也不是那种“咦他竟对我无礼真是有好特别的感觉”的家伙。因而听了李云心这话便有勃发的怒火要发泄出来。但他毕竟是积年的妖魔,晓得这龙子确有这样的傲气,更不要说他还掌握着某些秘密。
便将怒意在心底压了一压,打定主意等从这李云心口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再好好地教训他。
然而即便如此想,他做出决定的时间也有些长。
他提着手中的灯在黑暗中沉思了一会儿,又下意识地往黑暗里看一看。这才皱眉,恶狠狠地哼了一声:“也罢。就给你看吧。不过你看了……哼,就别想再出去。”
说着便抬起了手。
李云心拦了一拦:“稍等。先问你,咱们现在是在哪儿。”
邪王阴森森的看着他,一笑:“嘿。要说在哪儿,却正是在这陷空山的底下——”
李云心想了想,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无底洞?”
“陷空山”与“无底洞”,本是他那个世界中某一部神异志怪小说里妖魔的居所。他此刻也是下意识地提起来,却不料那邪王又愣。愣罢再仔仔细细地看看李云心,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你倒是知道不少事。”
说完这句话他提着那灯在原地踱了几步,震得地面微微发颤。而后再看李云心:“我不晓得你从哪里知道了这许多。不过……既然如此,也就别想出去了罢。先给你这东西。日后留在你此,总要一点点地问出来。”
说罢再不理会李云心,猛地将灯举高了。
灯上的某种禁制忽然消失,光芒瞬间弥漫开来。
这小小的一盏灯,竟然将整个地穴都照亮了。
这有底的“无底洞”,原来大得可怕。
邪王的陷空山已经算是占地广。可李云心如今看这陷空山下的无底洞,比那陷空山还大了不知多少倍。他可是真境的大妖魔,目力好极了。可即便是他也看到这洞穴的边际——极目远眺,只能看到尽头的灰暗。
然而……这洞本身不是引人注目的。
而是李云心身后的东西。
先看到的是脚趾。但脚趾上没有皮肉,只余白骨了。这一根脚趾的白骨横放着……便有一个李云心这样高。
问题是脚趾骨不是孤零零的,它连在脚背上。脚背也是白骨——已经像是一座小山了。
脚背之上是腿骨——像是一颗参天的大树。
李云心微微张开嘴、仰头向上看过去,意识到这是一副无比巨大的骨架。
模样像人骨,但骨头的数目却不对,要更多些。骨骼上生长着可怕的骨刺,宛如荆棘丛林。然而即便是骨骼上最最细小的骨刺也比李云心要高——骨架半跪在地面上,两只手臂向两侧伸展着,被无数条粗大的铁索捆绑起来。
李云心意识到束缚着自己的便是那无数条铁索当中的几根。
骨架巨大无匹的头颅低垂着,黑洞洞的眼眶在百米的高孔当中向下看,仿佛在俯视身下的两个人。
看起来就好像是……这东西生前被困在这里,双臂被束缚、拉伸,吊在上方某处,而后被杀死。于是它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在死后仍被吊在这里。但无数条相对于骨架而言细若发丝的铁索将它密密麻麻地捆绑、牢牢固定起来了。
邪王与李云心相对于它,就好像两只蚂蚁相对于一个高大的成年人类。
李云心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什么东西?!”
它实在太大了。倘若它还活着并且站立起来,远在百里之外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它吧?!
邪王很满意见到这样的情景——那看起来永远成竹在胸处变不惊的龙九被这东西唬得目瞪口呆。
他冷笑一声:“这种事却不能叫你知道。你只要晓得那古卷镇压的是这东西便可。现在你可了解了?”
李云心看着这巨大的东西,隔了一会儿才能说出话来。
因为巨大的,总是震撼的。尤其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他最为深刻的记忆几乎都属于另一个世界。而在那个世界很多道理、原理都明晰。人们可以轻易判定什么是可能的、什么是不可能的。那是一个理性的世界。
然而此刻仍算理性的李云心见到这东西……
即便在这个神异的世界里,也算得上神异当中的神异了吧!?
他从未在典籍之中看到过有关它的任何记载!
因此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并且在头脑中思索一些事情。
画圣、古卷。
由画圣创造出来的这一群妖魔。还有关于这些妖魔的背景故事。
镇压、巨大的骨骼。
这线索串联到一起。
背景故事再想一遍……为什么留下这样的背景?
那一幅看着像是玩闹的《武松怒打凯蒂猫》实际上是复杂得可怕的杰作,并不像它看起来那么浅薄幼稚。
那么……画圣在此搞出的这么多事,是否也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子,“只是那个家伙因为无聊了、才随手弄出来”的?
一个大胆的念头忽然从李云心的脑海里跳出来。
于是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邪王,我昏睡了多久。”
邪王再一次因为李云心的态度而诧异了。实际上这诧异感一直都存在。就好比——你将一个陌生人视为敌人,而他给你的种种表现也像是敌人。但那个陌生人却如同眼下的李云心一样,一再以某种云淡风轻的态度与你交谈,无论你心中在打怎样的算盘——
这李云心此刻又像是朋友聊天一般,竟然心平气和地问自己他“昏睡了多久”?
要知道眼下他可是被自己囚禁在此、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