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处他再看李云心,心里就满是欢喜,快要溢出来。对方既然像萍水相逢的江湖侠士一样待他,他就觉得自己也该拿出点江湖人的风骨。得……嗯……更老练成熟些。
因此他揉揉脸,清了清嗓子,肃容道:“嗯。这样……在下乃是大庆朝镖局行会现任龙首,奉家父之命行走江湖结交英雄好汉。返渭路过这里的时候,闻到了引路香。”
“反胃?”
“哦?啊,不不,返渭——返回渭城。”
“啊……您继续。”
“嗯。说到在下闻到了引路香。这个引路香,正是在下当初上任之后的第一项构想。在从前,这大庆朝的镖局各行其是,彼此之间关系淡薄。在下想,天下镖局本是一家,自然有守望相助的义务,于是便令人制出了这引路香。行镖时带在身上,遇险则偷偷洒出来——只有嗅了另一味香的人才能闻得见这种特殊的味道,于是便可以循香而去——”
“刚才在下经过这里就闻见了这味道。又见三位昏迷着,就去先去查探了一番。唉……惨不忍睹啊!”
李云心微微皱眉。之前他没功夫收拾一地的尸体,只等着过几天再无人看春暖花开,尸体腐了烂了,再被林中鸟兽分食吃了,就没人能推测得出当日曾经发生过什么了。
但这个于濛竟然循着味道,深入了那林中?
定然是见到各种奇怪的异常了。
他在心里琢磨自己是不是得做点儿什么,就看见于濛在原地踱了两步,一拍巴掌,长叹道:“可叹我早就想过这事,只是因为财力有限,无法施行啊!你看我大庆虽然富庶,但像这样的荒郊野地也不在少数。沿路或者就会有虎豹豺狼那样的猛兽,结了伴胆子就会变大,变大了就会袭扰行人。”
他痛心疾首地看着李云心:“我已经细细查探了那些尸首。唉,有四五具被咬去了头颅,血流遍地!还有些人似乎是死于内斗,定是因为太过惊慌起了内讧!可怜你们四个,一老一少一残一妇人,竟然被他们丢在路边,唉唉唉,这简直是……”
……这简直是个傻比。
李云心目瞪口呆地听他说了这些,再三确认这位不是在为自己强行洗地,就问:“那……你觉得,路边那堆烧了的车和财货,又是什么状况?”
“人为了保命,什么事做不出来?!”于濛再次痛心疾首地叹气,“初遇那些猛兽袭击的时候,定然是将镖车首尾相接围成一个圆,以抵御它们的进攻。然后僵持不下,便点了火想要用火光将它们惊走!后来相持太久,又只好忍痛把财货投进去,好烧得更久。再往后……就是那群野兽终于突进来,人们奔走逃命,火势失控,将大车也引燃了!”
“敢问阁下这番合情合理的推断,究竟是受了什么启发,从何而来?”
“呵呵。这倒不难。我读过一本书名叫《猛兽记》,书中的南柯大侠行走江湖,破案缉凶,正有此类经历!”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肃容拱手,一本正经道:“于兄目光如炬,见识不凡,在下拜服。事实的确如此。实不相瞒,这家镖局,乃是乔氏洪福镖局。我和那位老人是搭镖的路人。日前路遇猛兽突袭,如今只剩了镖局主人乔段洪不知生死,还有一个吓坏了的小女儿乔嘉欣。如果能得于兄相助,帮他们返回渭城……”
“本来就是我们镖局行会的事,包在我身上!”于濛一挥手,豪气干云,同时很满意李云心这个朋友——
他是真不清楚“镖局行会龙首”这件事儿意味着什么,嗯?
也不清楚渭城于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嗯?
这人……有趣了……
于是在赶到渭城之前,李云心再三试探,终于意识到,自己遇到了那种传说中的人。
那种“天啊这个姑娘竟然骂我吼我对我没礼貌,她简直太与众不同太有吸引力了”
的那种人。没错儿,这于濛脑子有点儿问题。虽说不是特别残,但异于常人。李云心隐隐推断出于濛口中的“于家”应该是一户超级富豪。
于家人本来和镖行毫无关系。但某一天于家老爷子得了失心疯,给大庆朝每家镖局都散了银子,最后整合到一起,弄出一个镖局行会来。自己儿子做了行会龙首,搞些新奇的法子去玩。但没什么人当真。
反正镖局行会唯一做的事,就是每逢年节——派钱。于家的钱,谁不乐意领呢?
人都说是于家老爷子老来得子却生了个痴傻儿子,想给他挣挣面子。终究是钱多,怎么洒都不心疼。
这事儿是缓过来的刘老道咬着他耳朵告诉他的。
三个人莫名昏睡过去的确不是于濛的锅。李云心只想到之前的梦,隐隐觉得应该是梦里的事儿有关,但也没功夫去细细思量。
因为小猫妖……不大对劲儿。
这小猫妖清醒着,却乖巧得吓人。也不说话,只靠在李云心身边,瞪大眼睛看于濛,好像那是个怪物。李云心怕她身体烂了发臭,偷偷看了伤口。
结果发现伤口呈现诡异的白——软软的有弹性,却像是……橡胶。不腐,也不愈合了。
这应该是件好事吧……
但他也觉得和那个梦有关。
梦里两个自称的黑白阎君……竟然说出了他的前世。如果单纯是梦这件事当然不奇怪。
但如今想想那两位匆匆离开之前说的那句“拿什么拿?!莫让他发了凶性!走了走了!今后和他有牵扯的,魂魄都莫拿了!省得又来闹事!”这样的话,再看到如今腐的乔嘉欣身体……
李云心意识到,也许是真的撞见“阎君托梦”这种事了。
他好歹算是修行人,知道在这个世界……
阴间、森罗殿、黑白阎君,是的确存在的。
第二十九章 黑白阎君
但关于“黑白阎君”的确存在这个问题,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实证,更多的是心证。
这要从这个世界的修行体系说起。
据说这世界,原本只有一层薄薄的壳。没有生命,没有山川河流。但后来天人们出现,以无上神通将漂浮在太虚中的薄壳拼凑起来,拼成了一个巨大的球——取圆满之意——名为浑天球。
而后,这世界上才有了草木生灵,山川河流。
天人们造出了凡人,教他们神通法门。但凡人获得力量,试图挑战天人。于是天人灭世,重造了如今的人出来。又见如今的人生活困苦,世上还有强横妖魔出没,便又传了修行的法门下界。
这便是修行中人所说的“天心正法”。
天心正法,一法三神通,建立了道统、剑宗、画派这三个传承。据说凡人们修炼天心正法所演化出来的各种法门,到了那极高处,都可以羽化登仙,亦成天人。
但如今画派已经少有人知晓,剩下的道统、剑宗,却从未听说过有谁真的羽化了的。
当世的道统书圣、剑宗剑圣,是修为最高的二人,在世已将近三千年。这样的人,在凡人眼中不但就是神仙,而且是那种“几乎无法相信真的存在而只觉得是一个传说”的神仙。
但即便这样两个当世最强者,也迟迟未能羽化飞升。
有人说双圣实际上早有了破碎虚空的实力,只是在等待些什么,但没人真的知晓。
这意味着三千多年以来,修行中人都知道天人、真仙的确存在,甚至偶尔还能聆听仙音,但却从未有人见过。
而阴间地府森罗殿,据说是在创世时,有两位天人自愿牺牲,亲身入了人们所在的这浑天球之中,化作黑白阎君,专收生灵魂魄、行转生之事。
因而黑白阎君,实际上也是真仙天人。
相较于那些高居九重天之上的天人们来说,黑白阎君倒是更衣亲近一些。这二位总要同人打交道,有时便会托梦。
修行中人修出了神魂出窍、梦中观想的神通,偶尔也会在梦里见到二位阎君。
但那并非好事。
大抵是这二位阎君前来告知那些得道真人——你阳寿已尽,三日后,便来拘你。
慢慢地,黑白阎君的事情流传下来,也就成了广为人知、深信不疑的人物了。
而李云心知道自己原来的那个世界也有这样的传说,也有类似的两位。不过它们的名字叫做“黑白无常”。
他这样想了一路,意识到自己的那个梦……
大概是真的因为什么原因,见到了两位阎君。
比如说他们要来拘乔嘉欣的魂。
那么……乔嘉欣的魂魄,还没被拘走?还在这阳间的某处游荡?
或者说以后同自己有关的人,死了,魂魄都将在阳间徘徊不去?
李云心也不知道小猫妖眼下这个样子,是不是也和那事有牵连。
至于他们提到的,两千年前有一位“打杀来了森罗殿”的事情……
是指谁?有这样的神通?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似乎有一个推断在他心中呼之欲出,但终究没能深入地想下去。
因为渭城到了。
从和于濛相遇的地方到渭城,一共走了四个时辰。于濛倒不大和他说话,只赶车,时不时地拿眼睛瞥李云心。看起来是想要一直亲近,却又怕他变得和从前那些人一样。
李云心哪里不明白他的心意。这种少年似的心性和智商,他应付起来游刃有余。于是一路上只有刘老道给他喋喋不休地说渭城的事。
老头儿也知道这次惹上了大麻烦,比李云心更怕这事被捅出去。再三叮嘱他,这城里有些人,是断断不能惹的。或者说他觉得李云心大概惹得起,然而他可承受不了。
譬如这城里,有两个流派的驻所。
道统上清丹鼎派、剑宗凌虚剑派。三十六洞天和七十二流派诚然是一群“神仙中人”,但又不是所有的神仙中人都餐云霞。吃喝撒拉,哪一项都要银钱。
虽说天下不止一个大庆朝,每个朝廷多多少少都给了封地、供奉,但多些进项总是好的。况且人世间并不太平,偶有妖魔现世,也需要高人降服。
因此洞天和流派在世俗间的大城有驻所。那些觉得自己在修行路上再难进一步,或者正巧要入世历劫的,便会来这驻所里。偶尔降妖除魔、接受供奉、或者不定时挑选些弟子……
抑或,做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流派的驻所在城里,便是官府也要礼让三分。遇到流派驻所“高人”恰好撞见、又决断了的案子,便是县令有异议,也得上报州府,再请定夺。
再就是城里的几个高门大户了。渭城不是国都,甚至也不是州府所在地。但之前,是前朝旧都。前朝灭亡之后的******在渭城又经营了六十几年,终究不支。大庆军攻入渭城之后屠城三日方才封刀,而后本朝的贵人们觉得渭城不祥,便把国都定在了京华。
但渭城毕竟是水流汇集、商业中转之地,在大庆立朝之后的百余年又重新兴盛起来。一些致仕的官员会来渭城定居,一些富豪商贾也会来渭城定居。久而久之,这城变成了虎踞龙盘之地——便是京官至此,也不敢放肆张扬。
然而李云心没耐烦去记老道说的哪门哪户。他来渭城本就不想惹事生非。他只想找到法子解了自己雪山气海的禁制,然后专心研究那块“通明玉简”。这并非仅仅因为好奇心,还因为他的“身世”。
他意识到那位画圣……
绝对非同寻常。
进城的时候,李云心注意到了渭城的兵。守城的四人衣甲鲜明身强力壮,相比清河县的差人气色好了太多。
还注意到了那些守城兵在看到于濛时候的态度。
对路人本是爱搭不理懒洋洋的模样,偶尔见到看似有油水的生面孔还会盘问一番,揩个油。
但在人群中一见到于濛,立时挺起了胸膛、提起靠在城墙边的刀枪,呼喝着从入城的行人中开了条道路出来。等走到于濛近前再见到车上重伤昏迷的乔段洪、浑身是血的乔嘉欣时,更是瞪起了眼,以夸张的语气大喝:“龙首!是哪个不开眼的把您的人打伤了?!嗯?小的这就叫兄弟们去拿了他!”
一边说,一边就站在车边走,神色如临大敌。
李云心皱眉——就算是要献殷勤,这演得也太出戏了。
但很快他就知道这四个兵痞为的是什么了。
于濛也皱眉,挥手:“走开走开!不用你们管!是遇到虎豹了!快走开!”
但兵痞只当听不见,一边继续护在他身旁一边呼喝着驱散行人,要为他开道。
于濛恼了,似乎很不喜欢被如此对待,便伸手从怀里摸了银子出来掷在地上:“赏你们的,走开,走开!别挡我路!”
李云心眼尖,看见那是三锭五两银。
十五两银子……按这个世界的购买力算,大概是他从前那个时候的三万块了。
随手在街上洒出三万块的情景……
那四个兵痞为的就是这个吧。看起来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于家是渭城的豪门,于濛是于家的唯一一个少爷,竟然被欺负成这样子。
不过……他大概从不觉得这是被欺负吧。
毕竟是那样子的性格。
第三十章 龙王庙
接下来的事情并不要李云心操持。
于濛虽然脑子有微恙,但到底还算是个正常人。又有刘老道这么个地头蛇——巴望着能攀附上于濛这个超级富二代,做起事来更是得心应手。
乔氏洪福镖局家里总还有些人的,都是妇孺。见只回来一个当家的乔段洪和痴痴傻傻的女儿,整个家哭成一片乱作一团。
所幸刘老道主持的那个龙王庙竟然就在洪福镖局的后街,于是他也跟着奔走,处理了不少事。
刘老道似乎还指望于濛能赏下些银钱来——就像打发城门守军那样子。
哪知道这贵公子只在乱哄哄的洪福镖局门口皱着眉看了一会儿,就留下十个十锭银,转身离开了。看刘老道的表情,李云心揣测这一百两银子大概刚够洪福镖局赔偿损失的财货。也许刘老道能蹭点油水,但肯定不会多。
李云心眼下站在龙王庙门口的一颗歪脖子月照花树底下,听一条小街之隔的乔家院落里闹哄哄的声音。
这月照花树有一人环抱粗细,看起来有百年历史。斜斜地探着,正好横在龙王庙外面的门楣前,倒像是一圈天然的花环。
此时仲春。细碎繁茂的九瓣白色月照花在微蜷的翠绿叶间怒放,随微风起偶尔洒下沁芳的小花瓣,落了李云心半个肩头。
于濛正站在他面前敛容拱手,道:“李兄弟,就此别过了。愚兄知道你是不爱被叨扰的人,清闲淡薄、不爱权贵的性子。所以愚兄也不跟你谈什么金银财物了。以后但凡有用得着愚兄的地方,就尽管开口。你知道我住哪里。”
他说完又恋恋不舍地看了李云心一眼:“那……我就走了。”
神经病啊。李云心想,用小脑想也知道我需要钱啊。路上都特么说了——我自幼父母双亡只身游历天下最近要拜刘老道为师……我肯定需要“金银财物”啊!
于是他淡然一笑:“于兄走好。有空可以来坐。”
于濛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李云心远远地看见他刚走到巷子口,立时就被一群身着绸衣的年青人围住、吵吵闹闹地说了几句话,就又被簇拥着消失在街角了。
其实这人……倒还不错。缺心眼儿,但挺善良。或许以后用得到。
他转身推开龙王庙的两扇落漆木门走进院子里。
毕竟是间庙,哪怕是小庙,也比寻常人家要稍微大些。前庭一条卵石路,左边是四块嶙峋的瘦石,杂生野草。右边是两丛瘦竹,之间一条小径、一方石桌子两个石凳,也有一番意味。
看起来至少在这方面的鉴赏能力上,刘老道的品位还是出众的。一想又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