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另外一些事。刚才人多,我不好说。”李云心伸手祭出一道符箓,立即有无形之力将两人笼住。他略等了一小会儿才又道,“于家那位少爷,我看着不像是普通人。所以他要走也是好事,眼下我没心思解谜。咱们这边的……三花。”
他看着刘老道:“你知道我是怎样遇到她的。当晚在三花娘娘庙我就知道曾经有高人为她塑过真身,手法看着也像是画派中人。但她说什么都记不起——她的道行比警长山鸡都要高,但你瞧瞧警长说话的样子。你不细看,只觉得是个寻常女子。”
“三花就太不同。如今我给她找了一具身体,说话还是老样子,颠三倒四。我想这不是她从前的样子。”李云心顿了顿,“还有当夜在巷子里——她杀了两个同境界的道士。不是野路子,从前应当是经常争斗的,经验甚至可能比你我都丰富。但是再问她,还是说记不起。”
刘老道吃惊。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心哥儿是说……但我看她……倒也没有歹意呀。”
“我看也没有。我不是你想的那种意思。”李云心眯起眼睛向窗外看了看,“但心里不踏实。现在我不知道红娘子安什么心,不晓得三花身上有怎样的过往,唯一能信的人是你。之前我说的事情,最近就会去办——但希望你在这里瞧着这些人。她们本意或许并不是要如何,但我不清楚有些事会不会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渡过了这一劫,我总要把这些事理清楚。”
第二百二十五章 前朝旧事
刘老道便晓得,这是心哥儿给了他一个重托。他郑重地点点头,但仍补充了一句:“想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三花与四妖同他们一共渡过了在渭城最后的阶段。在那时候连刘老道心里都不晓得李云心究竟过不过得了月昀子那一关,但那五个妖魔却从无二心。因着这一点,刘老道便很不想看到李云心的担忧成真。
他晓得心哥儿喜欢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心,他也在试着这样行事。但终究……
还是希望这世界上的美好会再多一些的。
李云心对他笑了笑,道:“那么我去做事了。”
然后他像三花一样,从窗口飘然而出——
这时候,东边的天际浮出了鱼肚白。
李云心从空中掠走,直行出三里地才放低了身形落在水上。提气低喝:“来!”
片刻之后便有一人从水中浮出,正是那绿豆眼的瞎妖李善。先前李云心去找白云心,叫他自寻生路去。却不想这李善竟然未逃,虽说只在事情了结之后才出现,但可见一直是暗中跟随着他的。他并不指望妖魔会有太多的勇气与忠诚,李善的所以作为已经算是一个“能用的属下”了。
因而便同他交代了一些事,叫他收拢湖中众妖。如今见他出了水,面上有两三分喜色,便晓得事情办得顺利——这洞庭中的大妖魔几乎都已经被他一网打尽了,那些小妖自然要乖乖受命。
李云心听他三言两语地说了湖中情况,心里就有了些计较。
据李善说……那白云心同她的侍女,一直在湖中游荡。
这就叫李云心稍感意外了。
白云心要取龙魂,他总不好说“那么也让我去瞧瞧”。因而只想着龙魂被牵动了,必然在湖中生出异象。到那时候他再去看也不迟。他不晓得龙魂在何处,但相比那白云心既然来了,一定晓得的。
可如今听了李善说这一番话——那白云心竟也没什么头绪了?
在他的谋划中白云心取龙魂是一个重要的环节,可出不得什么差错。因此他决定与她好好谈一谈。
洞庭中的水族虽然道行不深,但总是湖中的土著,消息灵通一些。李云心问了李善便晓得白云心此刻大抵行至何处,便腾云驾雾直往那里去了。
到朝阳初升的时候,终于发现白云心的踪迹。
她与侍女停在湖中一个小岛屿上,黑驴正在草木间踱步嚼食。两个妖女往草地上铺了一块毛毯,毯上摆了些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吃食,正在用早点——仿佛出门踏青的寻常家丫鬟小姐。
李云心倒觉得她这做派有趣极了,越发觉得这妖女也是个妙人。
但现在可不是享受这些个闲情逸致的时候。
他落下云头停在白云心身边四五步远,兜头问她:“白姑娘不是要取龙魂么?怎么变成了游湖。”
白云心看了他一眼不说话,只慢慢咬手中一块淡绿色的绿豆糕。那侍女白了李云心一眼:“我家小姐的事,要你管。”
“终究是战友和朋友,总要适当关心。”李云心慢慢走近她们,一边看着白云心,又一边慢慢在毯子另一头坐下了——
丫鬟看起来很不高兴,但瞧自家小姐没有说什么,就只哼了一声。
李云心伸手拾起一块绿豆糕,也送进嘴巴里咬了一口。
然后就变了脸色——他从没吃过这么难吃的玩意,不晓得是哪个小贩粗制滥造的。
但白云心竟然吃得下。不但吃得下,还不停地吃了两块。然后停下来用一方白色的帕子擦了擦手,对丫鬟说:“这个,是你在哪儿买来的?”
丫鬟想了想:“该是在平城吧?小姐你还记得么?那天是上祀节,咱们去晚市里逛,见一个小姑娘卖这个,你说没尝过,就买了许多的。”
白云心想了想:“哦。这个难吃。下回去,将那小姑娘给我找出来。”
然后才看李云心:“你这是做什么。你也要龙魂么?”
李云心笑了笑:“我不要龙魂,但有些事需要你配合一下子。另外……还有些一直在心里的疑问想要问你——已经藏了很久了。”
白云心皱眉想了想:“你要问什么?”
“鬼帝的事。”李云心说,“那位邺朝的昭武皇帝。他生前一个凡人……你如何欠了他的人情?这个百思不得其解。窝在心里,很不痛快。”
小丫鬟忽然掩住嘴,轻轻地笑起来。原本看李云心是略显焦躁的眼神,到此刻却成了幸灾乐祸。
白云心倒是神色坦然:“你想要知道这件事?”
李云心看了看天色:“反正现在暂时没事做,不如聊聊天,算深化一下子友情。我这个心结解开了,也好告诉你另一些事。总不好我对你一无所知,到头来发现你又和道统牵连在一起。”
白云心便坐直了身子,看了看李云心:“这件事呀。说来也有趣呢。”
说到这里笑了笑,笑一下子之后,脸色又平静下来。
李云心觉得她是在试着回想些什么。
于是他等了一会儿。然后听到白云心平静地开口说道:“应该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邺朝末帝吕正阳,年轻的时候是一个美貌的男子。在这样的一个世界,做帝王实在是一等一的优差。因为有道统与剑宗存在——道统希望天下和平稳定,人口增长。因而很不乐意看到朝代更替。
因着这个缘由,在数千年的历史上几乎没有过成功的“农民起义”——初成规模的叛乱会被官兵剿灭,一旦势力稍大一国之力难以弹压了,要么有道统与剑宗的人出手,要么会有邻国相助。
国与国之间也是这样的和平——未经许可大肆攻伐,便是与天下玄门为敌了。
因而皇帝们知道自己皇位永固,知道邻国不会轻易开启兵戈,也知道自己搞得国内民不聊生、饿殍千里会被替换下来……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皇帝还是百姓都算是比较安稳的。
因而这位邺朝末帝吕正阳在年轻时并不晓得自己会迎来怎样的命运。而觉得会与自己的那些先祖们一样,安安稳稳地享受极度荣华过完一生。
但事情在一个夏天开始变得不同。
那年夏天出奇地热,天下大旱。皇帝因此决定出巡体察民间疾苦——实际是游玩居多。
吕正阳巡游至青州神女山的时候,发现山上有一间不知名的庙宇。这庙宇已隐藏在森林中很久很久,庙名也剥蚀不见,连皇帝身边最渊博的学士都无法从他们脑海当中的古籍里推断出这庙中供奉的究竟是谁、又有怎样的出处。
这一个小插曲令年轻的皇帝感到快活,于是不顾侍从的阻拦,走进庙中。
却发现庙中有一副画像,画像上有一个女子。纵使皇帝后宫佳丽无数,但在见到这画像上的女子时候仍然看得呆住了。年轻的皇帝的心神为之所夺,在怔怔地看了她一刻钟之后感叹着说,“如果能与这样的美人同床共枕哪怕一宵,便是用朕的江山来换也是值得的”。
侍从与古板的学士认为皇帝这样说不妥,可并没有人敢坏了皇帝的兴致。
吕正阳说了这话,便使人将庙中供奉的画像取下、要带在身边。
一个侍从去取画像。但他的手刚刚碰到画像,便看到画上的女子容颜迅速衰败、腐烂,很快这幅画也变成了灰烬。
皇帝登山的时候晴空万里,烈日炎炎。但就在画像毁掉的一瞬间,天空风云突变、雷雨大作。
倾盆大雨倒下来,便没法子下山了。
学士和侍从都认为是皇帝对庙中的不知名的神女不敬,因此神女发怒降下雨水来,可仍旧是不敢说出口的。但皇帝本人并不很放在心上——他是皇帝。自我反省对于一个皇帝来说,是一种很稀有的品质。
可谁都没想到大雨竟然下了七天七夜。
七天七夜之后皇帝一行人才能够下山。
之前邺国大旱,如今则闹了洪灾。国境内许多江湖决堤,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算——那竟然是一场几乎覆盖了半个邺国的超级大风雨。
吕正阳这时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因而急急地回了渭都——便是如今的渭城。
回京之后召唤渭都的道士,问天上降下如此的灾祸,是不是因为皇帝德行有失。道士听皇帝说了当日的情形,只笑道那并不是什么正神,只是山野中的精怪占据了神位、得些供奉罢了。七天七夜的豪雨不是那种精怪能够降得下来的,叫皇帝不要担忧。
道统的道士虽然这样说,可皇帝也还不放心。
于是又祭祀黑白阎君。
皇家祭祀,祭礼自然丰厚。又兼吕正阳心中不安,则更是丰厚中的丰厚——于是就连阎君都被打动了。
那白阎君便在夜晚给皇帝托梦,说保他皇位无虞、国运长久,大可放心安心不必担心。
吕正阳得了阎君的保证才真的放下心,又奉献了许多许多的祭礼。
对于寻常人而言,黑白阎君可是比道统、剑宗的仙人们更加神秘高贵的真神……又怎能不放心呢?
随后……流民起事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兴云弄雨
流民起事这种事,几乎每隔几十年都会有一次。邺国总是容易干旱的。遇到了年景不好,饿死的人多了些,便会有些不晓得世间真相的人想要将“皇帝拉下马”。但吕正阳知道道统与剑宗不会允许邺国之内发生大规模的民变,也知道有那白阎君的许诺,就意味着大邺必然国运长久。
因而先派兵去剿。边剿边抚,杀掉一部分,救济一部分,最终民变总会消弭无形。
然而六个月之后吕正阳得到消息——那些起事的流民不但没有销声匿迹,反而越发地成了气候!
彼时邺国的上下官员也晓得那些流民动摇不了国本,因此层层瞒报,并不担忧。历史上数千年都没有先例,怎么可能到如今降临在邺国呢?
由此,起事的人马已有四万之众,占据了六个州的地盘。
那逆贼的头领姓宋,名叫宋登科。他的老家乃是一个叫做庆阳的县城,因而在占据六州的地盘之后,公然称帝——国号,庆。
皇帝终于焦急起来,向道统与剑宗求助。但渭都中的道士只说会回禀师门,后又说这种事皇帝自己便可以解决——区区四万而已,竟是怕什么呢?
如此又过三个月。
事情愈发地闹大了——那叛军竟又连下六州十八府,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邺国。前线将士来报说,叛军当中甚至有妖魔、通晓道法的人助阵,邺朝官兵全然不是对手。
皇帝便又求助道统与剑宗。
可这一来才真真知道坏了事——不知什么时候,邺国境内道统剑宗驻所里的修行者们……
已经全不见了。
吕正阳这时候才意识到恐惧……因为这意味着,道统与剑宗已经默许了这件事。
道统与剑宗想要改朝换代了。
此后便是庆与邺长达数年的战争。
在这数年之间,又发生了另一件事。
皇帝坐在深宫里,看到前线传来并不乐观的战报,心情自然不会好。于是时常去散心。
他伪装成普通人在渭都的街巷中走,见识了很多很多的人和事。亡国的压力以及对未来担忧令他终于能够认认真真地体察民间的疾苦,知道那些市井间的百姓到底是如何谨小慎微的过完一天、一年、一生。
这令他的身上多了些与众不同的气质——他有帝王的华贵轩昂之气,也有了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的坦荡之气。
然后他遇到了一个妖魔。
那妖魔名为白云心。
吕正阳是一个美貌的男子,又有天下间少有人拥有的特殊气质。
而白云心与她的丫鬟本就在人世间游走,喜欢一切好玩有趣新奇的东西。她很快喜欢上这位邺朝末帝。
虽说妖魔的喜欢不同于人的喜欢、白云心究竟是不是拿他当一个特殊的玩物亦不得而知。但妖女终究知道了他的身份以及烦恼,意识到自己撞见了一件千年难得一遇的趣事了。
而吕正阳也知道这女子并非人类,而是一个神通广大的妖魔。
便问白云心,能否助他保下自己的江山基业——一旦天下再定,将以整个邺国的香火来供奉她。
朝代更替这种事,千年难得一遇,自然好玩极了。白云心欣然答应。
随后……
这白云心也不见了。
之后的事情史书中记载得很详细。
邺国覆灭、渭都被攻破、屠城、邺帝死于紫金宫殿中。
而之前的事情,李云心也知道大概并不是胡乱编造的——在干掉月昀子之后,白阎君曾对他说自己为何要帮助那鬼帝。依着白阎君所言,他欠鬼帝吕正阳一诺。而今白云心的这些话与白阎君的话相互印证了。
白云心说这些话说了很久。其间语气平和,略有些跳脱——看得出回想起当年与邺帝相处的事时还觉得是一段颇为开心的记忆。
等她不说了,已经是正午。
但三妖身处湖中,不但不热反而颇为清凉。李云心眯起眼睛想了想,忍不住问:“那么究竟和青州神女山上那破庙里的画像有没有关系?”
白云心想了想:“不知道。”
李云心点点头。也想了想,再问:“这么说此前你帮鬼帝和我拦住剑宗来的人,就是因为你也欠那吕正阳一诺。那么问题来了——那时候你答应帮助吕正阳,为什么后来又玩消失?”
“我义父不许的。”李云心本以为白云心需要些时间来纠结、犹豫,好确定要不要同自己说。可没有料到她没有半点儿犹豫便说出口,“我那时候不晓得其中缘由,只听吕正阳一面之词,以为是流民作乱。可后来答应了他才知道……竟是天下的大势。那些人想要改朝换代,但因为什么,义父也没有说的。”
李云心明白白云心口中的“那些人”是指道统与剑宗。
这件事,以及数百年前邺朝覆灭的往事令他皱起眉。
他觉得事情不对劲儿。
倒不是他多心,而是——
邺朝旧都在渭城。龙魂在渭城边的洞庭。洞庭君也在洞庭。白云心也跑来洞庭。最近的一切事都在渭城附近。
这样多的人和事都发生在这样一片小小的区域……
李云心觉得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