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冠说了这些,略微沉默一会儿。然后从脸上露出微笑:“就像你一直不离开我,就做不成真正的皇帝一样。这天下一直不离开道统与剑宗,也就成不了真正的天下。他们让这个世界和平安稳,却也让这个世界失掉了活力——没人会喜欢被人圈养着,是不是?”
皇帝微微一愣,眨眨眼,不知道该不该说“正是”——他不清楚清水道人问的是“是不是不喜欢自己离不开她”,还是后面的那一句话。
但很快他的疑惑得到解答。
“你是一个好皇帝,你该做真正的皇帝。”女冠低垂了眼神,轻叹一声,“我该走了。离了我,你可以做真正的帝王。而我要去做一直等待的事——也叫这天下变成天下人的天下,而不是道统与剑宗的天下。”
皇帝愣住了。片刻之后他竟失态地上前一步:“您……您……您要走?!”
“你们总要长大的。”女冠看着他,“你该知道渭城有一个人叫李云心。我要去看看他能够做到什么地步。”
“李云心……朕知道他。”但皇帝并不将这个名字放在心上,而是急切地问,“您……何时回来?”
这一次女冠沉默的时间更久。
随后她说:“你该希望再也见不到我。倘若再见到我,就意味着我失败了。事情该怎样做……会有人再对你说。皇帝啊——”
皇帝又上前一步,甚至想要伸手拉住她。
但只抓住了一点光影。在他踏前一步的瞬间,清水道人的身形就已经渐渐变淡了。
皇帝听到她留下来的最后一句话——
“不要怕。”
第二百二十二章 云山
“不要怕。”昏暗的光线里,道士对桌下的一只黑猫说,“道统要清除的是大妖魔,并不会太在意你这样的小东西。”
道士看起来是三十来岁的年纪,面貌平常。穿一身行动时如水一般流淌并且闪耀明亮光泽的道袍,说话时伴着风声。
但风声不是从他的喉咙里发出来,而是来自窗外。
这间屋子不大,陈设简单。有一张床、一张桌、一张凳。墙壁是整块的岩石凝聚而成,门窗也是。但门上和窗上都没有窗户纸,猛烈的风呼啸着闯进来、穿过屋中的每一处缝隙,想要掀动每一件东西。
可床和桌凳也都是用岩石凝成的,狂风徒劳无功,只得呜呜地又闯出去。
道士似乎对这样的环境习以为常。在狂风中又踱了两步,说道:“道统不是没有收妖魔做镇山神兽的先例。你已修了天心正法,得道数月就已是虚境,是好天赋。你将李云心平日所行之事、各种细节一一地说出来,就算为道统立一大功。到那时……”
桌下的黑猫忽然口吐人言,细声细气:“蠢道士。你先放了我下山,我就一一告诉你,好不好?”
道士并不接它这话。而是捻须说道:“那鸡精在另一间静室里,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他脑袋虽然小、境界虽然低,却要比你明白事理。但他模样不大好,有失庄重体面。你自称警长仙子——虽说是胡话,但生得倒也秀丽,比那鸡精更像修行人。”
“而今贫道再来问你,叫你说一遍,只是为了一一对证,也为了看你的诚心觉悟。无论你说与不说,事情我们都已大致知晓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再如此冥顽不灵,机会可就要让给你隔壁那妖魔了。”
道士说话的时候黑猫趴在地上,两只前爪揣在怀里,眯着金色的眼睛看他。等他说完了,黑猫打了一个大哈欠,胡须微微颤动,又开口:“大王平日为我们讲心学的时候说过,这叫做囚徒困境。两个坏蛋被关起来,都不坦白交代,就都可能逃脱罪责。都说了实情,就可能都被重罚。一个人说了而另一个人不说,说了的那个人脱罪,不说的人被重罚。”
“蠢道士。你用的这一套,大王比你高明到不知道哪里去。还是省省吧。”黑猫重新闭上眼睛、将脑袋搁在前爪上。隔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道:“嘻,蠢死了。”
道士不说话了。盯着她冷冷地看了一会儿,推门走出去。
石门转动的时候没有丝毫声响,但门外的风声却在一瞬间大了起来。门关上,风声减弱——黑猫仍安静地趴在桌下,并没有打算从窗口或者门上跳出去——实际上门窗没有装窗纸,也没有落锁。即便是一个成年人也可以轻易钻出来。
道士踏出门,踩在虚空中。脚下云海汹涌,头顶明月高悬。
因为那房间门外并没有平地,而是悬空的。道士下方数百米处,是云海——是因为极高而寒冷、因此水汽凝结所形成的云海。有的夜晚这云海会散去,于是可以看到更下方的样子。
地平线会呈现明显的弧形,一切看起来都那样渺小。漆黑一片的大地上只有星星点点的微弱光芒,而那光芒也只能在黑暗里亮一小会儿。当夜更深的时候,整个世界就陷入彻底的黑暗。
道士知道那些小光点,就是这个已知世界中最庞大、最繁华的那些人类城市。然而同广袤的大地与深沉的黑夜相比,世俗人的力量以及存在感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道士从未下过“山”,因而无法想象那是怎样可悲的一种生活,以及那是怎样可悲的一群人。
从出生到现在,在一共四十六年的时间里,他一直居住在“云山”上。像他一样的修行者并不少——在云山之内出生,在云山之内修行,在云山之内羽化。他们对云海、骄阳、明月感兴趣,对云海之下的任何东西都不感兴趣。
只有那些最有野心和最没有野心的人才会下山到世俗中去。或者为了历劫,或者为了享受荣华。然而在道士的眼中,世俗间的“荣华”比不上云山上的一壶月光。
云山就在他身后。但他眼下不可能看到云山的全貌。
因为云山如此巨大。
据说,它是由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尾名叫鲲的大鱼化成的。那一尾大鱼以太虚宇宙为海洋,遨游激荡。后来它累了,就停在这浑天球的云海之上,陷入沉眠。天人们便在它的身上施展法术神通,令它化作这云山,给修士居住。
又据说也许有一天这鲲会醒来。也许在亿万年之后,也许在明天。
道士喜欢这种说法。这令他们这些修行者心中常悬一柄利剑,不至懈怠。
黑猫所在的那间房就在云山的石壁上,位于云山的最底层。那房间之于云山,仿若一粒砂之于一头巨鲸。云山的形状的确像一尾鱼。道士没有看过它的全貌,但看过典籍。
他现在的位置大概在鱼尾,是三十六洞天关押恶行人的处所。他在虚空中站了一会儿,在烈风中向斜上方飞去。不一会儿有另一个人从另一侧也飞过来,两人在月光中汇合到一处。
来者是同样装扮的道士,年纪也仿佛。
讯问黑猫的道士与他并肩而行,沉默一会儿,道:“冥顽不灵。依我之见,斩杀了最好。”
后来者摇头,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却很清晰:“昆吾子宗座说过,不可杀、不可上刑。它们或许还有其他的用处。”
“一个是虚境的妖魔,一个是意境的妖魔。若是这云山上的修行人,都不许出洞天的。”道士不屑地说,“能有什么用处。难道还能以后用作……”
“就是你想的那样。”后来者点头,“宗座当初说的是,留这二妖。万一那李云心在下界制不住了,这二妖或可用来挟持他。”
道士听了这话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制不住了?一个丹青道士化身而成的妖魔,刚刚是真境——如何会‘制不住’了?”
“宗座总有他的道理。我们依言行事吧。”后来者言语间也有些无奈。
两人在月光中直上而去。
相比整座云山,他们像是一头巨鲸身边的两粒粉尘。
第二百二十三章 颠沛流离
相比整座渭城,乌苏和离离也像是两粒粉尘。
从前的渭城在子时(注1)之后就失去了光亮和声音。夜夜笙歌的达官贵人们在那时候也该安歇了。几十万人的大城蛰伏在渭水平原上,胸含无数的呼吸与生机。
但自从道士们到来之后,一切都变了。
渭城不再黑暗。在白天的时候人们只看得到太阳。但在夕阳落山、夜幕渐渐降临的时候,渭城上空的一团字符就慢慢亮起来。无人能看得懂那一团字符,哪怕是城中最博学的夫子。因为那是道统修士所书写的真名符文,代表了这世间“光”的最本源意义。
因而这字符成为了晚间的太阳——它悬浮在不知多高处,放出灿然华光。
这光令黑暗消失、令贼盗无所遁形,也令渭城中的每一个人真真切切地体验到那些仙人的力量……他们可以令天时臣服。
于家先于任何人更早地体验到这种力量。
道士们到来的时候,先出现在于家的庭院里。于家的家主于其慌忙去迎。乌苏和离离还记得当时他们那位老爷的神态、以及说的一些话。他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先错愕,随即露出深沉内敛的喜悦。于老爷晓得眼下渭城里最有权势的是于家、人脉最多的是于家、消息最通达的也是于家。
因而更晓得道统应当是需要他们做一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们并不适合去做的事情。这意味着他终将成为渭城实际的掌控者……不,是实际与名义上的掌控者。
来自道统的认可,其正统性甚至要高于世俗皇权。
乌苏和离离也记得于其走出门去的时候是傍晚。夕阳还未落山,天边有一片灿烂的晚霞。这意味着第二天可能是一个大大的晴天。
作为背景的天空上有人在书写那个日后照亮整座渭城的字符——那人是暖色天空之上的一个小小黑点,而天空像是一面宽广的墙壁。
于其郑重地大步走出去——他的内心是如此急切,以至于忘记了叫自己的儿子于濛与他共同待客。而这一疏忽救了于濛的命。
他在中庭外的假山便见到那三十六个道士。彼时他们站在一处相互交谈,好像站在自家的花园里。于其走到距道士们十几步处停下来,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然而足足过去了一刻钟,也并没有人同他寒暄——仿佛他并不存在。
于家的家主认为这是仙人们对自己的考验。他晓得这些从天而降的人应当不是从前渭城驻所里的那些“仙人”可比的——他们甚至在天空上写字。而在此之前绝大多数时候,出现在世俗中的道士们都尽量避免惊世骇俗。
因而他压抑心中的复杂情绪,继续安静地等待另外一刻钟。
仍没人理睬他。
而于家的人渐渐聚拢,在林间、墙外、门缝处看到这样的尴尬场景。
于其终于忍不住咳一声、说了一句话:“诸位仙长。在下正是于其。诸位仙长来到鄙宅……”
道士当中有一个人转头看了他,而其他人仍在交谈——他们像是在就一个问题进行讨论,悬而未决。
于其在想或许是同自己有关。譬如说叫于家在今后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得到多大的权力?
这样的念头还在脑袋里打转,他就听见道士淡然道:“哦,是你。”
道士说了这句话,停也未停,直入主题。
“先前妖魔李云心在城中作祟,你家与他沆瀣一气,共同残害城中百姓。罪大恶极,已入魔道。今日我来除魔。”
于其心中大骇——事情与他所想的竟然完全是两种情势!他心中闪过数种念头,想应当如何应对辩解才既显得真诚、又不会叫对方将自己看轻了。想到这里,发现那道士抬起手指着他——
于其感受到了对方对自己的轻视。问罪或者严厉的言辞,都毕竟只是言辞,有转圜的余地。而如此这般像是市井粗野之辈用手指着鼻子、算什么?
因而他皱起眉,道:“这位——”
但他误解了道士的意思。道士并不是要指着他的鼻子斥责他。一道透明的气芒从道士指尖****出来,正中于其的额头。在这一瞬间他整个人忽然变得透明,随后失掉了色彩。他的身体变成灰黑色——变成一团保持着生前轮廓形体的灰。
还是有些人没有忍住、叫出了声。有些人尖叫着逃走,另一些人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但道士没有理会他们,而是转过头继续参加讨论,仿佛刚才杀掉的不是渭城里最有权势的人,而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贱民。
乌苏与离离目睹这一切。
她们立即转身,向于濛所居的后宅走。从中庭走到后宅要用两刻钟的时间。两个女孩子用这段时间流了一些又惊又怕的眼泪、说了些相互宽慰的话语、想了几个对策,最终让自己完全平静下来。
于宅极大。走进后宅月门的时候,前院中庭的喧闹声已经全不见了。天色黑下来,月亮升起来。衬着童话般的夜幕,还有一个道士继续在天空书写那道字符。后院花木丛中响起了低低的虫鸣,房间里没有掌灯。
从附身的“神人”消失之后,于濛便喜爱睡眠。他会在午时最安静的时候开始一个漫长的午睡,直到月亮升起来才转醒、喝些凉粥、坐着发一会儿呆,接着恢复活力。
乌苏与离离进门。乌苏抿着嘴,走向厢房的小灶台。离离则径直走到于濛的卧房。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透过门缝、借着月光看一眼——于濛还在熟睡,发出低低的鼾声。但声音断断续续,依着以往的经验她晓得这是要转醒了。
于是她关上门,轻轻地退出屋。
离离拿着两个包袱来到厢房的时候,乌苏已经在灶台下生起了火,并且将两个女孩子中午本来要吃的莲子粥倒进锅里。她添了水开始熬粥。
她们没有说话。乌苏接过离离递过来的包裹,解下穿着的清凉小衣,换上包裹里厚实又坚韧的暗色短衣。并且摘掉发髻上的所有饰品放进包裹,扎了一个马尾。
随后她提一柄小剑出门,翻身一跃上了院墙旁的一棵树,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茂密的树冠中,居高临下地看附近的一切。
离离接替她将粥熬开、盛出来。在粥微凉之后,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将里面的白色粉末都倒进去。想了想,又加了一包。然后用银箸搅拌均匀,点了一点尝一口,无声地皱眉。
药粉号称无色无味,但放多了总有异味,而且结了一点块。她叹口气,将粥碗浸在从井中打来的凉水里,拿扇子扇风。
如此又过一刻钟,听见屋子传来翻身的声音,树上响起三声短促的鸟鸣。
离离捧着湿润的粥碗走进内室。
于濛转醒了,睁着眼睛盯着床顶发呆。听见离离开门进来,用慵懒又低沉的声音说:“莫点灯,晃眼。”
离离就没有掌灯。端碗走到于濛身边坐在矮凳上,用勺子舀了一口吹吹气,轻声道:“吃些粥,醒醒神。一会该用饭了。”
于濛低声咕哝了几句,说晚饭也不想吃。然后拱着身子将脑袋挪到床边枕在离离的腿上、张开嘴。
离离笑着喂了他一口。
于濛吃了咂咂嘴:“苦。”
离离仍是笑着哼一声:“你暑气大,嘴里苦,可不是粥苦。我和乌苏在院子里烟熏火燎为你熬了一下午,你倒说苦,我们一片好心作废了。既然苦,那就不吃了罢——倒了洒了,怎么样都好。”
说了作势要走。于濛忙用手揽住她的腰告饶:“好离离不气,那就是我暑气大、嘴里苦——你再喂过来,我都吃了!”
离离余怒未消。只把小小的粥碗往他手里一塞,站起身叉着腰:“自己吃去。你都吃了,我再想气不气。”
于濛忙坐直了,也不说话。一仰头将碗里的粥都倒进喉咙,这才看着离离笑:“你瞧,我……”
只说了三个字,扑通一声倒在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