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鬼将在冲阳门前立马,仰头望向天空。
很快,便听到渭城当中传来了渐渐变大、最终遍及了全城的呼号——那可不是魂灵们的呼号,而是由这城中数十万实实在在的居民所发出来的声音。
百万鬼军虽然无形。但冲天的肃杀阴幽之气却总会被阳世之人觉察。譬如家中鸡犬不宁、蛇鼠乱窜,甚至有些天生便眼通阴阳的世俗人也能看到这阴兵过境的景象——那是何等的骇人!!
因着这些异常,绝大多数人都唯恐在这雨天又遇地动,便冒着大雨冲出家门来。
然而他们冲出家门之时,便是那百万阴兵成军之时、是那渭水龙王的百丈龙身从天顶浓重的阴云与交鸣的闪电当中冲出之时!
人们——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无比清晰地看到了——“龙”!
即便这并非真龙,但谁又知道真龙真的是什么模样?!
而眼下在天空之中盘旋狂舞的那“巨龙”,鬃毛如雪、双角赤红,两条长须蜿蜒身侧,散出点点金芒。它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如同蝼蚁一般的人们在地面上、在豪雨中仍可看到它的身影——
信仰之力如同山崩海啸一般地爆发出来!
在月昀子的一生当中,从未愣过这样久的时间——足有一刻钟。
他眼看着那鬼帝现身、阴兵成阵、数十万人填满渭城的街巷、看到天空当中的龙子,又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喊——
意识到自己……
已输得一塌糊涂。
他甚至不清楚哪些是那李云心算了好的计谋、哪些是好运的天时、哪些是自己为对方填补上去的。
但只知道一切环环相扣滴水不漏——自己所谋算、算计的一切,都是对方预留出来的一部分!
他转头看一眼李云心,癫狂地大叫起来:“你敢在——数十万人面前显圣!我道统知晓此事,必灭杀了你!你的末日不远了!!”
却见那裹挟着云雾的龙身仰天长啸、声动百里!
这一声呼啸,原本百丈的身躯陡然暴涨——迎风便蹿至两百丈、再一个翻滚盘旋,已伸展到了三百丈!
而此时的月昀子在他面前,当真就如同一只小小的蚂蚁、站立在一个人的面前了!
电光将这三百丈的龙身映照出清冷的光。这渭水龙王咧嘴冷笑,声动天地、叫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你这孽道狂徒!流窜至我渭城、屠戮我渭城三万百姓祭炼你的邪阵!”
“我渭水龙王庇佑此地,护一方安宁。如今你猖狂作恶,我迫不得已现出真身为民除害——你看那道统有何话说?!”
月昀子意识到对方在做什么——就如同先前自己在高台上所做的那样子。他立时运起神通高喝:“明明是你——”
但只说了四个字……
便发现他用不了神通了。
先前,只是三步之障不管用。而后是他的力道不足、道法也失效。到了如今便是连百里传声也做不得了——对方对他力量的限制越来越强!
他心中大惊,此刻已经完完全全地只想着逃出此地了!当下再不多说,扭头便走!
然而这一次,身后那巨龙衔尾而至、死死咬住他的踪迹不放松——月昀子绝望地意识到……
那渭水龙王竟已经借着刚才那数十万人疯狂的愿力,晋阶真境了!!
这绝望终于压垮月昀子的心防。
他往身下看去——见到那百万阴兵已兵分十路,分别开往渭城的四面八方,不晓得要去做些什么。
他往身后看去——那巨兽真身的一只铜铃大眼便如同一幢大屋,而他这在平日里也算是伟岸的身子、却还没有那巨兽口中的一枚利齿獠牙高!
他身为真境道士、空有一身通玄道法却无法施展——对方诡异的阵法全然将其限制住了而他甚至还不清楚,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原本可堪一用的还有真境修士的强横身躯,但如今……那龙子也已入了真境!
人修的身躯如同与妖魔的身躯比!
倘若、倘若、倘若——当初他不是存心要同这李云心逗弄着玩耍、倘若听了那林量子的劝说在他还未布置周全之时……
一道真符便可将他灭杀了!!!
月昀子心中是又恼又怒,仰天便发出一阵泣血的狂啸!
这一声啸之后,真境修士终于看清现实,决定……壮士断腕!
然而当真要断的,可不仅仅是“腕”,而是他这肉身。
修行者一入真境,便号称“不死不灭”。这不死不灭并非指肉身,而是说鬼魂。真人之身被击溃,同寻常人一样会损伤神魂、只留鬼魂。但真人道法通玄,在成鬼的刹那之间便可保留一丝神志清明。
成了鬼,虽然修为大减、有了执念心障,但毕竟曾是不死不灭的真人——就是那黑白阎君亲至了,要勾走他们也需要好生花费一番力气。
而那黑白阎君又并不是喜欢招惹是非的性子,如无特别必要,也不会对真人之魂死缠烂打——这已知世界人口已过十亿,而真人却只有数百,更何况横死的真人,就更少了!
因而月昀子狂啸之后,转身便拼尽了全力,直向那巨兽猛扑而去!
天空中、雨幕里,陡然拉出一条长长的亮线,而后这亮线,轰隆一声撞上了那巨龙的头颅!
但结果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螭吻巨兽只猛地一咬,缠绕着闪电光芒的利齿便登时将真人的身躯咬成了一片血雾!
月昀子的肉身一毁,鬼魂当即遁出。李云心猛一甩头,两条长须便如两条电鞭一般抽在他那鬼魂上……但竟是透体而过!
他再啸一声,云层中登时凝聚出曾将阴差轰的魂飞魄散的九霄雷霆火——
然后竟仍是毫发无伤!
到了这时两击未建功,那月昀子的鬼魂才定了神。
这鬼魂猛地在半空停下,转脸死死地盯着李云心,厉喝:“你可知真人之魂不死不灭?!今日我肉身已毁,修行再无望!但我定会回了道统说明今日一切——要你为本真人陪葬、为本真人陪葬!为本真人陪葬!!为本真人陪葬!!!”
巨龙终于也不再追击。他在云雾当中盘起了身子,蛇立起前身及头颅,周遭电光缭绕。
他盯着面前宛若一粒尘埃一般的小人儿鬼魂,沉默片刻,发出快意残忍的笑声:“你自以为,到了而这一步,我已经算尽了、无计可施了。”
“唔……当初你也是、自以为,我修桥铺路建渠已是算尽了、无计可施了。”
“蠢货……总是学不会教训么?”
“本王——忍辱负重两个月,在这渭水渭城做了这么多事情、这么多布置,你以为——只是要毁你的肉身么?!”
李云心暴喝一声:“这只是开始!蠢道士!”
“嘿嘿!毁了你的肉身,本是最难的一步,而今你这蠢货竟然又自己为我做成了!”
“那么此时……”巨龙低下头、猛地凑近了月昀子,露出满口的獠牙,狞笑起来,“我才真正开始要——干掉你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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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滚
这样残忍阴森的话语从巨兽口中被一字一字地挤出来——月昀子却再也不敢以嗤笑应对。
因为如今他已经意识到这个可怕的敌人所说的任何一句都可能不是危言恫吓。尽管他不知道这个刚刚晋入真境的龙子如何灭杀一个真人之魂,但他已经知道就在半个时辰之前更加不可能的事情已然发生了——
这李云心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布置了这样他全然不知的谋划,以原本是化境的修为,毁掉了一位温养境界数十年的得道真人的肉身!
在他已知的历史当中,从未发生过此类事。
他终于长了记性学了乖。但并不意味着他会就此屈服。修行之路原本就充满艰难险阻,倘若因此便失魂落魄屈膝求饶,也断然修不到真人之境。
那月昀子的魂魄竖起了眉毛,神态外貌几乎同生前无异,但显然比生前要更加易怒——因为复仇的执念干扰了他的神志,他几乎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普通人了。
“也没有完。”这鬼魂咬牙切齿地说,“还有一个剑宗的真人,他会把消息带出去——我不信你还可以杀掉第二位真人!”
“道统——才不会相信一个狡诈的妖魔的妄言!”鬼魂的眼睛转了转,忽然又大笑起来,“本真人将成为殉道者,道统将与你不死不休!”
“你是用了什么法子夺舍了那龙子?嗯?嘿嘿,道统会认为你是妖魔,那妖魔……那龙族,更要找你寻仇!你永远不得安宁!”
“唔……”龙子微微颔首。他的头颅相对于道士的鬼魂来说显得如此巨大,以至于他颔首时所激荡起来的云雾便如同狂啸的海浪一般将鬼魂淹没了——待两息之后那云雾才退去,鬼魂的身上萦绕着丝丝缕缕的白气,仿佛刚从海潮当中露出头来。
“杀掉一位真人的确已是我的极限了。”李云心用快意却认真的语调说,“从你来渭城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想如何除掉你。期间更更改改,又亏了你是一个聪明人,不愿意用纯粹的暴力解决问题,才终于到了如今这局面。”
“剑宗的真人啊……我的确不好轻易下手。因为我从刘凌那里熟悉了一点儿道统的套路,然后才好对付你。剑宗么……本王倒不是很熟呀。”
但神兽硕大的金眸转了转,却突然邪笑起来:“桀桀桀桀桀……不过你当本王就没有帮手么?!”
鬼魂看到他得意的样子,似乎愈发生气、暴躁了。他伸手向着渭城里一指:“那个鬼帝?!哼,真境修为而已,还是鬼帝!他可斗不过剑宗的真人。即便加上你——那剑宗的同锋子也能脱身!”
“蠢货。”李云心冷哼一声,声音宛若沉沉闷雷,“你向那渭城外、野原山北方三十里处看,看看看到了什么?!”
这鬼魂得了他的指点,也不问他如何知晓那边的情形,只运足了目力看过去——
随后猛地瞪大了眼睛。
……
……
渭城外,野原山,三十里。
细雨蒙蒙。
此地已出了渭城府,而野原山上两月前的野火并未波及这一带。
百里外渭城上空的雨云所带来的余韵泽被此地,但来的不是令人狼狈的豪雨,而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牛毛细雨。
有雅兴的人会在这样的天气撑油纸伞出行,或者干脆体验雨丝浸润皮肤的快感。
但有一个人似乎一点儿都不喜欢雨天、更不喜欢被沾湿——
头发松松地拢在脑后、只插了一根素净木簪的白衣少女站在路边的木质驿亭里。
但她那头皮毛油光锃亮的小毛驴却站在道路另一边的雨中,吃沾着细密水珠的嫩草,显得十分愉悦。
驿亭的棚顶攀着青藤,墙板则生着苔藓。
细雨在亭外的泥地上慢慢生出水洼,水洼延出细流,浸湿亭中的地面。
但那水都怕这少女——绕开她走。
白云心的手中牵着缰绳。与道路那一边的小黑驴一起,在路当间拉出一条线。
她沉默地看着远方——那里有葱茏的淡青色远山、蜿蜒而来的泥泞道路、路边缀着繁盛小花朵的野草丛。
而她身后的天空中,闷雷滚滚、金光闪耀——但她视而不见。
甚至看起来还有些生气。
她这样沉默地站了很久很久,久到那雷光与闪电终于平息、久到感受到了百里之外冲天而起的可怕幽冥之气,才终于微微皱眉。
“臭死了。”
而这个时候,她等待的人终于来了。
来者是一个剑士。
踏飞剑,御空而行。
自天边化作一道流光刺来,在天空的极高处留下一条长长的云迹。
但云迹在这条道路上的驿亭处戛然而止。
天空之上御剑的剑士不见了。下一刻,一个背剑的年轻男子一步三摇地从路边的野草丛中走出来,甚至还摘了一朵白色小花插在自己的道髻上。
他看起来年轻又俊朗,仿佛十几岁的年纪。但修道人也有保养容貌的法子,谁都不会真地认为一位真人只有十几岁。
这位道号同锋子的剑宗真人就这样笑眯眯地走到驿亭处,在那一条横拦路中的缰绳前停了下来。
他看看白云心、又看看小黑驴。接着伸出一根手指,在那缰绳上弹了弹。
绳上摇摇欲坠的水滴被他弹落了。
然后听到那白衣的少女用鹤鸣般清亮却柔软的声音、在这般浪漫又美妙的天气里,对他轻轻地说了三个字——
“过线,死。”
看起来年轻的剑士眨眨眼,为难地摊开手:“呃……白姑娘,小道受人所托——”
白云心慢慢抬起头,看着他。
一双原本黑白分明的眸子忽然变成了纯净的黑色。
剑士连忙退后三步,道:“好好好——莫气莫气,我不去便是了。”
他一边说一边抬头往渭城上空看了看。看一会儿,眯起眼睛:“好像也没什么便宜可占了。”
然后似乎向着那边天空之上的某个人拱了拱手、嬉皮笑脸地、告饶似地说:“……对不住啦。”
白云心便不看他。仍沉默地在亭中站着。
然而剑士却未走。
剑士盯着少女瞧了好一会儿,少女也不作反应。直到剑士的头发被细雨浸透了,才挠挠脖颈:“呃……白姑娘,听说你的羽衣落在洞庭君的手中了呀。”
白云心面无表情转过头看看他——忽然展颜一笑,顿时春光盈室:“怎么,你想要我那羽衣?”
剑士忙摆手:“岂敢岂敢。都晓得千年前白姑娘说过,谁能将那羽衣从姑娘身边抢过去,就、就……”
“唉,我可不想从你的身边抢了你的羽衣,结果又不是你看着喜欢的——被你追上山门给活撕了。”
白云心脸上的笑容陡然收敛,重归平静——
“那么滚。”
剑士却仍不走。只嬉皮笑脸:“呀,那这一次是谁这么大的面子,劳白姑娘在这里……”
话未说完,少女就忽然翻了脸。也不见什么征兆、便猛一抬手——
虚空中顿时响起尖锐至极的嗡鸣,一排羽状的虚影随着她的大袖直扑向那真境剑士!
同锋子登时变了脸色。也不见有何动作,身后的一柄飞剑噌的一声蹿了出来护在身前,受了那结结实实的一击——
只一击便将他打飞了。
剑士携着滚滚的气浪、火花、惊人的灵气波动轰隆隆地被从这驿亭前直抽到了极远极远的淡淡青山处,过了好半晌……
才有一截碎裂的剑尖呼啸着崩飞过来、落在那已经烧秃了野原山上——
一下子便削掉了两百多高米的山头。
而月昀子的鬼魂目睹了这一切。
“你那救兵可是个聪明人。”李云心冷笑起来。
鬼魂青蒙蒙的面皮涨得发黑。他张牙舞张地瞪了一会儿那白云心,又去瞪李云心:“那妖女?!如何会帮你?!你们私下里有什么勾当?啊呀呀呀——气煞本座!!”
愤怒令他的身子慢慢地鼓涨起来,好像一个迅速发福的中年人:“那邺帝又是怎么回事?!见了鬼,哇呀呀呀呀……你想的倒美!贫道告诉你——以为驱走了他就高枕无忧了么?!”
“那胆小鬼只是一个得道真人!我琅琊洞天的宗座——你可晓得那宗座?!大成玄妙境界的洞天宗座!昆吾子!将要晋阶广生玄妙境界的昆吾子——也在这里!距离渭城千里而已!!”
“等他来了,嘿嘿、哈哈哈、哼哼哼哼哼,你可逃不掉——他什么都会知道!哼哼,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云心慢慢地向后仰了仰头。如果他此刻还是人形,会发现他在皱眉,并且稍有些诧异。
短短两三刻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