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你的奖赏,当然由你自己决定,不过现在先做好手头的工作再说。”王九说完,便调转剑尖,指向了船舱的更深处。
赵沉露这才想起来,他们手头还有个重要的工作:探索幽冥海。
王九又说道:“既然判定与魔族无关,先前的逻辑链就要重新整理,小白的天赋与魔族无关,而是大自然的神奇伟力,那么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解析这份力量,化为己用,培养出更多的剑道奇才。如此,就算以后再有新的异族入侵,我们也能游刃有余一些。”
一边说着,王九已经当先拐过了一个拐角,深入到了舰船的更深处。
船内依然维持着几百年前的模样——到处都是探索队员们挣扎求生的痕迹,墙壁、地板,遍布着斑驳与破碎,空气中依然弥漫着当时的绝望。
在一扇舱门前,王九看到了一个委顿在地的中年女子,她怀里抱着一面镜子,一动不动。从王九的角度看,正好能够看到镜子映出的影像,是一位二八年华的青春少女,少女面容姣好,此时双目紧闭,宛如被封在冰棺中的公主,然而棺外的女子,却瞪大眼睛,脸上写满了绝望。
这镜子内外的对比,就像是一出恐怖剧目。片刻后,赵沉露小心翼翼地悬浮跟来,见到这一幕,便不由感叹道。
“时空的错乱扭曲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要说是大自然的伟力,真的有些不可思议啊。”
“然而要说这不是大自然的伟力,就更加不可思议了。”
如果不是大自然的力量,那就是人为,什么人?魔族的可能性已经被否决了,而这种时空错乱的神通,就算当年的九仙尊也未能真正掌握,所以……
赵沉露叹了口气:“行吧,大自然,我服气。”
然后,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却接二连三地出现。
他们见到了左脸少年,右脸老年的考察团首席顾问,左右两边的身体呈现截然相反的特质,仿佛是被残暴的屠夫将两个活人各取了半截,然后强行粘合在一起。
他们还看到了本应是团队中年龄最大资格最老的研究员,死时却呈婴儿状躺在襁褓中。
两人沿着通道一路向下,因时空错乱而发生的瑰丽景象层出不穷,甚至舰船本身也被影响到,内部空间不断出现穿越和中断点,让原本结构简单直畅的舰船变得像是一座巨大的迷宫。
迷宫中,到处都能看到绝望的尸骸,显然考察团队在最后时刻,有相当一部分人都迷失在了这个迷宫中。
“这里……让我想起了魔族的游乐场。”
赵沉露走到一半,不由说道。
王九说道:“的确有些相似。”
仙魔大战初期,魔族对人类的态度,就仿佛是巨人践踏蚂蚁,一切都是例行公事,魔族需要的是彻底的灭绝,所以对人类既不会留活口,也没有心思玩猫耍老鼠的游戏。但是到了中后期,随着战局逐渐僵持乃至反转,魔族的态度也变得复杂起来。
一方面,魔族不得不承认,开战前那种正面平推,随手碾压的战略已经行不通了,在前线战场,凭借莽勇作战的魔族伤亡异常惨重,而在破灭万界的战争中屡立奇功的暗杀者们,也开始不断被人类反杀,甚至出现了影魔军团一夜间全军覆没的惨案。基于此,魔族不得不改变方针,进行一定程度的妥协。
如果能够通过瓦解敌人的意志来取得胜利,那么暂时将灭绝延后,也是可以接受的。
简单来说,魔族对人类不再是不计代价的屠杀,而是会因地制宜地选择放一些人类生路,然后在这条生路上设下陷阱。如此一来,魔族需要面对的就不再是背水一战的人类,而是拥挤在逃生路上,背对敌人的逃兵。
追杀逃兵,总比苦战哀兵来得轻松些。
而魔族游乐场就是魔族在那个时期的新发明,最早出现在净州和虹州,这两个地方的钉子据点非常多,魔族虽然占领了净州和虹州全境,但人类抵抗军却始终活跃在占领区,这些人自知魔族不需要俘虏,所以永远都是死战不退,给魔族造成了非常沉重的损失。
然后魔族就有了游乐场的设计,打造一个巨大的场地,邀请所有幸存者前往,只要按照游乐场的规则完成游戏项目,就能从净州和虹州的封锁缺口回归人类的领地。
这种堂而皇之的阳谋,却吸引了相当多的幸存者前往挑战,而在游乐场中,有大约三分之一的人能够顺利通关,回归人类领地。
这个比例当然不高,但却足以引诱更多心存死志的幸存者,忐忑地铤而走险。
只要能通关,就能回到中州,重返人类文明的怀抱,而他们作为在敌占区拼死奋战的勇士,自然会得到应有的嘉奖和关照……就算不考虑这些,若是能够回到中州前线与战友们并肩作战,将他们在敌占区时死不放弃的精神带去,一定能够激励更多人奋勇作战,这样,怎么也好过在敌占区里苟延残喘。
这个想法当然不能说有什么错误,所以魔族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消灭了占领区内三分之二的人类。
而成功回归中州的人类,也没有如预期的那般,为万仙盟带去更多的抵抗意志。
几乎每一个从游乐场中幸存下来的人类修士,带来的都是沉重之极的绝望,他们肉身虽然活着,精神却早已在游乐场中被折磨致死。
如今,舰船迷宫里那些绝望的尸骸,让赵沉露没法不想起净州和虹州的游乐场。
“我记得……开山曾经发誓,一定要摧毁所有的魔族游乐场,可惜直到战争的最后,我们都没能把战线推回净州和虹州,好在你和魔皇决斗时把九州都打得支离破碎,游乐场自然也不复存在了,也算帮了他一把。不过,想不到时隔万年,魔族游乐场仿佛旧景重现了。”
王九对此则不置一词。
的确,场面上真的很像是魔族的游乐场,在一片有限的空间里,魔族会尽情展示破灭万界得来的杀戮技巧,以令人不可思议的手法虐杀掉三分之二的参与者。然后留下他们的尸骸——在此之前,魔族屠杀人类,是从来不留尸体的。
但是,这一切都不可能和魔族有任何关系,一切都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仅此而已。
……
一路前行了很久很久,在掠过了无数光怪陆离之后,两人终于来到了舰长室,也就是考察团团长、当时的圣宗宗主所在的房间。
房间内的布置大方而朴素,显然圣宗预算吃紧不是一年两年,房间中卧着一位白发胜雪的美丽女子,她仰在躺椅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被,仿佛是午间小憩的千金大小姐,只是那完全静止的胸膛,显示出她早已失去了生机。
在女子身边,放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石,显然是她留下的遗书。
而见此情景,无论是王九还是赵沉露都大吃了一惊。
这是谁啊!?
“我没记错的话,当时担当考察团长的人,应该是他吧!?”赵沉露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翻出一份当年的考察团资料,第一页就是团长资料,肖像栏上,一位花白胡子的老者不怒自威。
“的确,考察团成员里并无此人……就算将时空错乱导致的样貌变化考虑进去,也没有能对应上的人物。”
“所以……她是某对狗男女在绝望中生下的孩子?”赵沉露猜测道,“因为确信考察团已经无法生还,所以就把希望寄托到下一代身上?算了,先看遗书吧,你有办法读取资料吗?”
那枚玉石虽然看似晶莹无暇,但毕竟是在时空乱流中坚挺了许久,内里早就腐朽不堪了,如果没有足够精妙的读取技巧,是看不到里面的内容的。
王九在旁边观察了一阵,沉吟道:“可以尝试一下。”
下一刻,白剑就缓缓向前,点在了玉石上。
以剑世界表里乾坤的神通,将玉石转移到剑世界内部,然后利用剑世界内部的法则镇住玉石的腐朽,这样就能顺利读出这位女子留下的遗书。
然而在碰触玉石的瞬间,王九就发现,玉石质量极佳,完全没有腐朽的迹象,仿佛时空的乱流从旁边擦肩而过。
理所当然,遗书的内容也顺利读取了出来。
“如果有人看到这封信,说明我们最后的努力没有白费,对于这片神奇海域的解析,我们的初步结果是成功的,我们已经获得了抵抗时空乱流的技术,否则这枚玉石应该坚持不到你们的到来。”
开头一段,王九就看出了遗书作者的理性和冷静,哪怕周围充斥着绝望和混乱,她却依然没有放弃希望,并真的得到了不可思议的结果。以相州大陆300年前的仙道技术,居然能让这枚玉石留存至今,人类的确是擅长化不可能为可能的种族。
然而继续看下去,王九就越发惊讶。
“那么接下来,如果在这封遗书的旁边,你看到的是一位老者,那么说明我们的成果也仅止于此,遗书后面的内容就不必看了。”
“如果你看到的是一位女子,那就说明我们最不可思议的猜测成真了,我们不但能够抵抗时空,甚至可以巧妙地利用时空来完成我毕生之夙愿。好了,如果你看到这里,说明你看的的确是女人,对吧。”
“或许你会好奇我的身份,在考察团的名单里,你找不到我的名字,甚至找不到与我相关的人,如果你看到这里都没有猜到我的身份,那就说明我的试验甚至超出我预期的成功,我已经真的变成了我此生最想要的样子。”
“是的,你应该终于猜到了,我就是考察团的团长,圣宗宗主。”
第082章 解剖
2018年6月7日
幽冥海核心海域,时空错乱区域,考察团旗舰舰长室内。
随着阅读的深入,遗书上的内容也越发离奇。
“关于我自己的事,在此就不赘述了,想必看到这封信的人,对我的私生活也不会抱有太多兴趣,不过如果真的感兴趣,欢迎观看附件1:我的奋斗。”
“回归正题,此地的时空错乱,曾经一度让我们所有人都陷入绝境,然而正是在绝望中,希望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当我们所有人都意识到死期将至,无可挽回的时候,最初的恐慌反而逐渐消失了,局面既然不可能变得更坏,那么接下来无论我们怎么做,都是在挽回局势,而在这样的氛围中,幸存者们的智慧开始井喷,各种各样不可思议的猜想被提出并得到验证,我们对时空的理解进入了前所未有的领域,短短几年——当然,也可能是几十年,在幽冥海深处,时空的概念早已模糊——取得了极其惊人的结果,这封遗书就是我们的成果之一,靠着并不成熟的技术,以及极其匮乏的资源,我们开发出了一个简单的时空锚,将这枚玉石锚定在固定的时空坐标内,哪怕历经百年千年也不会腐朽。然而这项技术出现的还是太晚了些,我们手中有限的资源已经全部用在前置试验之中,没有办法继续试验,找出将时空锚加持在活人身上的办法了。”
“关于时空锚的技术文档,请见附件2,在邹大师的带领下,我们所有人共同完成了时空锚的技术,并且得到了有效验证。不过话又说回来,后世之人看到这封遗书的时候,多半已经是相州的仙道技术高度发达,可以抗衡时空错乱的时代,我们的时空锚技术,在后人看来或许已经过时,但无论如何,我们这些残兵败将,曾经在这样残酷的环境下奋斗过,挣扎过,我想总该要有所纪念。”
“而在时空锚之外,就是我自己的故事。恐怕也是后来的观众真正感兴趣的话题,八卦的部分在附件1中有详细阐述,里面充分说明了上百年的修仙生涯以及领袖经历,并无助于改变一个人的性别认知和性取向。但真正重要的问题并不是我的心理性别是男是女,而是在绝望之中,在所有专家学者都已经抵抗不住时空错乱的侵蚀而逐渐疯狂、死去的时候,我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产生了一个荒谬不羁的念头。”
“我想要重来一次。”
“相州有句很流行的话:当然在你们后来者看来大概就是古话——我的人生无怨无悔。客观来说,我的人生的确是无怨无悔的,出生于名门世家,小小年纪就被家族奉为至宝,而在我人生最黄金的岁月,更是被圣宗看重,吸纳为下一任的圣宗宗主,一步登天走到了相州大陆的巅峰。之后几十年,我兢兢业业,没有辜负任何人对我的期望,任上虽然不能说工作完美无瑕,但基本守住了宗主的本分,让相州继续行进在腾飞的道路上。虽然我本人并不在乎所谓身后名,但我一直以为,历史一定会认可我的贡献,直到我设计了退休前的最后一次探险,幽冥海考察之旅。”
“在此之前,包括我在内,相州大陆上没有任何人意识到幽冥海的深处隐藏着这么巨大的风险。虽然过去的一千年间,有不计其数的修仙者在海域深处失踪,但我们总能找到各种乐观的理由来解释这一切,比如是他们一时大意,比如是偶尔的环境异变,又比如过去的人修为不足,而现在仙道文明高度发达,已经今非昔比……现在看来,乐极生悲这句话,形容的正是我们这些无视大自然之威的狂妄之人。”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里,我真的有些后悔了,我自己一人死不足惜,加入考察团的时候我已经年过百岁,虽然人生还有漫长的岁月,但无论是修行仙道、或者担任圣宗宗主,都已经走过了鼎盛时期,之后的时光不过是一个长寿者的苟延残喘罢了,乏善可陈。所以我在加入考察团的时候就下定决心,如果遇到危险,不惜牺牲生命也要保护其他人……”
“我实在太过自大了,自以为凭借天下第一的仙道修为,就真的能够掌控一切。然而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人类依然是弱小无力的,我一人之死死不足惜,但是拖累了考察团队,却真的让我追悔莫及。这支团队云集了各大世家、门派的学术精锐,而这些精锐人员的培养,是不可能像圣宗的宗主交替那般自然的,一旦失去了他们,整个相州的学术研究都将遭受沉重的打击。所以,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不会这么疏忽大意地深入幽冥海,至少会自己先行探路,以保全其他人。这种悔恨的情绪纠缠了我很久,一直到我的生命进入尾声时,又给了我一个重要的启发。”
“我们常说,人生没有重来,时光不能倒流,这句话在相州大陆的绝大部分地方都是真理,但是这里,这片幽冥海的最深处,时光却是真真切切可以倒流的!在之前最为混乱的时候,我已经亲眼见识过不止一次的时光倒流,老人变成孩童,孩童人间蒸发!在这里,一个人是有可能重新来过的!”
“当然,重新来过的仅限于个体,他与世界的联系无法更改,所以我不可能让已经发生的事情从头再来,但我自己却有一个重新打造自己的机会。利用这个机会,我做了一个非常大胆的设计。”
“我要利用时空的错乱,倒流百年时光,回到我依然在母体中孕育的时候,然后更进一步,来到我的亲生父母阴阳结合之时,然后略做改变,让父亲的阳气发生些微的变化,形成一个全新的我。之后,再沿着我设计好的几个关键节点飞速成长,变为一个仅有性别不同的圣宗宗主。”
“这个设计太大胆了,以至于当我一气呵成完成整个设计稿的时候,自己都为这份天才的创意感到惊讶。”
“但是,也仅限于创意了,完成设计稿的时候,考察团的幸存者只有我一人了,天下第一人的修为,非常讽刺地在这一刻发挥了作用,我比考察团的所有人都要经受更加漫长的折磨。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