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雨墨苏醒后,蓉娘来到她身边,摸出瓶丹药,喂她服下一粒:“朱七姑留下的,每日一粒,不能停”。
周雨墨叹了口气,也不矫情,将丹药吞下,道:“七姑当真名不虚传。”
蓉娘道:“她入大炼师十多年了,怎么打?”
相互搀扶着走到洞窟口,见了洞顶上镇着的几张符箓,两人都明白,没人来救是出不去了。
心情略有些沉重,靠在洞壁坐下来,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终究还是蓉娘忍不住了,开口问:“孩子……真是你和致然的?”
周雨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孩子姓周,叫周万宸。”
蓉娘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却还是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平复片刻,又问:“什么时候的事?”
周雨墨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回答:“孩子是嘉靖二十五年八月出生,是个意外,我出海之后才发现有了,当时也曾经纠结过,但又一想,或许尝试着当一回娘,也是种不错的体验。”
“你就这么……带着孩子在外面闯荡?没有想过回中原?”
“就回来过一次,看看赵致然成亲是什么样子,看看你是什么样子。”
“你……不感到难受吗?”
“说实话,事到临头的时候,还是会有些不舒服,但那点难受正是我想要到,凄然、残忍,又带点心酸,对我的修行很有好处。”
“可是,孩子总要有父亲……”
“有我,他暂时不需要父亲,孩子姓周……至于将来,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停了半晌,蓉娘幽幽道:“无论如何,我都很羡慕姐姐,有这么个孩子,真是前辈子修来的福分。”
周雨墨安慰:“你也会有的,迟早而已,而且不止一个。”
蓉娘轻轻摇了摇头:“如果那样,我当然高兴……但这件事对致然的风评可能会有影响……他现在位高权重,一丁点瑕疵,都会被别人无限放大……”
周雨墨道:“我明白,所以我一直不回中原。这次是个意外,我没想到会这样,早知道,就不会照那张合影相片了。”
蓉娘道:“我打算回去以后就和赵致然和离,希望你能和他好好的在一起,孩子有了父亲,这样对他或许会好一些。”
周雨墨想了想道:“蓉娘,我只能说抱歉,事已至此,无法挽回。如果赵致然能逃过这一劫,你我都活下来,你和他是和离还是继续下去,我都不管,我也管不着,无论你做什么决定,都是你们之间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我向往的是无拘无束的修行,不想要感情和家庭牵绊,我会和宸儿继续在南海过我们的日子,我会带他看遍人世间的奇丽壮美,我会把他培养成顶尖的修士,我要和我的孩子一起飞升,其他的事情,都不在我的计划之内。”
“孩子的事,会影响他的……”
“我只能说抱歉,我和孩子会尽量不在中原露面,仅此而已。”
接下来又是长久的沉默,也不知两人之间的沉默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就在一片寂静无声中,一道光明忽然透了进来,一群人蜂拥而入,奔在最前面的,正是赵然。
赵然浑身都是伤口,他的道袍上是随处可见的血渍,蓉娘惊呼一声,上前拉住他,紧张打量着他身上的各处伤痕,连问:“怎么伤成这样?怎么搞的?朱七七呢?”
赵然紧紧抱着蓉娘,安慰道:“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周雨墨在一旁微笑着看向赵然,一句话都没有说。赵然缓缓松开蓉娘,很不自然的问:“你还好?”
周雨墨点点头:“都好。”
赵然很想问一句“孩子好不好”,但蓉娘就在身边,这句话不知该怎么问出口。
蓉娘的主动回答,打消了赵然的忐忑不安:“周师姐的孩子好好的,就在景华岛。”
端木长真重重咳嗽一声,上前拉过蓉娘就往外走,也不搭理赵然,赵然动了动嘴皮子,不知该如何解释。
古克薛师徒、陈善道和郭弘经、黄炳月都跟在后面,见里面的人没事,这几位炼虚才松了口气,于是一起从洞窟内出来。
在另外一边不远处,楚阳成紧紧攥着朱七姑的手,旁边是一言不发的东方明,神色木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然向陈善道拱手:“还请陈师伯出手,解开雨墨的禁制。”
朱七姑下手封禁,赵然同样解之不得。
陈善道将周雨墨封禁解除,又将朱七姑还回来的储物法器还给她,道:“朱七七对你们没有杀意。”
周雨墨道:“陈师伯放心,我明白的。”
陈善道又道:“这件事已经移交东极阁处置,周姑娘须得同上庐山为证。为时恐怕不短,孩子若是不放心,可暂由我来照顾。”
周雨墨点头:“无妨。”答应了,向陈善道身后的毛海星交代,让他速速返回景华岛照看孩子。
毛海星已经搞明白了“敌我”,惭愧欲死,周雨墨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你先回去吧,让宸儿不要担心。”
众人都登上了陈善道的座船,赵然也想上去,被端木长真拦住,指了指古克薛的船:“小子,你去那边。”
赵然在蓉娘身后惭愧道:“蓉娘,对不起。”
蓉娘一言不发,只留给赵然一个背影。
第二十六章 乱七八糟的反省
隆庆五年的二月,大明国泰民安,道门信力蒸蒸日上,所有人都在憧憬着未来美好日子的时候,一场大案震动道门最顶层。
之所以说是震动最顶层,是因为这件案子被严格封锁于真师堂及相关知情者之间,真师堂严令不得外传。
涉案双方,一个是道门新近崛起的权贵人物,一个是天下最著名的女修士——比两位合道女元君还要出名。除此之外,案子还涉及端木家、道门绝顶天才楚阳成,甚至有可能把邵元节的事给掀出来,如果真是这样,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这起案件直接由真师堂接手,委托东极阁赵真人和李天师亲自审问,审问结果将交由真师堂公议。
这件案子包含两个子案,一为赵然杀孝康太后案,二为朱七姑绑蓉娘和周雨墨案,当事人全部请到金鸡峰洞天,安顿于云水堂中,严令不得离开半步。
除了赵然、朱七姑、蓉娘、周雨墨外,连陈善道和楚阳成也住了进去配合调查。甚至隆庆天子也以祭天的名义,被请上了庐山。因其修为太低,承受不了金鸡峰洞天庞大的灵压,被安置于下观云水堂,处于事实上的软禁之中。
作为直接当事人的赵然居于独门独院中,不得见任何人——朱七姑也同样受此待遇。实际上,用朱七姑的话来说,她以干犯律法为代价,能杀赵然最好,杀不了的话,这是她想要得到的第二选择,也是她解除大阵,同意释放蓉娘和周雨墨的条件。
能够引起真师堂的足够关注,公正的审案,这也是双方在落纱岛没有鱼死网破的原因,东方明、黄炳月、端木长真、郭弘经、陈善道和楚阳成等炼虚齐聚,这件事就只能对簿公堂了。
这是赵然第二次上庐山接受审查,上一次他能大肆勾连串访,这一次却做不到了,老老实实待在院子里,哪也不敢去。他甚至连飞符都发不出去。
赵然坐在院中,正炼化体内依旧储满的功德力,拯救千万生灵的功德太大了,哪怕他在功劳簿上只是位列第三——他自己的猜测,也让他一直吃到了如今还没有吃完。
炼化功德力费不了多少时间,一盏茶的工夫罢了,茶水喝完,体内精元便被他消耗一空,充沛的功德法力化为乳白色的氤氲之气,喂入婴儿口鼻之中。今日的修炼到此结束,元婴哇哇了两声,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功课完成后,赵然开始思考和蓉娘、和端木家相处的问题。
孩子的事情,如今是彻底曝光在了道门顶层高修们的眼前,虽然对于民间豪富人家来说,家里妻妾成群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他是修士,修士自有修士的传统。
什么是修士的传统?修行注重精元,精元不可轻泄,双修之法有助于养固精元,这是男女双方结成道侣的基础。双修道侣之间是互为敌体的,彼此之间没有主从、强弱之分,因此,想要妻妾成群,那是相当之困难的。
更多的情况,是续弦,不停的续弦。比如大天师张云意,又比如赵然的老丈人端木长真,他们的双修道侣在修行路上“掉队”了,寿元没能坚持下去,有续弦就是很正常的事。张云意续了三次,九姑娘就是第三任续弦所出,端木长真则是两任,蓉娘的四弟便是这位续弦所生。
赵然如果找一个凡人为妻,他想纳一百个小妾也毫无问题,但如果找了一个双修道侣,三修就属于“非分之想”。当然道门也从来没有说过不许娥皇女英共侍一夫,但这种情况古今罕有,至少赵然是从未听闻的,其前提是两位女修愿意,而更大的问题则在于,就算女修本人同意,其背后的宗门和宗族也未必同意。
这种情况赵然只知道一例,灵鹿雨阳和鸭小七、狐小九,但这个例子披着妖兽的外衣,不可借鉴。
更何况,蓉娘的背后是端木家。
双修是两个人的事,又不止是两个人的事,端木家不仅不会同意赵然再娶,甚至对周雨墨的孩子也很有芥蒂,其中涉及的各种问题都很复杂,这一点,从端木家现在对他的态度可见一斑。
蓉娘会不会跟他和离,赵然无法预测,说到底,对于一个身居高位的人来说,闹出这么个孩子来,确实有损名望。
想到这里,赵然忍不住叹气,如果蓉娘真要狠心做出这种选择,他只能让自己吞下苦果。
至于周雨墨,赵然更不能有半分埋怨,周雨墨已经做得够好了,有了孩子自己生下来,为了不给赵然添麻烦,自己在海外抚养长大,也不知受了多少苦。
所以,一切错误都在自己,这是赵然深刻反省的结果。
修行至今,赵然无法掌控的事情可以说已经不多了,可感情的事情,偏偏就是这不多的事情中最无法掌控的一项,赵然现在只能等待别人的宣判。
在云水堂中“闭关”的这些日子,赵然回忆和思考了很多事情,对于内心来说,也是一种对过往的反省。
比如对于玲珑指套的反省,深挖根源,其实问题就出在自己的骄狂上,因为主导平叛,拯救千万黎庶,成为事实上的江南庶政掌控者,乃至能够深度参与真师堂的决策,如此成就少有人及,所以自己膨胀了,以玲珑指套为彩礼,其实隐含着对掀翻齐王朱先见、杀太后、决定皇权归属的炫耀之意——虽说这种炫耀一般人看不出来。
想清楚这一点,心灵如被洒扫了一遍,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
除了考虑这些问题外,赵然也有时间静下心来琢磨悟真笔的问题。
在朱七姑的七煞大阵中,配合着玉景通天符(终于部分靠谱了),赵然拼尽全力,一共使用过七次悟真笔,尤其前三次给他的感受一直很奇怪。
一次出现在地下火山岩溶洞窟中,一次出现在海底,还有一次出现在疑似天界的地方。
从这三次“画门”来看,走得的确是很远的,但问题也不小,门对面的情形,赵然完全无法掌控。
何时才能如龙阳祖师般“指哪画哪”呢?另外,赵然对第三次画门的印象极为深刻,那是否便是天界的模样?如果我拿上一粒银沙,会不会如龙阳祖师一般被天庭降诏惩发呢?
又想,如果真被惩罚,或许也不是一件坏事,至少自己是在天庭挂了号了,不是么?
正神游天外,金鸡峰洞天的镇门灵官翻进了院子里,向赵然道:“赵道长,你老师来了。”
第二十七章 老师的面皮
江腾鹤专门赶到了庐山,因为东极阁的严令,他无法和赵然见面,只能住在雷霄阁黄炳月处。
云水堂向由这帮总观豢养的灵妖看护,他们也是看管的主力,所以镇门灵官能见到赵然,但他也不敢内外沟通,能把江腾鹤来到的庐山消息告诉赵然,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过了两日,正式审查程序开始启动,负责向赵然问话的,是东极阁坐堂真人赵松阳。面对这位始终板着脸向自己问话的坐堂真人,赵然以平和的心态应对,有什么说什么,唯一无法说清楚的问题,就是太后的尸体,对此,赵然也只能以“无法回答”来遮掩。
当然,在赵松阳看来,赵然的意思,或许是他不知道,这一点就没办法继续下去,只能跳过。
从头到尾,笔录做了三次,超过几十页,整个过程也非常详尽,牵涉到的相关人证有十多位,这都需要进一步核实。询问完毕,让赵然签字画押,赵松阳冷冷看着赵然,忽道:“你和周雨墨的孩子,怎么回事?”
赵然回答:“我还没见过这个孩子,也尚未和雨墨就孩子的情况谈过话,所以无法回答。”
赵松阳问:“你的意思,你不知道?孩子不是你的?”
赵然道:“详情我的确不知,是不是我的,我需要问雨墨,如果你们允许我和她见一面。”
赵松阳冷冷道:“你不打算认这个孩子?”
赵然回答:“事实上,我希望这个孩子是我的。但也不能排除,万一孩子是雨墨认养的呢?”
赵松阳道:“这个问题,我们会核实。”
赵然反问:“孩子是谁的,这个问题,也在案件之中?”
赵松阳道:“朱七姑发给你的相片中,有这个孩子,模样和你很像,当然就在案件调查中。”
赵然道:“那就多谢真人了,如果有结果,最好能第一时间告知我这个当事人。”
赵松阳道:“身为道门高士,你觉得这很荣耀?你知不知道,这种事情能毁了你!许师兄如此看好你,可你呢?在这种事情上栽跟头,对得起许师兄的看重么?”
赵然沉默片刻,回答:“这件事,我问心无愧。”
调查还在继续,江腾鹤在外头也没闲着,主动拜访真师堂的几位真师,打听大家的态度。
周真人在九州阁接见江腾鹤,对这件案子,她的态度很明确,她相信赵然杀太后是为了自保——既然连嘉靖皇帝都入了修行,身为太后的孝康也入修行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而在周真人看来,朱先见虽然不是赵然亲手所杀,但却是因赵然而死,太后动了为亲儿子报仇的念头,于情于理都站得住脚。
江腾鹤刚刚松了口气,可紧接着又被周真人狂风暴雨般怒叱了半天,周真人对赵然在“个人生活作风”上的不检点极为不满,任凭江腾鹤解释说,“以孩子的岁数来看,当在成亲之前”,也平息不了她的怒火,反而背了一个“品性更加不堪”的评语。
除了周真人处,江腾鹤还拜访了东方明,大家都是川省一脉,过去的十多年,宗圣馆和玉皇阁关系密切,已经到了几乎不分彼此地步,所以拜访东方明也是必然。只不过这次的事情很复杂,相当于川省修士自家内讧,江腾鹤估计,东方明会很为难。
东方明果然很难,他问江腾鹤:“设若江师弟处在我的位置上,应当如何做?”
江腾鹤无言以对。
江腾鹤又去找器符阁的杨真人,可惜被杨真人挡驾了,器符阁的执事道人说,杨真人认为,目下正是敏感时期,作为赵致然的亲家,与江腾鹤见面不太合适。
江腾鹤不死心,又去纯阳阁找真正的亲家端木长真,希望端木家能出面,先把赵致然保下来再说。但同样被端木家拒绝了,端木长真甚至连一个理由都不给,直接就说不见。
深感挫折之余,他还是拉下老脸,继续为自家弟子奔波,先后拜见了郭弘经、杜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