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瓶趺坐气海之内,忽然抬头笑道:“小道士,看清了么?这里便是你的识海,你们道门又称气海,怎样,头一回见到吧?景象如何?”
赵然默想:“果然如老君所言。”这句话立时在气海中响了起来,便好似赵然说话一般。
宝瓶一笑:“不错,单以此言观之,你的悟性还是很好的,若是学佛,成就可期。”
赵然道:“可是我没有根骨。”
宝瓶道:“修佛不讲资质根骨,只论悟性……先不说这个,你这识海当真清爽干净,不像之前那个道士,竟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赵然知道宝瓶所言大概和根骨有关,但此刻不是寻究玄理的时候,他忙问道:“大师,你说入我识海观你本相,可看到了么?”
宝瓶微笑,手指识海天穹:“你看,那便是我本相。”
赵然随他手指看去,只见识海中无穷远处,天穹边忽然升起一只透着晶莹光芒的琉璃瓶,那瓶子在空中迸发出光一阵眩目的光芒,光芒辉映四野,照得识海内亮白如昼。
“恭喜大师,今日终于见诸本相!”
宝瓶望着天穹上升起的本相,喃喃道:“不错,二十年了,从未如这般清晰,原来无我相‘非无’,乃是‘有真’,不是消除本相,而是存知本相……今日成就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得了大乘菩萨果,一步而近无上正等觉者,佛陀之位不远矣!”
只见宝瓶诵道:“无上正等正觉,无上正等觉,无上正真道,无上正遍知——收!”那只明晃晃的琉璃瓶化作一道白光,倏然没入宝瓶禅师顶心之内。
赵然问道:“大师,你已得了菩萨果,是不是可以退出来了?”
宝瓶笑道:“俗语云,送佛送到西,小道士,你既助我得了菩萨果,莫如干脆一并努力,助我证就佛陀位罢!”
赵然顿觉不妙,问道:“大师,这却要到什么时候去了?既已得了菩萨果,便先出来再说,佛陀位哪里是那么好证的。”
宝瓶道:“不须多少时候,短则十年八年,长则三五十年,我必可开六意识界,直入佛陀位!”
“大师开甚玩笑,我哪里熬得住十年八年?更别提三五十年。”
“熬也得熬,不熬也得熬,我若不在你识海之中苦修,却去哪里?我那本身已存知于灵身之内,外面那个,不过躯壳而已,片刻间便要坐化了。”
赵然惊道:“大师,你可不能这样,咱们说好的……”还待再讲,眉心处陡然传来庞大的意识流,如江河般长驱而入赵然体内,直灌气海。赵然被这股包含着宝瓶禅师数十年所见、所思、所学、所闻的意识冲击得脑袋根子剧疼,这疼痛竟似直入灵魂一般,让他苦不堪言。赵然此刻只恨自己为何不能昏迷过去,或者死去也好,便可免了遭受这般非人的痛楚折磨。
一边遭受着剧痛的冲击,赵然一边还清醒地旁观着自己气海内发生的变化。这股意识进入气海后,便如海水般沉积于气海内,“水位”渐渐升高,那宝瓶禅师则微笑着徜徉在“大海”上,显得欢喜之极。
就在赵然近乎绝望的时候,宝瓶禅师忽然“咦”了一声,同时赵然也立刻感觉到了气海中的变化。
在意识形成的“海水”底部,或者说赵然的气海下,似乎突然打开了一个缺口,“海水”正沿着这个缺口向外流去。缺口越来越大,“海水”的流速也越来越快,逐渐在“海水”中形成了一个汹涌旋转的漩涡,将周围的一切都卷入了缺口之内。
这些意识形成的“海水”沿着一条无形的通道直接灌入某处缝隙之内,那处裂缝之内似乎无边无际,没过多久便将赵然气海内的宝瓶禅师意识形成的海水全数吸纳进去,一滴残余都没有留下。
宝瓶禅师惊慌失措的挣扎了片刻,终于不敌这股极强的吸力,被强行吸拽过去,当他被吸到裂缝口处之时,虚影般的灵身如玻璃碎片一般四散分解开来,成为了意识“海水”的一部分。
随着宝瓶禅师灵身的消亡,一根小木棍不知何时被卡在了裂缝口处,以致裂缝合璧不上。赵然意识中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捅了捅,那根木棍终于被吸了进去。
裂缝合璧前,赵然似乎看到里面升起了一轮琉璃瓶般形状的明月!
很快,一切恢复原状,气海内仍旧空空荡荡,宛若一切都没有发生,无法言语的死寂就这么静静呈现在赵然眼前。也不知过了多久,好似一瞬间,又仿佛万万年,赵然猛地退出了内视状态,重新回归现实。
宝瓶禅师仍旧闭目趺坐于赵然对面,右手双指仍旧戳在赵然眉心之间,脸上透着诡异的笑容。
刚才发生的一切梦耶?真耶?赵然有些糊涂了。
片刻后,赵然舌尖有了知觉,继而是脖子、身体、四肢,他发现自己又能动弹了。他小心翼翼的伸出右手,向着宝瓶禅师戳在自己眉心处的两根手指摸索过去,小心翼翼地,摒住呼吸地……碰了上去。
宝瓶禅师两根手指忽然化为飞灰,飘然散落于地,紧接着是胳膊、肩膀、身子、腿……最后,赵然面前只剩下一堆灰烬,以及灰烬中的一把钥匙。
赵然傻了,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来,伸脚将灰烬中的钥匙勾了过来,把捆绑自己的铁链解开。
起身活动四肢,待血络通透后,他学着衣钵僧明慧离去的法子,在墙壁右侧的油灯下摸索片刻,碰到一处凸起,然后摁了摁,没有动静,又朝左边一扳,暗门打开,赵然步出静室左右一看,这里便是他被宝瓶禅师从衣袖中抖落时所处的那间禅房。
赵然先到房门处静静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禅房外是个小院,院外偶尔传来脚步声和路过僧侣的低语声。他隔着门缝看出去,小院中没有一个旁人。
不敢贸然出门,赵然在桌边坐下,眼光立刻落在自己腰间系着的那条裤带上。他手忙脚乱解开裤带,将那条绿索取了出来。
第二十九章 救还是不救
手拿绿索仔细检查,绿索却无丝毫变化,这让赵然百思不得其解。但此刻身处险地,容不得他细想,只能又把绿索重新放好系到腰间。
赵然起身,在禅房中翻找,先从床榻旁边的木箱中找到一些僧衣,于是连忙脱下道袍换上僧衣,随便从墙上取了那串绿玉佛珠挂上,又去角落里竖着的铜镜处照了照,不禁哑然失笑。在柜子中找了把薄片小刀,狠了狠心,对着铜镜便将满头黑发刮了下来。再照铜镜时,一个年轻的和尚已经活灵活现映照在镜中。
眼光瞟到铜镜旁立着的大柜子上,里面一格一格堆放着各种佛家典籍,赵然也没空去翻看,只翻箱倒柜般去开那些抽屉,倒让他找到一个装了药丸的小瓷瓶。打开瓷瓶轻轻一嗅,一股带着清新的苦味钻入鼻中,闻之精神一振。再看小瓷瓶下压着一张黄单子,却是一张名为“参乌丸”的配方。
赵然也不客气,将瓷瓶和药方尽数纳入怀中。
此后又开了几个抽屉,发现了几瓶别的药丸和配方,他也没工夫细看,直接取走再说。
当打开其中一个抽屉的时候,里面却是一沓庙产地契之类的文书,赵然叹了口气,这些东西与他无用,索性便撕了干净。
撕到一半时,这沓文书中露出一页浅黄色的金漆丹券,正是宝瓶禅师的度牒。
赵然正要一并毁去,腰间所系着的绿索却忽然颤动起来。
赵然心中一动,连忙重又将绿索取出,只见绿索头端微微仰起,忽然扎在这份度牒之上,紧接着长长的绿索周身亮了起来,从度牒上升起一点光芒,投入绿索之中。绿索收了这点光芒,重新恢复暗淡,随后从度牒上脱离下来。
赵然再看绿索,绿索仍旧色泽晦暗,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他又以冥想内息观图的方法去冥想绿索的内里空间,却依然一无所获,无法察知其内在变化。他不甘心,手指在绿索上缓缓摸索过去,当摸到绿索尾端时不由一怔。
眼睛盯住绿索尾端,只见尾端处多了两个小图案,图案浑然天成,似乎原本就镌刻在上面。仔细辨认,一个图案是一方琉璃瓶,另一个图案则是一根小棍子。
想了想,他又继续去翻那沓文书,然后在那份度牒之下找到了另一份度牒,这份度牒属于衣钵僧明慧所有。赵然连忙将绿索凑了上去,可绿索却一丝动静皆无。
赵然沉思片刻,不得要领。
正在此时,房门悄无声息被推开,就见衣钵僧明慧走了进来。以赵然的耳力竟然也没有听到一丝半毫的动静,他霎时间就呆住了,和明慧大眼瞪小眼,相互对视着。
明慧进来以后,见到了禅房中的赵然,似乎并不觉得奇怪,只是上下仔细端详着赵然。
“师父?”明慧试探着问道。
赵然脑子里一直处于懵懂状态,一时间搞不清明慧是什么意思:“嗯?”
“师父施法可是成功了?”
明慧这么一问,赵然终于被点醒了,回想前因后果,似乎这和尚是把自己当作他师父了,至于为什么如此,他也隐约抓到一点线索,于是强自镇定道:“嗯……”
“恭喜师父,这本我无相法果然极妙,不愧是迦蓝寺三大秘法之一!”
“确实不错!”
“呵呵,”明慧笑容忽然变得诡异,“难道不应该是生生转轮法么?”
赵然一怔,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这和尚使了诈。可如今却为时已晚,明慧额头上亮起一道万字佛印,向着赵然脸上就狠狠压了过去。
如此近的距离,当明慧额上亮起万字佛印时,赵然根本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就见那道印记从明慧额上飞起,在赵然视野中越来越大,瞬间便压到赵然眉心处。
赵然只来得及眨了眨眼……
一只银瓶自赵然腰间陡然升起,挡在赵然眉心前,若隐若现,似有还无,若非离得极近,几乎不可察之。
万字佛印无声无息地轰在银瓶之上,化作片片残影,转瞬间消散无踪。
明慧愕然,惊呼了一声:“师父……”惊呼声未落,银瓶陡然间闪烁出强烈的光芒,将明慧整个人都吞没进了这片光芒之中。
那光芒一闪即逝,等赵然眼睛从对强光的不适中恢复过来时,只见明慧七窍流血,身子软倒于地,俯身去摸鼻息,却已是气绝身亡了。
赵然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脑子如一团浆糊般乱糟糟没有条理。等他再次确认这不是做梦后,他的眼光落在了自己手中兀自拿着的那根绿索上。
绿索尾端的两个图案中,银瓶已经消失,就好像从来不曾镌刻在上面一样,只剩一根小棍子般的图案仍然保留着,告诉赵然之前发生的一切并非是梦。
赵然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
宝瓶和尚的灵身在自己气海内作怪,被一道莫名其妙的裂缝吸走……
宝瓶和尚的本相就是那方银瓶,裂缝关闭时,自己在其内见到了银瓶……
还有那根棍子……
绿索“吃”了宝瓶和尚的度牒,就像“吃”自己的度牒一样……
绿索出现了银瓶和小木棍两个图案……
明慧和尚暴起发难的时候,银瓶出现,阻敌,然后绿索上银瓶的图案消失……
想到这里,赵然立刻去取明慧的度牒,然后将绿索凑了过去。这一次不同之前,绿索立时颤动起来,如同“吃”宝瓶禅师度牒一样,将明慧和尚的度牒也“吃”了。
一点光芒自明慧和尚的度牒上升起,没入绿索之内,再看绿索尾端,又多了一个万字佛印,和小木棍的图案并排而列。
赵然强行忍住自己心中的狂喜,思索片刻,又去翻箱倒柜,但这回却没有找到别的度牒。他脑海中忽然想出一个主意,不如干脆将这宝瓶寺中僧人的度牒都偷出来,让绿索吃了,绿索上会不会生出更多的图案呢?每一个图案就是一个法术,虽说似乎是一次性的消耗品,但绝对都是保命的好宝贝啊!
正兴奋之际,他又觉得似乎思路不对,他自怀中将觉远和尚的度牒取了出来,凑到绿索面前,结果让他大大失望——绿索仍旧不吃!
这却是什么道理?
有了衣钵僧明慧进门撞见自己的前车之鉴,赵然不敢再耽搁下去了,什么事情都不如逃命重要,天知道接下来还会有多少宝瓶寺的和尚到这里来,要是被围住了,赵然可没有那份依靠区区两个一次性法术逃出生天的自信。
当然,逃走之前少不了以最快速度抄家,这禅房中的一切可都是打BOSS掉落的装备,不弄走几样好东西怎么对得起自己?
赵然在宝瓶禅师存放寺产地契的抽屉里又发现了个暗格,里面放着些零碎物件,虽说弄不清楚这是什么,但被宝瓶禅师如此谨慎珍藏的,肯定不是俗物,赵然也一并笑纳了。
东西不少,赵然扯过床单,打了个包裹,然后找了根禅房中的木杖串了,扛起来就要寻机溜出去。刚到门口时,忽然想起静室角落里躺着的那个道士。
赵然返身入内,却见那道士已经依靠在墙壁上坐了起来,只是似乎身体十分虚弱。
那道士看着赵然,咳嗽一声,笑道:“道友好算计,如此扮相,逃走便容易些。”
赵然一愣:“你知道是我?你刚才一直清醒着?”
“不错,只是身上中了那秃驴的禁法,不能动弹,但发生了些什么,贫道自问还是清楚的。”
“那就好,此地非长谈之所,这位道兄便随贫道走吧。”即如此,赵然便省了解释的工夫,但他心里却忽然生起一丝犹豫——这道士如果真的一直处于清醒之中,那他到底看到了多少呢?
第三十章 修士也会生病
赵然心下着实为难得紧。自己这小秘密真心不愿让旁人知晓,可如今却极有可能被这道士撞见了。虽说自己刚才一直在外间禅房,可禅房与静室只有一墙之隔,而且暗门还开着,自己在外面动作又不小,要说这道士不清楚自己的举动,那纯属自欺欺人。
可要说干脆就把这道士撇在此处不管不问吧,他自问还没那么冷血,毕竟同属道门一脉,他真不忍心让这道士留下自生自灭。至于灭口——这种事赵然肯定是做不来的。
咬咬牙,赵然决定暂且不考虑那么多了,只希望这道士就算看见了,也看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道兄,你这禁法……”
“施法之人已死,禁法自解。只是贫道在这里苦受折磨多日,怕是还走不得。此处乃是佛门妖僧巢穴,万万不可久留,道友只管自去便是,莫因为贫道而耽搁了,到时两个人都走不脱。”
这道士还算仗义,他既然这么说了,赵然反倒是更不会抛下他。摸了摸怀中,养心丸已然不多,但也不差这一粒两粒,于是立刻掏出来塞入道士口中。
道士咽了,闭眼片刻,再睁开时眼中已然恢复了几分神采,道:“多谢道友,这养心丸药效上乘,非比寻常。”
赵然手中的养心丸是朱七姑自家独门炼制的,当然比一般道门馆阁中炼制的要好,这一点赵然早有体会。见道士稍微恢复了些精气神,于是将他背出静室,放到禅房内的床榻上。
赵然比照自己如法炮制,将道士剃成光头,找了件僧袍给他换上,嘴上解释道:“头发什么的,过上半年便可恢复如初,如今保命要紧,你别在意。”
又将明慧的度牒塞到他手中:“这个先拿着,冒充一下,大丈夫能屈能伸,你说呢?”
道士苦笑道:“道友忒小看于我了,此为便宜行事,这点道理贫道还是明白的。”
赵然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壳,犹豫道:“是不是要烧几个戒疤出来?”
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