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然退开两步,转到了桥的另一个方向,又冲着桥下的河水张望起来。
师兄弟四人屏住呼吸,四双眼睛同时盯住了赵然的双脚。
过了片刻,这双脚转了个方向,两步下了大中桥,师兄弟四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赵然向北扬长而去。
赵然沿着皇城向北溜达,看着慢,实则快,不多时便绕过皇城西北的富贵山,出太平门,抵达紫金山。上山来到香炉轩,在门口撞见黎大隐的师弟彭云翼,彭云翼连忙邀请赵然进屋:“赵方丈来了,师兄正在书房中,刚才还念叨着要去找方丈。”
进了书房,就见黎大隐正在翻看《皇城内外》,看的却不是修行版,而是世俗版,赵然笑了笑:“黎副印,这期皇城内外可还看得?”
黎大隐请赵然落座,让彭云翼斟茶上来,道:“的确大有改进,分的这些版面清晰明了,也更接近世俗,登载的京城趣味新闻和故事非常有意思,很多事情连我这个在应天待了三十年的人都没听说过……这一期发售了一千三百份?直接翻了两倍啊,以前卖都卖不动,只能强行发给应天府各县院。”
赵然笑道:“以前是没人没钱没内容,除了摘抄还是摘抄,怎么可能卖得动?如今我大力整顿,自是有所收获的。”
“听说是致然以前在天鹤宫时的那个高功主抓的?”
“不错,《八卦》就是他在负责,这次带了两个《八卦》的主笔过来,这一套他们都很熟悉的。研究之后,决定走下层线路,贴近应天百姓的生活,由此打开突破口。”
黎大隐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致然手下当真英杰荟萃。对了,我见期刊里好几篇文字都在讲述京城的街面和排水,这是什么意思?记得上回致然说,慈善金要换个方式使用,是打算用在这上面么?这对信力的增加有用?”
赵然就是来找黎大隐商量这件事的,当即点头承认:“我的确是这个意思。”
黎大隐不太理解:“修一修路面就能增长信力?不是我故意质疑,我以为信力或许能增加一些,但应该不如直接给百姓发米发钱好吧?”
赵然道:“短期来看,发米发钱固然不错,但以我的经验,这不是长久之计。米吃完了、钱花光了,信力的增长也就停顿了。发的次数越多,得到的信力增加值就越少……”
“这就是致然之前说的边际……边际递减效应?”
“就是这个道理。等你发习惯了,大家收习惯了,就会认为这是道门应该做的,有一天忽然不发了,不仅信力值得不到增长,反而会下降,因为他们会认为你欠了他们的。”
“升米恩斗米仇?的确有道理,这里头颇有学问。”
赵然等他想通了之后,接着道:“我在龙安、在红原的时候,曾经发现过一种现象,称为‘家乡宝’现象,在前年三月的《八卦》上曾经让天鹤宫布道研究室发过一篇文章,就是讲这个的。当时蒋高功他们询问红原、松藩、小河、永镇四县的百姓,询问他们,哪一个县的月亮最圆最好看,几乎九成九的百姓都会说本县的月亮最好,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月是故乡明。当然,询问的不止这个问题,但绝大多数的回答中,让他们记忆最深刻、最为之骄傲的,几乎都与本乡有关,哪怕是家乡取得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成就,他们都会津津乐道。”
黎大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赵然道:“我们改造的虽然是街道路面,每一户人家貌似都没有直接从中受益,但由此而改变的京城面貌,对他们潜移默化的影响却不会少,而且效果持续时间很长,有时甚至会是一辈子。当他们到外乡的时候,别人问他,京城好在哪里,他们就会毫不迟疑的回答,我们京城路面干净整洁。这是一种家乡形象的展示,可以称为形象工程。搞好了形象工程,对信力的增长不可小估。”
第一百一十二章 我有一个梦想
经过赵然的详细解释,黎大隐渐渐明白了:“致然所言大为有理,那就试一试,把街面整治一下,搞一搞致然所说的形象工程。可这依然用不着多少银子啊。”
赵然笑道:“正要请老黎跟我走一趟。整治街面只是一个开始,等大家把这套做事的方法学会,有了大型工程的经验,有了一批合适的人手,产生一批愿意主动配合的支持者,我们就要脱离形象工程的范畴,启动真正的政绩工程。”
“致然这是去哪里?”
“江边。”
两人向西北方向而行,出了仪凤门,上狮子山,来到最高处视野开阔的山头,向北遥望。
赵然手指滔滔江水,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黎大隐击掌大赞:“好句!若非今日,我都差点忘了,致然还是山间客,几首诗作天下知名!这是临江仙吧?致然何时所填?可有下半阙?请致然写出来,我出三千两!”
赵然笑道:“我可不是来和老黎吟风赏月的,这词也非我所作,想看下半阙,找杨学士去。”
黎大隐想了想问:“翰林院侍讲学士杨慎?行,回头我去找他,但手书之人还是致然。”
赵然点头:“只要他同意,我就给你写。我想跟老黎你说的是,自古至今,我们在唱怀这壮丽江景的同时,也都将这大江视为天堑,老黎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有一天,这天堑变为通途,不需要再乘舟破浪便能从容越过之时,会是什么感觉?”
黎大隐没明白:“不乘船,莫非还能飞?别说老百姓,就算你我这样的大法师,想要学佛门达摩那样一苇渡江,也是力有不逮……”说到这里,忽然起了玩心,道:“对了,致然,我们一起去试试,看看一苇渡江能渡到哪里,不许穿法袍法鞋,更不许用符箓法器。”
赵然没有扫兴的意思,他也想看看自家大法师的修为如何,于是欣然答应。
两人下了狮子山,来到河边后各摘一枝芦苇,将芦苇抛入水中,运转功法,双脚踩了上去。当年赵然黄冠修为时,曾经踏波夜渡小金川,当时脚踝以下淹没于水中,裤腿全湿。此时已是丹生神识,自是完全不同,两只脚踩在芦苇上,只鞋底微微触水。
但以芦苇渡江和踏波而行是完全不同的难度,一枝芦苇的浮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起不到什么借力的作用,反而双脚被限制在了芦苇上,还要想办法带着芦苇一起过江,难度何止加了数倍。
大江之上浪涛也急,比之小小的金川更不可同日而语。两人并肩前行了数十丈,黎大隐便有些撑不住了,脚面渐渐没入水中。赵然也感到有些吃力。
他虽然比黎大隐晚了一年入大法师,但因为大量炼化抗旱所积存的功德力,修为反而比黎大隐要深厚许多,再加上灵力金丹可以随时调换出来应急,所以情况要好上不少。
到了百丈之处,黎大隐整个脚面都在水下了,赵然却依旧能够勉强维持着,他预计自己应该能坚持到江心处。
见黎大隐似乎要糟,赵然双脚轻轻向下一压,身子晃了晃,整个脚踝进了水中,笑道:“不行了,要落水了,老黎慢来,我先走一步。”说罢,一脚踢开芦苇,从扳指中取出柄盾牌样的法器往前一抛,凌空而起,落下时左足在盾牌上轻轻一点,身子借力向前,右足足尖同时踢出,将盾牌踢向前方十余丈处,接住自己落下的身形。就这么连续起落间,终于到了对岸。
黎大隐早已支撑不住,只是好于面子苦苦强捱着,此时也松了口气,取出柄飞剑,同样渡到对岸。两人算是不分轩轾,打了个平手。
“三茅馆的功法,果然不同凡响!”
“还是楼观的功法有独到之处啊,致然毕竟晚一年入大法师境,却分毫不输于我,佩服啊。”
两人脚下一阵烟雾升腾,却是各自以功法烘干了湿漉漉的脚面。
黎大隐回首江心,道:“没有炼师以上修为,不要想一苇渡江了,不,炼师都不够,达摩老和尚当年怕是菩萨境修为。”
赵然想了想道:“听说是在嵩山中面壁十年而证道。”
黎大隐点头:“有个达摩洞,传说洞壁上的人影是他当年所留,也不知是佛门捏造还是真有其事。”
赵然道:“从对面龙江关到我们身后的浦口城,长四百丈,非黄冠以上修士而不得过,须乘船摆渡,否则只能望江兴叹。千百年来,挡住了多少人的去路……老黎,有没有兴趣,你我共同开创一个奇迹?”
黎大隐问:“你想开创什么奇迹?”
赵然指着大江道:“我有一个梦想,想在这浩淼烟波上建一座宏伟壮观的大桥,让这天堑从此变成通途!”
黎大隐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道:“你疯了?”
赵然笑了:“疯不疯的回头再说,我只问你,若大桥建成,能收获多少信力?”
黎大隐张着嘴半天没合拢,良久方道:“这就是你说的政绩工程?若真建成了,有此奇迹矗立于大江之上,那就不是政绩工程,而是信力工程,怕是老百姓天天都要跟这桥边上香拜神了,西夏那帮和尚见了,都要磕头改入道门了吧?”
赵然道:“大桥完工后,勒石为碑,撰写一篇记述,将我道门为此所做的努力题记其间,将老黎你的名讳刻录于上,千百年后,三茅馆大法师黎君大隐这个称呼依旧为天下人传诵……”
黎大隐伸手制止:“且慢,致然且慢,容我想想……唔,致然先说说你打算怎么建桥?我从未听说过有谁能建出横跨四百丈江面的大桥……这里应当是京城左近江面最窄之处了吧?原来致然早有预谋,你不会是来真的吧?”
赵然严肃的问:“有兴趣一起么?”
黎大隐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当然。”
赵然道:“其实说难不难,一句话,打破思维局限。”
“什么意思?”
“以前我一直奇怪,有些事情明明很简单,为什么大家都没有想到呢?比如为什么大家都不把修行的道术拿出来和老百姓一起分享?为什么这方世界所有人都把修行的本事用在了自己身上,或提升、或斗法、或享受、或捞钱,很少会想到将其用在民生上,用在百姓头上。我们以为,给百姓们一个安定的世界就足够了,但在安定之后,难道不能多做一些,让百姓们生活更富足、更便捷呢?这些事情做起来很简单,将百姓的需求和我们具备的道术结合起来,仅此而已。”
“将道术和百姓的民生挂钩?”
“不错,其实说起来简单,但老黎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这么做吗?”
黎大隐想了想道:“修行是为了自己飞升,但凡想要飞升者,都孜孜不倦潜心修行,哪里有工夫关注俗世红尘。”
他没有说自己,其实如他这般没有志向的修行者,关注的也多是自己,哪里会想着做这种吃力的事情。
赵然点头道:“是啊,这就是我等修行者的自私之处,我们只求索取而不求回报,光想着自己飞升,而没有考虑百姓们的生活……那么老黎你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修士需要依靠信力渡劫和飞升的吗?”
“这……”
“我也不知道,但正如陈天师所言,古时飞升不需要信力,为何今时需要?信力的出现又是何时?”
“……”
“这两个月,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有时候我在想,这会不会是天道对我们的惩罚?他告诉我们,有索取就必须有回报,拿了百姓的,就必须补偿回去,此为天道循环。而信力的产生,或许就是天道对我们所做补偿的一种计量,本质上是一种债务的反馈。他没有告诉我们欠了百姓多少债,而是告诉我们,我们偿还了多少。”
黎大隐有些发懵:“你是说……我们追求信力,其实是在还债?”
赵然摇头:“我还没想清楚,其中还有很多问题值得深思……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可以试试。”
“怎么试?”
赵然打了个响指:“我刚才已经说了啊,我们可以试试,用道术服务于信众百姓,努力还债!”
第一百一十三章 砖窑和煤矿
从这一天开始,黎大隐的日子更加忙碌了,除了继续打理修行球大赛,他又将精力分出来一部分,向“在大江上建一座桥”的宏伟构想倾斜。
到了二月底的时候,慈善金在四季钱庄京城分铺的存银量达到了十万两,第一步计划开始启动。
其实赵然表示过,什么时候启动,不用看慈善金的积存量,随时都可以开始,但黎大隐依旧不放心。
没有见到将来收益的真金白银,仅仅凭借着预估就开始花钱,总是令他很不安。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这边大笔大笔往外掏钱,那边银子却跟不上了怎么办?这种资金链断裂的情况想起来连睡觉都不踏实。
如果不是赵然拿着一份四季钱庄江西总店开具的授信额度证明扔在他面前,他恐怕要等到积储量超过二十万两时才敢开始。
这张证明上明确表示,慈善金账户上全年可随时借贷的上限是五十万两,年息百分之八。这是个很低的收息,是纯阳阁对修行球大赛的无比信任。
汪宗伊陪同赵然前往聚宝山下,考察官窑村的恢复情况,这里原先有二百多座砖窑,在汪宗伊近月的努力下,已经有一半的窑口恢复了生产。今天正好是开窑的日子,雷善陪着赵然等候了许久,待试制青砖出窖,便立刻带着两位大匠师上前检验品质。等查完之后向赵然点头,于是赵然当场拍板,和窑长签下了包购文书。
汪宗伊重点陪同赵然考察的是离此不到一里地的另一个窑厂,这里新建了三座砖窑,同样的生产品质令雷善颇为满意,但赵然却注意到,主持这三座砖窑的老匠师与他前些日子过来时所见的官窑村大匠师是同一个人。
赵然无心追究这里头的猫腻,更不会管这处窑厂归谁所有,同样甩下了一份包购文书,同时让雷善将轮窑法的图纸和说明送给了这位大匠师。
大匠师粗粗看了一遍顿时惊异万分,不顾上下尊卑上前询问赵方丈这图纸和说明的来处,想要知道究竟是哪位先贤所创,见诸于哪部经典。
赵然仰望天际,似乎沉浸在了某种回忆当中,然后轻轻叹了口气,告诉这位大匠师,此法来自海外一个叫澳宋的大洲,为五百仙人传世之作,以之为鉴,可启大明之盛世。
一番话,听得汪宗伊、雷善和大匠师等人倾慕不已,共同仰头追思。
从二月底到三月初,赵然连续考察了五座窑厂、六处煤矿,汪宗伊全程陪同,这样的热心程度,连赵然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说了好几次,让汪府尹无需处处相陪,派个心腹幕僚来便可。
但汪宗伊却吹胡子瞪眼,直说:“赵方丈你把本官当成什么人了?赵方丈为了京城百姓风吹日晒不辞辛劳,本官身为府尹,更当尽心竭力才是,难道在赵方丈眼中,本官是个养尊处优不通民生的官么?为官一任,自当造福一方,什么在衙中坐镇之类的话语就不要再提了!”
赵然只得竭力安抚,不停口的道歉:“汪府尹息怒,是贫道错了!贫道给汪府尹赔罪了!”之后又道:“产能还是不够啊,砖窑如此,煤矿亦如此。”
当汪宗伊再次追问究竟时,赵然将他拉到了上次与黎大隐指点江山的狮子山上,手指大江,豪迈的喊出了相同的话:“我有一个梦想……”
汪宗伊没有如黎大隐一般说“你疯了”,凡俗之人对于修士的信心,比修士们自己都强得多。他关心的是,这么大的一个工程,赵然可以砸多少钱。
于是,赵然再次将那张随身携带的四季钱庄授信证取了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