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安猛然转过身来,面目有些狰狞:“我不会输的,我绝不能输,是的,我绝不能输。”
在门内足足站立了一炷香时分,口中重复念叨着这句话不知多少遍,然后深吸一口气,道:“开门!”
魏致真堵门的第八日上午,顾氏山庄大门在旭日中吱呀呀缓缓开启,顾南安从门内走了出来,抬眼看了会儿天,望着天上缓缓移动的朵朵白云出了会儿神,然后将目光移注到对面坐着的魏致真身上。
魏致真缓缓从椅上起身,与顾南安相对七丈而立。
喧嚣吵闹了整整七天的灵山忽然间肃穆了下来,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目光全部盯在两人身上。
轰轰烈烈喧嚣南北的试剑,终于要开始了。
魏致真缓缓起身的那一刻,顾南安忽然发现,对方的身形竟然如同山岳一般巍峨,浑身散发出来的气势凝重深厚,竟然带给自己一股莫能抵御之感。
他顿时有些惊惶了起来,双腿忍不住发软,怀抱飞剑的双臂控制不住的微微颤动。
“怎么可能?这境界哪里是大法师?这……难道陈天师说的是真的,我真的会输?”顾南安立刻从心底生出了这个念头,这个念头一经生发,顿时疯狂蔓延,笼罩住他身心内外。
魏致真静静注视着对面的顾南安,打量了片刻,向前缓缓走出三步。
这三步如同山岳巨神一般,重重踏在顾南安心上,顾南安只觉自己完全无法阻挡,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这步一退,顾南安几乎快要崩溃!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我是来报仇的
顾南安身上一阵发冷,他从魏致真眼中,看到了杀意。
对方哪里是来试剑的?他是想要杀了自己!
顾南安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将怀抱中的上阳红叶剑握在掌中,指向魏致真。
“你我比试一场,不论胜败,你离开灵山,今后我们再不相干……亮剑……亮出你的……日月黄华剑。”顾南安嗓音嘶哑,如同咆哮般,剑指魏致真。
魏致真冷冷打量着顾南安,忽道:“不论胜败,离开灵山?有那么好的事么?”
“站住!那你想怎样?”
魏致真盯着顾南安,神情严肃:“你对我老师做了什么,你自己心知肚明,同样的事情放在你身上,你会怎么做?实话告诉你,我在你门口等了七天,不是为了等着跟你比剑,我是来报仇的!”
“说好的试剑斗法,你不能杀我……你不能……这里那么多人,你不敢杀我……”
“听说很多馊主意都是你出的,又听闻顾炼师以智计出名?那你算一算,我今天会不会杀了你。”
顾南安不说话了,几次攥紧了上阳红叶剑,又几次松开,心里拼命算计,却算不出来——算计对方杀掉自己的决心,应该怎么算?
顾南安瞪着红通通的双眼,努力挣扎道:“你不会杀我的……这里有上千修士……真师堂、朝廷,很多人都在盯着……”
魏致真轻轻一笑,道:“天下人都知道,我入大法师还没几年,道法不纯,斗法之时偶有失手,在所难免。我楼观会向顾氏山庄赔偿的,师弟……”
话音刚落,赵然从储物扳指中倒出十个木箱,箱子打开,里面码放着整整齐齐的银锭,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白银十万两!顾炼师可以放心,你家后辈子弟,我楼观养之!”
十万两现银就在眼前,瞬间布满顾南安的视线。
顾南安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就是我的买命钱吗?这么多现银,楼观早就准备好了……
原来江腾鹤对我动了杀心,他们想杀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们是真的想杀我!怎么办?
这哪里是银箱,在顾南安眼中分明就是十副棺材,那些银锭也化为了纸钱。
我要死了么?明年的今日,便是我的祭日么?
顾南安浑身开始颤栗,完全控制不了自己。
身后顾遂远轻轻道:“叔父,我们认输吧。”
“不行!我宁死也不认输,死则死矣,我顾南安立于天地之间,岂能贪生怕死!”顾南安嘶吼着,他想要大声的向天下证明他的勇气,但旁人只听到了近似哭泣般的挣扎。
他想要不顾一切出剑——却只觉上阳红叶剑重逾万斤,根本刺不出去!于是双手合力,拼命去攥剑柄,想要凝聚法力,法力却似乎消失了一般,气海中只剩下满腔的恐惧。
顾南安又开始和恐惧对抗,浑身上下不由自主的缩紧,继而“啊”的一声想要将恐惧从体内驱散出去,最终还是无济于事。
这一声挣扎喊出来的同时,已是泪流满面……
自己身心疲倦整整七天,对方却养精蓄锐,这要怎么打……
凭什么他们赚银子,我却要冒着生死……
我若一走,顾氏后辈谁来照拂……
我要死了,见不到明天了……
忽然,他听见身后的舅舅喊道:“认输吧,胜败常事,敢于承认失败,才是真的大勇之辈!”
听到这句话,顾南安顿时感到一阵温暖,就如同漩涡中拼命挣扎的落水者,抓到了一根稻草。
不错,敢于承认失败,这才是勇气的体现。只要我不动手,魏致真就不会“失手”!
“我认输!”说完这句话,顾南安心里莫名的松了一口气,浑身无力,摇摇欲倒。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魏致真满脸的失望,叹了口气,顾南安浑身虚脱,松了口气。
魏致真走上来,两指夹住上阳红叶剑的剑锋,向后一拽。
顾南安勉力握紧剑柄,挣扎着守护宝剑。
魏致真皱眉喝道:“松手!”
顾南安心中一颤,宝剑被魏致真夺去,魏致真扫了一眼上阳红叶剑,剑锋“啪”的一声拍在顾南安头顶:“跪下!”
顾南安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我楼观有座灵剑阁,阁中藏有不少敌人的法剑,你这剑不错,我收走了。能入灵剑阁,也是你顾氏的荣幸。等你哪天真正把心思用在道法上了,可以来大君山取剑。”
魏致真转手将上阳红叶剑抛给赵然,赵然笑着接了,收到扳指中。
魏致真走出去两步,又转过头来向顾南安道:“你是个聪明人,但想得太多,瞻前顾后,就成了个蠢人,很多时候,解决问题是要靠拳头的。”
赵然听得大点其头,冲魏致真伸出大拇指,又有些遗憾道:“让他逃过一劫。”
魏致真道:“无妨,此人道心已毁,再难进境,废了。”
蓉娘不知何时凑到赵然身边,摇头叹息:“虽然从顾南安躲到第三天的时候,我就猜他要输了,但我真是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么个输法,不战而降。他连斗一斗的勇气都没有。”
赵然笑了笑,道:“顾南安生生把自己拖垮了,怪得了谁?就如我大师兄说的那样,顾家的修士,想得太多了,想来想去,被自己那点小心思算计死了。”
蓉娘道:“我怎么觉得你也想得挺多的呢?为什么你就不会把自己算计死?可见这话也不是放之四海皆准。”
赵然道:“我能一样么?”
蓉娘道:“行,你不一样。这一战打完了,什么时候去游龙馆?游龙馆又会拖几天呢?”
赵然道:“马上就去。接下来不会那么拖了,那三位应该得了消息,吸取教训了。”
蓉娘瞄了一眼赵然取出的飞行法器,好奇地问道:“这就是清羽宝翅?”
赵然谦虚道:“不错,小门小派,仅此一件而已,论品质,也就在天下各宗门飞行法器中名列前十,不一定能挤进前三,你家大门大户的,也看不上眼。”
蓉娘白了他一眼:“你这人说话怎么那么贼啊?说你骄傲,似乎很谦虚,真要说你谦虚吧,这话听起来又不是那么个味儿,嗯,炫耀。”
赵然喊冤:“在你家阁皂山跟前,我哪儿敢炫耀?小人之心,小人之心啊!”
蓉娘道:“那我跟你们一起走,试试好坐不?”
赵然摆了个邀请的手势:“那就有劳蓉娘品鉴一番。”
忽听身后有人喊:“蓉娘……”
蓉娘回头一看,喊她的是潘锦娘,锦娘旁边还有杨存心、安妙、杜星衍、司马致富几人,于是冲她们摆了摆手:“有点事和楼观谈,你们自己去衢州吧,不用等我。”
说罢,迈步而入翡翠玉盘,上下动手摸来摸去。
赵然:“哎,小心点……这个别乱碰……行行行,一会儿你来操控……这是放聚灵符的地方……”
蓉娘伸手:“聚灵符拿来。”
赵然双手一摊,严辞拒绝:“你不是要驾驭法器吗?当然是你出。”
“凭什么啊?你就那么小气?”
“不是小气,是你想驾驭法器的,当然用你自己的聚灵符比较顺手,这叫人符合一,懂不懂?”
“这是哪门子的歪理邪说……”
“别瞎动,等大师兄他们来了再走。”
“人呢?”
“谁知道?哦,骆师兄在那边斗法呢,还没打完……咦?大师兄和青衣去哪儿了?”
赵然和蓉娘在清羽宝翅上摸来摸去、交流心得的时候,被蓉娘撇下的一干人等都在犯嘀咕。
杜星衍看着魏致真的背影,好一阵神往:“不愧是大师兄,一剑不出,强敌灰飞烟灭……”
旁边不知何时冒出来一个修士,同样赞叹:“堵门七日,对手缴剑认输,有大师兄在,真乃我辈君山之友的福分!”
此言当真深得我心!杜星衍转过头来,见是个道袍上标识着三只小鼎的黄冠道士,抱拳问:“阁下是龙虎山哪位?”
“小道龙虎山王梧森,见过杜师兄。”
“你也是君山之友?”
“早闻镜玄散人也是君山之友,特地前来拜会……哈哈,幸会幸会!”
“你……”
“小道无边落木。”
“啊呀,原来竟是落木道友,一家人,一家人……对了,你那篇《浙江信力调查》写得极好,家父赞叹不已……”
不提王梧森和杜星衍如何攀交,这边厢锦娘皱着眉道:“蓉娘怎么和赵致然混一起了?不行,我回头要去提醒一下端木大哥,这个赵致然可不是好人,蓉娘别被她骗了。”
杨存心轻笑:“你的意思,我会转告端木大哥的,放心吧,这世上能骗蓉娘的还真不多。是不是,杜师兄?嗯?杜师兄去哪了?”
安妙道:“蓉娘不跟我们走,咱们怎么去烂柯山?你们谁带有飞行法器?”
锦娘问司马致富:“司马,你们家的霞纹白云帔呢?没带出来?”
司马致富反驳:“锦娘,你怕不是开玩笑?这种东西,除了蓉娘家,谁能随便拿出来用?你们家的十转五道舟呢?你怎么不拿出来用?”
锦娘道:“那楼观怎么就拿出来用了?”
司马致富道:“楼观小门小户,弟子就那么几个,老师又不出山,可不就是这几个弟子在用?他们没规矩是他们的事,咱们用得着攀比?”
杨存心道:“行了,别吵了,咱们去找端木大哥就是。”
第一百二十五章 烂柯山
大师兄堵门七日,不战而胜!顾南安避战八天,跪地认输!
这一消息立即风传大江南北,引发天下震动。
这个结果,超出了大多数人的猜想,但却在部分高阶修士的预料之中。这一战也由此成为了许多修士传授徒弟修行时必讲的一个战例。
当你想要逃避的时候,其实已经输了,逃得越久,输得越惨。
人们的鼓噪声中,顾氏子弟搀扶着顾南安迅速返回顾氏山庄,大门再次紧紧闭上。
上千修士热热闹闹的议论着顾氏山庄这一战,在灵山留下一地鸡毛,又纷纷向着烂柯山哄闹着奔去,大家都对游龙馆水炼师很好奇,想亲眼看一看游龙馆会不会重蹈顾氏山庄的覆辙,更想见一见,传闻中挑动这场试剑大比的水炼师究竟是什么样的天仙人物?
大师兄可是乘着清羽宝翅来去的,慢一步可就赶不上好戏开场了!
顾南安被弟子们搀回山庄后,腿脚酸软的毛病渐渐消散,恐惧之心渐去,这才稍微回过神来,忍不住啪的一声,给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表面上看着是正常了,但他心里的症结却愈发严重,整个人失魂落魄的自闭于房中,时而唉声叹气,时而怔怔发呆,时而咬牙切齿,时而自伤自艾,只觉今日这一遭,当真是稀里糊涂、莫名其妙,颜面尽损,无脸见人。
还丢了祖传的法剑重宝!
不仅如此,气海中总有一股郁郁之气盘踞凝结,挥之不去了,这该如何是好?
枯坐良久,一道白光闪过,却是水云珊飞符详问究竟。这还能怎么说?这又有什么好说的?难道跟水云珊哭诉——魏致真想要杀我?叹了口气,无心理会。
再过片刻,又是水云珊的飞符:“你这一战,当真好冤,非是道行不够,实乃敌人狡诈。”
顾南安愣了愣,问:“此话何解?”
“师兄当局者迷,此战楼观布局高明,掀起滔天声势迫人,以大利蛊惑人心,散布谣言乱人分寸。又欺师兄君子之方,不愿以长辈之身而压小辈,于是无礼堵门,最终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一套谋划当真老辣,师兄非战之罪,且非败于魏致真之手。”
这番话如拨云雾而见日出,令顾南安恍然:“原来如此!那以师妹之见,我败在谁手上?”
“师兄莫非忘了景云逸下庐山之后怎么说的?”
顾南安豁然起身:“这一切都是赵致然的谋划!我没有输给魏致真,我输给的是赵致然!原来如此,我当真是糊涂了,早就该想到的,师妹一语惊醒梦中人啊!多谢师妹,我没有败给魏致真,我败给了赵致然,我在明,他在暗,原来如此……接下来我又该当如何?”
“唾面自干,忍辱负重,以待将来。”
“师妹,多谢指点迷津,我是身在山中不自知啊,险些自误!”
收到顾南安的回复之后,水云珊松了口气,向乃父道:“顾师兄险险就废了,好在父亲提醒。”
水乡侯道:“这小子的心性本就不稳,浮于表面,此番挫于心战,当真凶险,若不救一救,还真可能跌落境界,可就算如此,恐怕他大道也无望了。先不说他了,说你吧,明日一战,你怎么打,考虑过么?”
水云珊道:“还能如何?来了就打呗!总不能学顾南安连躲七天,把自己斗志都躲没了。”
对自家女儿积极主动的应战姿态,水乡侯颇为赞许,点头道:“论修为,你比魏致真高深,论道法,游龙馆未必就比他楼观差到哪里去,论经验,十个魏致真也比不上你,论法宝,咱家也有逍遥溪,你这次尽管拿去用。我就不信,还能当真输给他?”
水云珊点头:“父亲当日却不是这么说的。”
水乡侯道:“试剑斗法之前,当然要谨慎准备,无论如何看重对手都不为过,但临敌之际,却要对自己有信心,否则打都不敢打,还怎么赢?故此你不须紧张,该怎么斗就怎么斗。”
“是,女儿知道了。”
“你需注意,楼观水石丹法非同小可,当年欲让你加入楼观,其实也多少与这门功法有关,可惜未果。楼观弟子与人交手,向来是两件本命齐出,一为符箓,二为假借金丹之法宝。魏致真的假借本命法宝我们已经知晓,便是日月黄华剑,只是不知他寄托神识的本命符箓是什么。无论法器还是符箓,你千万记住一条,他的本命你很难伤到,所以出手之时不必留下余地,按生死斗那么打。”
“知道了父亲。”
第二天上午,洞天外已经人山人海。
石桥峰下人声嘈杂,纷纷嚷嚷,闹闹哄哄。
“清凉伞,清凉伞,三两银子一把,经